我唱一个人以及他被流放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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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求缪斯给我灵感,
让我能讲述这一切是怎样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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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尔《埃涅阿斯纪》
天还没有大亮,我穿戴整齐地站在饭厅里那座老式的立钟旁边,最后看了一眼在面孔前面晃来晃去的黄铜钟摆,默默地和它告别,然后别转身体,推开了母亲卧室的房门,拉起来还在睡梦当中的你。这一年你刚刚五岁,我们将踏上漂洋过海的道路,就好像埃涅阿斯一样。
母亲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只黄表纸的盒子讲:“时间还早,让小狮子再困一歇。”
我没有搭腔,只是闷声不响地低着头把准备好的衣裤套到你的身上。你的脑袋从左边掉到了右边,两只脚无力地荡在座椅的旁边。母亲从手里的盒子里拎出一双土头土脑的猪皮鞋,看了看,有些无可奈何地递了给我。
我把手伸到这双新皮鞋的里面,拔出塞在当中的两团申报纸,然后一下子就套到了你胖胖的小脚上。“嗨,正好!”我说。
“当然正好,这是巫婆自己用申报纸楦好了,刚刚送过来的……”母亲说。
“巫婆来过了?她为什么不进来?”我问。
“她说昨天已经说过再见了,要讲的话都已经讲透,最后只要你记住一句话:‘树挪死,人挪活。’熬到小狮子入命了,就算是出头了。”母亲的回答有些颠三倒四。
我听得似懂非懂,一头雾水,想起来和巫婆成为朋友还是因为你的这双脚。那时候到了你刚刚可以穿皮鞋的时候,却发现你的两只胖脚根本塞不进皮鞋。我抱着你走遍了淮海路和南京路,再漂亮的皮鞋都被你顶在脚尖上,好不容易把你的脚塞进去,还没有踩到地板上,你就张开嘴巴哇哇大哭。
“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粗坯,两只脚就好像乡下人在烂泥上面走来走去的赤脚板,又宽又厚?”我有些气急败坏。
母亲在一边说:“不要乱讲,脚宽脚厚说明站得稳,将来要做大事体的呢。”
母亲总是站在你一边,你有再大的缺点在她的眼睛里也会变成优点。可是这个优点给我带来最棘手的现实就是买不到皮鞋。后来,还是南京路上那家“蓝棠”皮鞋店里的一个老师傅对我说:“这种脚的皮鞋只有到乡下去买,那里可能还会有‘文革’遗留下来的工农兵皮鞋。”
你实在是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最痛恨“文革”的人,为了你的脚,让我心甘情愿地到处寻找“文革”的遗物——工农兵的皮鞋,这种皮鞋又宽又厚,猪皮的鞋面,胶皮轮胎裁剪出来的鞋底,虽然粗劣,却非常结实。无论水里还是石子堆里,你的脚到处乱插,也不见坏,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种皮鞋。可是这样的皮鞋在大上海已经找不到了,只有到乡下,到那些简陋的农村合作社才有可能“觅到”。就这样,在一间既卖油盐酱醋,又卖锄头铁锹的合作社的供销社里,我为你找到工农兵皮鞋。同时,我遇到了巫婆。
事实上,我老早就认识巫婆了。那时候她还不是巫婆,是我小学里的同班同学,红颜绿色的橡皮筋扎着两只牛角辫子,就住在对马路上的猎枪店楼上。她的外公是猎枪店的老板,公私合营以后仍旧留在那里当资方代理人。
巫婆家的房子相当洋派,三个层面的一幢小楼,二楼和三楼都有宽敞的阳台,后面的落地玻璃门里面飘逸着雪白的乔其纱窗帘,常常引起过路人抬起头来张望,那里面究竟会生出一个怎样温馨的故事呢?没有人知道。我从来也没有走进过她的家门,那是因为我的保姆胖妈不允许我和这家人做朋友,她讲:“侬看,猎枪店门口走进走出的人,都好像白相人,不正经的样子。”
这还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前的故事,我家的后窗隔着马路对准了猎枪店的大门,大门旁边的橱窗里站立着一支支长短不一的猎枪,猎枪的枪筒是乌黑的,枪托也是乌黑的。据说这些都是观赏枪,是艺术品。那些进进出出的客户多数是来观赏的,举起枪对准了橱柜顶上的动物标本瞄准,然后说一声:“好枪!”又摸来摸去摸了几个回合,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回到老板的手中。一次,有顾客问及“子弹”,老板义正辞严地回答:“我们这里是猎枪店,不是子弹店!”
