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期间,我总是希望能在同一家宾馆连续住上两个晚上,这样就有充分的时间晾干前一晚洗过的衣服,而第二晚洗过的衣服即使没有干透,放一天也可以穿了。早晨结完账离开神都大酒店,我便直接到外面去找黄先生的车,因为昨天约好今天还用他。车是在,可是司机换人了,而且副驾驶还坐着一位姑娘。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黄先生的儿子及准儿媳。刚开始我还纳闷,后来才明白今天是周日,小黄想一边赚钱,一边带女友去乡下玩。他说父亲有别的事,这多少有点遗憾,因为儿子远不如父亲和我谈得来。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的第一站竟然没在行程安排内。小黄说父亲建议他带我去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地方——位于东关大街北侧回民区的一条小巷里。小巷的一侧用砖墙砌起来了,正中间有一通石碑。下车看完上面的文字,我惊呆了。黄先生说得没错,我确实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据碑文记载,这里是孔子向老子讨教礼乐的地方,老子曾经就住在附近。
孔子认为礼乐关乎“和谐”,是道家的基础。而“和谐”是道家文化的核心,因此他来到周王朝的国都向老子求教。当时老子任守藏室之史,相当于今天国家档案馆的馆长。孔子直接到老子家里拜访。老子已八十高龄,而孔子正当三十五岁壮年。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会面,发生在公元前516年。会面后不久,老子就离开洛阳一路向西,在两百公里以外的函谷关,写下著名的《道德经》之后便不知所踪了。与此同时,孔子回到曲阜,开始传授关于“和谐”的思想:礼——行为上的和谐,乐——声音上的和谐,诗——语言上的和谐。
我一直很好奇,好像没有人提起老子是一位诗人。而实际上,他显然是一位诗人。《道德经》里共有八十一首诗,直到今天,它们依然是最让人敬仰的道家经典文本。以第四十(章)首为例: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这首诗看上去再简单不过了。可是,关于教化之理,大道至简,孔子深得其精髓,尤其是“弱”的思想,以至于影响到了后来的追随者。这些追随者自称“儒家”, “儒”字本身就有“弱小”“卑微”之意。老子当年的住所已经不可寻了,我拍了一张砖墙和石碑的照片,然后在晨曦中向两位两千五百年前因缘际会的伟大圣人举杯致敬。真的很感谢黄先生的儿子,让我有机会来拜谒这位被我忽略了的诗人。
随后,我们加满一天的油,驶上了横跨黄河的高速,昨天走的也是这条路。这一次没怎么停车,一路沿着黄河向北大约十五公里后转向另一条路,继续向东前行二十公里,最后在博爱县出口沿104省道向西,三十分钟后穿过许良镇。我让小黄走另一条路,虽然没有什么标识,但我对下载的地图很有信心。路是新修的,往前走了大约一公里,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于是我下车向一位过路妇女打听。她穿戴得很齐整,好像是要去参加一个什么聚会。本来没指望她能告知多么精准的信息,但事情却完全出乎意料,她转过身指着我们来时的路,说李商隐的墓地就在树林对面的玉米地里。
穿过树林不难,难的是玉米地。天很热,我只穿了一件T恤,胳膊上被玉米叶划出一道道血印子。我从来没想过要提防玉米叶,也算是一个小教训吧。突然,玉米地中间出现了一座荆棘覆盖的坟墓,四周用石墙围了起来。沿着石墙往前走,便看见了墓碑,果然这就是李商隐之墓。
李商隐是唐代的一位大诗人,也是最让人难以捉摸的诗人。他的语言晦涩难懂,却又充满意想不到的喜悦。通过他的诗,我们还是可以管窥他的内心世界。他九岁丧父,被郑州的叔父抚养,长大离开叔父家以后,就再没过上什么安稳日子。他自己也说,在任何地方都未曾有过家的感觉,于是诗成了他的避难所。在他幸存下来的六百多首诗当中,《锦瑟》应该算是最著名的一首。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喜欢用暗喻和典故,有时候他自己也会迷惑于这些语言的陷阱。以这首诗为例,诗中的“瑟”是一种特殊的筝,最早有五十根弦,但在李商隐的时代,已经变成二十五根弦了。而且,这种乐器主要是弹给知音而不是邻居听的。在诗中,李商隐让自己回到过去,回到瑟有五十根弦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道教宗师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以后想也许自己是在蝴蝶的梦里吧,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子。失位的望帝化身杜鹃鸟,口中流血,叫声凄惨。颈联的珠与玉也都有典故。珠生于蚌,蚌在于海,民间有传说认为,每当月明宵静,蚌则向月张开,以养其珠,珠得月华,始极光莹。而采珠的渔民(鲛人)哭泣的眼泪,也都变成一颗颗的珍珠。陕西的蓝田是一个真实的地名,盛产美玉,在日光的照耀下,云雾氤氲,美玉得以养成。诗人的这些意象究竟指什么,中国历代的诗评家给出了不同的解释。而我认为,这首诗的语言如此美妙,我们享受语言的快感就行了,过于质实的追问似乎没有必要。这是李商隐诗的一贯风格。他的语言非常细腻,具有魔力。比他大许多的白居易也是他的“脑残粉”,甚至希望来生做他的儿子,临死之前,还请求李商隐为其写墓志。
