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然新作《江湖怪异传》系述湖南之巫风,盖与《江湖奇侠传》同体而异事也。携来嘱为校阅,既竟,余语恺然曰:巫之为祸,事之不可解者也;而巫之所以为祸,事之易解者也。
巫蛊自汉而有,然其敕勒咒禁,不知其何以有效,不可解者也。而巫之为人敕勒咒禁,则多属为家庭争阋,乃招致妖人以戕其骨肉。富贵之可叹,一至於此!人心既死,不鬼亦鬼,不妖亦妖,不待烦言而解矣。夫人而鬼而妖者遍天下,则巫之假鬼与妖以售其术者,又安得不云谲波诡、层见迭出乎哉!
湘吾故土,而居者日浅;篇中所述,亦尝闻之。世禄之家,鲜克由礼;鬼瞰其室,妖由人兴,无足怪者。比年颇闻扶乩之术盛行;行乩之制,由美洲来,盖袭吾旧术,而变易其器械,青年趋之若狂。则以腐败方士之技,加有一洋字头街。故以言国家则无政治;以言社会则无公道;以言家庭,则混乱鄙陋、未有纪极!而青年之头脑,又复如是。今之现象,无一而非鬼非妖也,则又何惑乎巫祸之腾勃欤!恺然顾而笑之,因书以弁其端。
巫的来源古得很。追溯起来,无非是借着替人治病的名头,造作种种神权,吓诈一班人的财物供给,原是靠不住的。何以偏有一班人去迷信他呢?难道几千年下来,简直没有人看破他?看破了,简直没有法子去革除他吗?由此讲来,巫的所以存在,和一班人的所以迷信,其中一定有一个道理的。
作者曾经仔细研究一番。从历史上、社会上、政治上观察起来,以为这种种巫术所以成为风俗的原故有三。
一、医药没有标准。假使某种病是有治的,某种病是不治的;某种病应该用某种药,一一的都有至当不移的诊断,那就病人和病家都有了投奔的方向。何至于寒热杂投、中西并进、小病弄成大病、大病弄成死症呢!所以在那病急乱投医的挡口,人心惶惶,毫无主意,毫无信赖。那时候除了求神拜鬼,向着虚无缥缈的地方,暂时寄托着生命,请问还有甚么安慰病人和病家的法子?这是巫风成立到今不灭最普通的一个原因。
第二,法律没有标准。假使人民的生命财产,确实有法律可以保护着:杀人的果然偿命,欠债的果然还钱;乃至欺人害人的,都有正确的责罚,绝不许有万一的侥幸,那就一班人都可以放心大胆的在秩序范围里过日子。然而不能,试看历年来杀人放火的、霸占别人妻子家业的,十九没人敢管;却是老实安分的、贫苦力作的,十之九都要遭冤枉、受刑罚、甚至于送了性命!请问这样的世界,无钱没势的人时时刻刻都有身家生命的危险;他除了求菩萨保佑,那里还有自卫的办法?这就是巫风更加膨胀的一个原因。
第三,人类没有立身的标准。假使社会上有点公论,做好人的虽然苦恼,大家却知道尊重他;做恶人的虽然快活,大家却知道唾骂他。这一种社会制裁也还可以引人向善,戒人莫作恶。
谁知一班人的是非之心,敌不住他的势利之见。本来人不作恶决不会有钱有势;既然有钱有势,作恶就更加凶了。然而一班人巴结有钱有势的人还来不及,那里敢反对他?有时候还恐怕巴结下上,那里敢得罪他?
由此对于做好人而穷困不堪的人,不揶揄、不理睬已经是格外看得起,那里还有尊重的一说呢?社会上既然没有是非,作恶的不怕没人学样,自然而然的一天多似一天。于是受害的人和没有作恶的能力的人,按捺不下一口不平之气;又实在没法子奈何那作恶的,也只好是希望东岳大帝、十殿阎王,有灵有圣,把许多作恶者下地狱;将不作恶的,或被害的升入天堂。借此吐吐怨气。这就是巫风永远存在的一个原因。
有此三个重要的大前提,又有许多的小前提;古今一班人的迷信,就绝对不是毫无理解的了。迷信的人一多,巫所得的环境的助力,当然很大。加之巫的本身,又实在有许多兴妖作怪的能耐,更自成了一种特殊的势力。说起来又可怕、又可恼、又可丑、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