老板也就是巫婆的外公了,巫婆按照上海人的习惯叫他“阿公”,大概因为是和枪打交道的,阿公不苟言笑,有些凛然威严的样子。每次面对面看到他,总是想办法躲到马路的对面,绕道而行,不敢招呼。
尽管胖妈不允许我和猎枪店的巫婆做朋友,但自己却和巫婆家的保姆姐妹相称,于是她家的曹阿姨就常常会带着小时候的巫婆过来串门。曹阿姨和胖妈不同,一副上海人打扮,白净的面孔上涂满了雪花膏,脚上蹬了一双“小花园”买来的黑颜色平绒布鞋。她一来就坐在胖妈的梳妆桌前,仰着脸让胖妈为她绞脸。胖妈把两根棉纱线搓绞在一起,上上下下地抽动,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胖妈说:“你的皮肤真好,一点也不像一个当保姆的人,用针轻轻戳一下就冒出鲜血来了。”
“啊哟,你要死啦,真的用针戳我啊!”曹阿姨尖叫起来。
胖妈大笑:“我只是碰了一下,不料你细皮嫩肉的,一碰就出血啦!”
两个保姆笑着打打闹闹,滚落在胖妈的小床上。这时候小巫婆向我招了招手,让我带她到花园里去。因为小巫婆的家是楼房,没有花园,所以她对我家的花园特别有兴趣。她会在我家的花园里一连串地翻跟头,她最喜欢的是墙角里的桑树,有一次偷偷把几条扭来扭去的蚕宝宝放到桑叶上,把我胆小的姐姐吓得发了高烧,胖妈就不许曹阿姨再把小巫婆带来了。
不久以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猎枪店的老板第一个被拖到马路上游街。八月天里,红卫兵捉牢小巫婆的外婆,按在一张条凳上让她下跪,勒令她一手举着个簸箕,一手握着根擀面杖敲打,嘴里还要叫喊:“我是牛鬼蛇神!”
记得这个不年轻的外婆,身穿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奇装异服”,最外面还套了一件裘皮大衣,热得大汗淋漓,那点点汗珠一连串地从鼻尖上滴落在水泥地上,立刻蒸发成一粒泛白的碱迹。这个外婆大概实在是气不过,竟然一边叫:“我是牛鬼蛇神!”一边还要在后面加上三个字:“哪能啦?!”