玉米丛中的李商隐墓
写作是李商隐的专长。他不仅是个诗人,更是个作家。他在很年轻时就表现出不凡的文才,二十多岁已历任多位地方大员的幕僚。他还通过了作为仕进敲门砖的科举,但后来的仕途却并不怎么顺利。当时朝廷正是牛李党争时期,他与两派人物都有些渊源,这使他卷入了党争的政治漩涡,不时受到排挤打压,一生颠沛流离,迁徙无数。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李商隐才得以在四川一个低微的官职上稍微安定下来。公元851年,西川节度使柳仲郢邀请他去四川的梓州(今三台县一带)做幕僚。李商隐在那里待了四年,这是他自童年后在一个地方待得最长的一次。此时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在偏远的梓州虽然远离亲友与子女,却也远离了朝廷的倾轧,多少还是让人欣慰的。对于诗人来说,那段时间是他创作的高峰期,其中就有下面这首《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公元855年,李商隐随奉调入京的上司柳仲郢返回长安,在上司的帮助下谋得一个小官职。两年后李商隐离职,再次回到郑州。在病逝前一年,他住在郑州城外儿时的故乡荥阳。诗评家们认为《幽居冬暮》是他作的最后一首诗:
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
急景忽云暮,颓年浸已衰。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李商隐不仅仅是想做个幕僚,他颇有政治抱负,却始终不得志,四十五岁便去世了,遗骨与乡下的祖父母葬在一地。我只看见一些穿行玉米地的足迹,却不敢肯定他祖父母的墓是否还在。我敬了他一杯酒,回到了车里。在河南还有李商隐的另一处墓地,今天时间尚早,我决定也去拜谒一下。
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云台山。让小黄看了看地图,尽管他从未去过,但那里已经成了著名的景点,路线标注得很清晰。我们驱车从博爱县上高速,直接朝东北方向绝尘而去。
过焦作后我们下高速,转到一条崭新的公路。两旁山形甚是奇特,整条路上只有我们一辆车。此情此景,大概只有在中国的汽车广告中才能见到。
离云台山越来越近了,我忍不住四处观望起来。过去,诗人们无论是住在洛阳还是途经洛阳,都会来这里看看。王维就是其中之一,他17岁来到这里,写下了著名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在中国文化中,九为阳数,六为阴数,所以农历九月九日为重阳日,人们有登高、戴花的习俗。现在离重阳还有一个月,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登一下高。
我要登高不仅因为王维,还因为阮籍等竹林七贤,这里也是他们狂饮放诞的地方。一旦在洛阳的生活变得不可忍受或异常危险,云台山便成了他们的避难圣地。这里的停车场超级大,就像长城附近的停车场一样,可以停一千多辆大巴车。然而,今天除了三辆轿车,就是我们了。停好车,走到入口,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停车场如此冷清。
原来这里临时关闭了,正在进行如火如荼的修葺工程。公园里的小路已经焕然一新,而沿着悬崖的一些险要部位还没有完工。一个月后就是旅游黄金周了,这是一年中的旅游旺季,他们在做最后的准备。我走进办公大楼,跟管理人员说想到里面去看看,可是他们只允许建筑工人进入。没办法,只能在外面张望一番、想象一番了。
我原打算进里面去看看百家岩,那里是竹林七贤最初的聚会之所,他们在那里抚琴吟诗。世人总是对他们有很多的误解,认为他们饮酒无度。他们当然会饮酒,撮聚竹林,远离朝廷的各种忧惧,就是图个轻松自在。然而他们在这里也做圣者之事,比如玄想,比如道家的养性修真。他们栖神入定之时,或许身如枯树,心如死灰,但是他们却做不到真正的“忘我”,无法达到老庄的“虚无”之境。正如阮籍在他的《咏怀》第六十五首里所言:
有悲则有情,无悲亦无思。苟非婴网罟,何必万里畿。
翔风拂重霄,庆云招所晞。灰心寄枯宅,曷顾人间姿。
始得忘我难,焉知嘿自遗。
同时,他们也习练长啸之技。百家岩有一座“孙登长啸台”,我原以为今天可以爬上去呢。孙登是一位披发道士,擅长包括“长啸”在内的道术,同时还会弹独弦琴。可是十分不巧,竹林和啸台今天都不开放。我只好回到车里,思考下一步做什么。忽然感觉手上攥着大把的时间不知怎么花,看了一会儿地图,我决定去孙登自己的啸台看看。云台山的啸台虽然以他的名字命名,但他真正的隐居地在辉县以北的苏门山,那里有一座真正属于他的啸台。苏门山也是阮籍第一次见到孙登的地方。阮籍为此深受启发,写下著名的长文《大人先生传》。在这篇文章里,他以孙登为原型,虚构了一个生于远古、长生不老的“大人先生”,极力颂扬道家的“无为”思想,对儒家礼教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和批判。当然,孙登是不肯接受“大人先生”这个称谓的。不过,对于在魏晋朝廷混迹大半生的阮籍来说,虚构和夸大早已是小菜一碟。
