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乾纲独断 策不乱法(2)

自从秦昭王风瘫,去岁秋日又移驾回了咸阳王城。自此,咸阳宫戒备森严。辎车一进北向的正阳大道便得缓辔走马,短短两里有三处查验照身令箭的“街关”。嬴柱不胜其烦,几次想发作都被蔡泽连扯衣襟制止了。到得王宫正门百步,辎车被卫士拦住,说只能在宫门停车步行入宫。嬴柱终于按捺不住,一步跨出车门厉声呵斥:“岂有此理!大秦王宫几曾有过宫门外停车?本太子紧急国务,偏要驱车入宫,谁敢阻拦!”一名带剑将军大步赶过来一拱手:“我等方奉将令:三更后禁止车马入宫。敢请太子无得越法。”嬴柱又要发作,蔡泽摇着鸭步过来一扯嬴柱笑道:“春夜和风,漫步正好也,走!”不由分说拉着嬴柱便走。进得宫门,只见偌大车马场空空荡荡风扫落叶如幽幽空谷一般,嬴柱不禁感慨:“自先祖孝公迁都咸阳,这宫城从来都是车马昼夜不断。曾几何时,这般凄凉矣!”蔡泽低声道:“太子若想成得正事,便请噤声!”嬴柱长长一叹,再不说话,只默默跟着蔡泽摇上了高高的白玉阶。

大殿廊下正有一名老内侍等候,领着两人一阵曲曲折折穿廊过厅到了王书房门外。老内侍一声轻轻咳嗽,书房大门无声滑开,老长史桓砾轻步出来一招手,便领着两人进了长长的甬道。蔡泽清楚地记得,这甬道原本是两端通风中间没有任何遮拦的,如今非但两端封死,连甬道中间大墙也嵌入了三道暗厅,每厅都站着四名便装剑士。甬道尽头的门外,也站着四个年轻力壮目光炯炯的内侍。

“我王精神如何?”蔡泽在长史桓砾的耳边低声问了一句。

老桓砾仿佛没听见一般,推开书房大门走了进去。又过了两道木屏隔门,来到宽敞温暖的大厅,老桓砾一躬身高声道:“启禀我王:纲成君、安国君奉书觐见!”正面帷帐后一声苍老的咳嗽,桓砾回过身来道:“纲成君、安国君,这厢入座。”

两张座案摆在白色大帐前三步处。待两人落座,一名老内侍上前轻轻拉开了落地大帐,只剩一道薄如蝉翼的纱帐垂在三步之外。纱帐内长大的卧榻隐隐可见,一颗硕大的白头靠在大枕上没有任何声息;卧榻前紧靠着一张与榻等高的大书案,书案两头整齐地码着两摞简册,中间一口破旧的藤箱与几卷同样破旧的竹简。

蓦然之间,纱帐内有了苍老断续的话音,实在模糊得难以听清。两人困惑之际,跪在榻前的一个中年内侍突然高声道:“王曰:蔡泽答话,《质赵大事录》从何路径入秦?”

“臣启我王,”蔡泽眼角一瞄,见老长史桓砾已经在案前开始录写,知秦昭王虽是语艰耳背,心下却明白不乱,仅是这头一问便直指要害,当下提着心神拱手高声道,“此简札乃吕不韦密使送来,老臣唯遵王命,居间通连而已。”

“王曰:纲成君之见,此件真也伪也?”

“臣启我王:此大事录很难作伪。根据有三:其一,行人署[1]探事司已经秘密与公子异人之随行老内侍、老侍女连通,查明公子异人质赵数年,每晚必记事而后就寝;其二,吕不韦乃山东商旅极有口碑的义商,扶助公子,代为传递,沿途没有差错;其三,近年来公子交游邯郸士林,才名鹊起,臣亦时有所闻。以常理推测,其才力当能胜任。”

帐中默然片刻,又是一阵沙哑模糊的声音,跪伏榻边的内侍回身高声道:“王曰:嬴柱说话,此子才具如何?”

“启禀父王,”嬴柱憋着气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异人赴赵之时尚未加冠,而今已过而立之年,期间变化,儿臣难料。若说少时才情,蒙武将军与异人同窗数年,或可有说。儿臣实不敢妄断定评。”

又是一阵默然,帐中内侍突然回身:“王曰:异人籀文,师从何人?”

“籀文?”嬴柱蓦然一惊,“王孙之师,皆出太子傅属员,无人教得上古籀文。”

“臣启我王,”蔡泽突兀插话,“吕不韦少学博杂,识得籀文,或可为师。”

帐中一声苍老的喟叹,接着一阵沙哑模糊的咕哝,内侍高声道:“王曰:纲成君蔡泽,立即着行人署使赵,试探异人回秦是否可行?安国君嬴柱,太子府立嫡事缓行,待王命定夺。可也。”

一闻“可也”二字,蔡泽起身一躬,臣告辞三字尚未出口,嬴柱高叫一声:“父王且慢,儿臣有言。”帐中一阵沉寂,苍老的声音突然迸出一个清晰的字音:“说。”嬴柱霍然离案凑到榻前一躬:“父王明察:楚国图谋巴蜀,李冰急请成军。事关邦国安危,大秦法度,尚请父王立断!”