一开始,那些杀气腾腾的红卫兵大吃一惊,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牛鬼蛇神?回过神来以后便一顿拳打脚踢。小巫婆的外婆不畏强暴,任凭血流满面,却更加高声地把“哪能啦”这三个字一吐为快。不一会儿连看热闹的也忍不住大笑,一些不识时务的人还跟着她一起大叫“哪能啦”,把那些红卫兵气得瞠目切齿,更加恼羞成怒起来,只有蜷缩在一边陪斗的曹阿姨瑟瑟发抖。
让曹阿姨出来陪斗,是因为红卫兵发现曹阿姨的丈夫是跟随国民党逃到台湾去的,因此曹阿姨就变成了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几天以后,来了部警车把曹阿姨捉到监狱里去了,小巫婆的一家被遣送回原籍的乡下,猎枪店变成了红卫兵的司令部。
从此以后,小巫婆就在我们所居住的淮海路上消失了。
这是一个礼拜天的早上,我还赖在被窝里,母亲就拿了一双开了口、磨穿底的小布鞋走进来对我说:“侬真要想想办法为侬儿子的宽脚板买双皮鞋了,侬幼时的保姆奶无奶,三天两头在乡下找人为他做布鞋,还是来不及。侬看,又坏了。”
“好,我再去找找看。”我一边不情愿地起床,一边已经想好了我的目的地,那就是莘庄。莘庄是我刚刚进初中的时候,被强行送过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乡下。还记得那是穿着草鞋一步步走过去的,草鞋里粗糙的草绳,嵌进了我的皮肉里,鲜血渗透了我的两只脚。其中刻骨铭心的疼痛,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现在同样的道路,只需要在家门口跳上无轨电车,到了徐家汇再倒换一辆公共汽车就到了。
我在变了样的莘庄镇上转来转去,鬼使神差一般,转进了一条泥泞的田间小道。高一脚低一脚来到了半爿倒塌的土墙后面,先看到一棵爬满了蚕虫的桑树,紧接着就听到巫婆在叫我了。
我并没有认出来这就是小时候的巫婆,但是她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后来她告诉我,她老早就知道这天我会去看她的。她站在断墙的里面,披散的头发用一根紫色的布带捆绑在背后。她看到我就直呼我的小名,然后把我引进了她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排土坯房,土坯房的正中是一长排的排门板,排门板后面是客堂,客堂里有一张窄窄的长柜台,柜台后面是橱柜,就好像当年猎枪店的摆设一样。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巫婆我想要什么,巫婆已经从橱柜里拿出一双宽大的工农兵小皮鞋,放到了柜台上面,这以后我们便开始往来。
称巫婆为“巫婆”,是因为她真的是巫婆。周围人都这么称呼她,她也不生气。有时候我到她那里去,前脚刚刚踏进的院子,后脚就跟进来求助的人,有的是因为生病,有的是因为婚姻,还有一次一个远道的老女人为了一只小猫的走失。这个老女人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她一进门,巫婆就变了一个人,脸也黄了,嘴也黑了,头发根根竖起,眼珠子向上翻去,露出一层吓人的白翳……良久,巫婆开口说话了,她说:“就在你家西边的茅坑里,快去,还有救。”
老女人感恩戴德,千谢万谢,留下一刀猪肉离开了。我说:“巫婆,你也太狠了吧,为了一只小猫,要人家一刀肉。”
巫婆回答:“无论大事小事一样要用功夫,你看看我的头发,一会儿工夫全变黄了,需要一刀肉才可以补回来呢。”
我抬头一看吓一跳,真的!巫婆的头发就好像晒蔫的稻草,全部耷拉在她的头皮上,气色也变得萎糟猫一般,紧接着她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下子瘫倒在竹榻上。我连忙拎起那刀肉,丢进七星灶当中的一口大锅里,又用半爿葫芦从水缸里挖起来一瓢水,来不及加入调料,只是生起大火煮到熟,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不一会儿,巫婆又活泛过来,恢复原样了。
这以后,只要我有空,就去帮助巫婆煮肉。每次看到她倒在竹榻上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真怕她回不过神来,我让她要当心自己。她说:“我的命在老天手里,老天让我活着,我不敢死,老天让我死了,我也不敢活。”