孙登长啸台
只问了两次路,我们很顺利地就到了百泉公园。啸台就在百泉公园内。百泉公园以长方形的百泉湖得名,其湖底布满泉眼,湖中心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曲曲折折,将湖中的亭阁小桥连在一起。过了小径往北便是苏门山,步行十分钟的样子,便到了孙登长啸的地方。
一千八百年的历史沧桑,辉县虽已大变,但山还是那座山。我终于明白孙登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隐居了。这里视野开阔,非常适合长啸。啸台早已湮没于历史的风云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亭子。此时,一对青年男女正坐在阴凉里,这也许是他们难得的机会吧。我无意当电灯泡,待了一会儿,在风中洒了些酒,便离开了。
从辉县出来,先向东再向南过黄河,在郑州以北转上另一条高速,再转310省道,大约一公里后于商隐路向南转。不一会儿,我们的车就停在李商隐的第二座墓前了。这座墓位于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公园里。里面布置得井井有条。入口处是一座石刻浮雕,是他弹锦瑟的模样,旁边有“锦瑟”二字。浮雕后面是一条人行道,通向一块巨石。巨石上刻有诗人的名字以及生平简介。巨石后面就是他的墓了。这里的排场与玉米地里的那座简陋坟冢简直是天壤之别。我给李商隐倒了一杯酒,诵了他一首入选《唐诗三百首》的“无题”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写这首诗的时候只有十五岁,还住在叔父家。在我今天早晨拜谒的玉米地的西面,有一座玉阳山,李商隐曾去那里修道,希望成为蓬莱仙境中那些长生不老的神仙的一员。在那里,李商隐遇到一位同样来修道的宫女。他们相爱了,然后宫女意外怀孕了,接着宫女回到了宫里,而李商隐则回到故里继续自己的学业。因此,他希望西王母的青鸟能帮他传信给心爱的人。我在李商隐的墓上洒了些酒。遗憾的是,因为要赶火车,我只能敬他一杯酒,诵他一首诗。
几分钟后,我们又回到310省道,直接向东奔郑州市而去。刘禹锡的墓就在这条路以西两公里处,如果能挤出一小时时间,本来该去看一下的。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各种客观原因,我无法拜谒到所有崇敬的诗人,这其中就包括刘禹锡。尽管如此,我还是随身带了一首他的诗。当汽车驶过他的墓地一路向郑州火车站奔去的时候,我摇下车窗,对着窗外扑面而来的秋风,吟起了他的《秋风引》: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等下一次吧。长眠于地下的伟大诗人,请原谅我这个长途跋涉的旅行者,这次要赶火车,时间太紧了。就在我们快到市中心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糟了!可能要误点,因为小黄说他对路况不熟,不知火车站怎么走。趁等红灯之际,我付钱下了车,拿起包直接上了另一辆出租车。我跟司机说,只要他能按时把我送到火车站,我愿意付双倍的车钱。外出旅行,我有时还是能随机应变的,比如现在。一到火车站,我就一路小跑直奔站台,刚落座,火车便缓缓启动了。我大口地喘着气,总算没误点,这比什么都好。
离开郑州两个小时,火车到达灵宝站。灵宝以北十五公里就是黄河。黄河与灵宝之间,有一条窄窄的峡谷穿越黄土高原,那便是函谷关。根据司马迁的记载,就是在那里,老子写下五千言的《道德经》。这部实际上是诗歌的著作,一开篇便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位上古时代的圣人,一定听见我在诵读他的经典。可惜我无法诵读更多的文字了,因为火车只在这里“停车两分钟”。
过了一会儿,太阳下山了,又过了一会儿,火车驶入故都长安,也就是今天的西安。从郑州到西安,火车跑了大约五百公里,用时不到三小时。以前在中国旅行,汽车、火车每小时能跑五十公里,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速度快多了,这是好事,但是提速也意味着提价,还意味着对村庄甚至山脉的人为改变;同时也产生了新的不便,比如因为高架轨道,新建的高铁站一般都远离市中心。西安北站就离市中心至少十五公里,这意味着打出租车更费钱。今天又是满满当当连轴转的一天,在去宾馆的路上,我差点就在出租车上睡着了。以前到西安,我一般住在旧城中心的钟楼附近,因为我喜欢那一带。但是这次考虑到那里越来越多的车辆和噪音,以及打车不便,我决定入住东大街附近的菊园宾馆。宾馆名字好听,那条街也安静。晚上9点半,我终于登记入住了。今天实在太累,我懒得洗衣服,好在包里还有一套可供明天换洗的衣服。前面说过了,我喜欢在同一家宾馆连住两晚,衣服嘛,明天可以洗。对一个疲惫已极的旅人来说,现在他需要的是睡觉。晚安,朋友!晚安,古老辉煌的大唐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