听得我后脊骨汗毛凛凛,我始终也不敢询问巫婆是在什么时候,怎么会变成巫婆的,我想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这天晌午,我拎着一捆小茴香到巫婆的家里去。有一点古怪,透过那半爿倒塌的土墙,可以看到巫婆的排门板还上在那里。到了跟前推了推,出来开门的是个面熟陌生的老妪,看到我她说:“侬来了,我走了。”
说着她拎起一只时髦的坤包,走了出去,我看见她的脚上蹬了一双“小花园”买来的黑颜色平绒布鞋,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我心里感到有些不祥,一边大叫巫婆,一边三脚两步地跳进黑咕隆咚的客堂里。
“啥事体啦?失火了吗?快进来吃肉,红烧肉,是曹阿姨来帮我烧的,比你的白煮肉好吃多了。”巫婆端了个粗瓷碗从里屋笑吟吟地走出来说。
“刚刚的女人是曹阿姨啊?怎么鬼头鬼脑的也不和我打个招呼?我还以为她把你暗杀了呢!”惊魂未定的我,有些生气。
“不要诬蔑她好不好,她实在是个可怜的女人啊。再说要暗杀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巫婆把一块红油油的猪猡肉塞到我的嘴巴里。然后告诉我说,曹阿姨真的是有个丈夫逃到了台湾,那时候她刚刚结婚,只有十八岁。因为是青梅竹马,又是相亲相爱,小夫妇在最后一个晚上山盟海誓,一生一世不再另娶婚嫁。
想不到那个蒋介石一去不回返,曹阿姨这个原本也可以对着下人吆三喝四的连长太太,一下子沦落成了保姆。但是她不气馁,吃苦耐劳,一夜夜地坚守着,过着活寡妇的生活,倒也太平。不料来了场“文化大革命”,曹阿姨被街道里的劳动大姐造反派捉了出来,关进监狱,后来又糊里糊涂放出来了。
这时候的曹阿姨,已经不是当年的曹阿姨了,她浑身是病,遍体伤痛,为了生存又回去做保姆。不久她所帮佣的东家女主人暴病呜呼,那个男人决定娶曹阿姨为续弦。这是个离休的军人,虽然老朽得已经有些痴呆了,但是每个月的福利还是相当优厚的。曹阿姨千辛万苦熬到最后,对那个一走就是三十多年的丈夫已经心灰意懒,恰恰这时候天上掉下来了一个大馅饼,起码可以保证曹阿姨的余生。曹阿姨忘记了一生一世不再另娶婚嫁的誓言,她结婚了。
没有想到曹阿姨刚刚结婚,海峡两岸实行“三通”,那个守身大半辈子的国民党老兵回来了!曹阿姨悔恨交集,她和离休军人一点感情也没有,离休军人的子女掌控了所有的钱财,连肥皂草纸也要报账,曹阿姨完全就是一个不花钱的保姆。但是曹阿姨又不能离开这个离休军人,因为根据当时的规定,配偶是不可以随便抛弃军人的,这叫破坏军婚。于是曹阿姨学会了偷鸡摸狗,在日常生活中抠出些小钱,让巫婆帮她存进农村合作社的银行。
听了曹阿姨的故事,我心里生出许多悲哀,人生的艰涩,实在不是可以预测的,常常一脚踏错,一辈子的后悔。巫婆看我心里难过,也不安慰我,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啃红烧肉。我有些愤愤不平了,说:“喂,曹阿姨把你带大,视为己出,你怎么不帮她算算命?真是个没有良心的巫婆!”
巫婆听了倒不生气,只是唱着说:“人算,算不过天……”
这时候一个大男人心急忙慌地奔进来求医,说是老婆难产。巫婆便不再理睬我,起身走到柜台里面一张竹匾旁边。竹匾里摊晾着各种草根和树皮,我看见巫婆的手在竹匾里随便抓了抓,抓出其中的一把就交给了来人,那人连连道谢。我记起来上次有个小孩子发烧,巫婆也是这样在同一竹匾里随便抓了抓,抓出其中的一把就让孩子的母亲带回去熬药,我有些疑惑。走出门的大男人回头见状,便告诉我:“巫婆的药很灵,再大的病痛也会药到病除。”
回到房间里我对巫婆说:“这个人没有带肉。”巫婆说:“拿药不用带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巫婆对我很好,但是我很难打探到巫婆的故事,只知道她每隔一段时间要到城里来一次,每次来的时候就会给我带些乡下的东西。她和我的母亲很投缘,她们常常会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母亲年轻的时候和巫婆有些相像,也会看个面相或手相,只是从来也不给自己的子女观看,她说:“至亲的人,看不出来。”
有一天母亲告诉我:“巫婆有一个很清秀的儿子,就在这里读书。”
我大吃一惊,因为从来也没有听到过巫婆结过婚,更不敢询问巫婆的丈夫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后来我还从母亲处得知,巫婆当过兵,还是一个很出风头的文艺兵,只是不知为什么退役了,也不知为什么后来会一个人去看守着那间乡下人的供销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