又是一阵默然一阵咕哝,帐中内侍高声道:“尔等既知法度,便知当去何处。可也。”

嬴柱肥白的大脸骤然通红,正要据理力陈,老桓砾过来一拱手低声道:“安国君少安毋躁,君上一夜只歇息得一个多时辰,已经四更天了。”蔡泽过来一扯嬴柱衣襟,躬身一声臣等告退,出了书房。走到门厅外,嬴柱终是按捺不住:“纲成君何其无胆,忘记你我进宫初衷么?”蔡泽也不说话,只拉着嬴柱出了宫门登车,方才低声道:“上将军府,此时去得么?”

“对呀!我如何忘了老蒙骜!”嬴柱恍然一拍车帮。

“笑?那张老黑脸可不好看。”

“不打紧!我与老将军通家之交。走!”嬴柱一跺车底厢板,辎车辚辚上了正阳大道向南而去。

更深人静,沿途官邸都是灯熄门闭,唯独大道尽头的上将军府风灯明亮中门洞开车马络绎不绝。嬴柱略一思忖,吩咐驭手将车驶到偏门报号。偏门是仆役运物的进出之道,属府中家老节制,不是军士护卫。廊下守门老仆一听驭手报号,立即打开了车道大门,辎车从偏院长驱直入。到得第三进停车,嬴柱领着蔡泽穿过内门来到正院。这正院第三进是蒙骜的书房与客厅,依嬴柱思谋,夜深人静之时纵然有事,蒙骜也必然会在书房处置。不料第三进庭院却是冷冷清清,书房虽然亮着灯光,却只有一个文吏在静悄悄埋头书案,与府门情形截然两样。

“走,去前院。”嬴柱拉着蔡泽便走。

到得前院,嬴柱大是惊讶,第二进满院灯火,环列东南西三面的十六个属署门门大开,各色军吏匆匆进出,纵是毫无喧哗,也分明弥漫出一种紧张气息。北面的兵符堂大门虚掩,廊下四名甲士肃然伫立,激昂话音隐隐传出,分明是在举行将军会议。嬴柱低声道:“走,去兵符堂。”蔡泽摇摇头:“将军会议必是重大军务,且勿唐突,还是到书房等候最好。”嬴柱思忖点头,说声也好,对中军署文吏叮嘱两句,与蔡泽回到了第三进。

“多劳久候,老夫失礼也。”大约半个时辰,蒙骜终于进了书房。

“老将军为国操劳,不胜钦佩!”蔡泽连忙起身肃然一礼。

蒙骜疲惫地笑笑,一摆手坐进了两人对面的大案,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汁笑道:“两君夤夜前来,必有要务,但说便是。”

“巴蜀成军事,可是老将军处置?”嬴柱突兀一问。

“两君可是奉王命前来?”白须白发衬着沟壑纵横的黑脸,蒙骜没有一丝笑意。

“老将军,原是这般事体。”蔡泽笑着一拱手,“巴蜀成军,原是老夫与李冰联袂上书所请。多日不见君上会议,我等心下不安。今日老夫与安国君同时奉命入宫,末了言及此事,王曰:尔等既知法度,便知当去何处。是以前来相询。老将军若以为王命未曾明告知会他人,我等自当告退也。”

嬴柱拍案笑道:“如何不明?分明是要我等讨教老将军。”

“既是此事,两君坐了说话。”老蒙骜粗重地喘息一声,接过书吏递过来的滚烫面巾在脸上大搓片刻,红脸膛冒着热气道,“楚军异动,汉水我军斥候早已报来。老夫当即请命,亲率五万大军南下夷陵布防。上书旬日,君上却无消息。三日之前,老夫奉命入宫,方知纲成君与李冰上书。君上征询老夫,老夫以为:此谋不失救急良策,然却牵涉秦军统属法度,不敢轻言可否。君上思虑良久,只说了一句‘策不乱法,军不二属!’便要老夫回府谋划,既要不乱国法,又要化解巴蜀之危。老夫思虑昼夜,却是难也。”

嬴柱不禁大急:“如此说来,老将军尚无对策?”

“若无对策,君上岂能将两位支到这里?”蒙骜淡淡一笑,“老夫召来在咸阳的几员老将商议,也无良策,驰马蓝田大营聚集众将谋划。不意,一个年轻千夫长竟提出了对策:国军郡养,长驻巴蜀。只这八个字,一经拆解,将军们齐声喝彩!”

“好!”蔡泽欣然拍案,“这是说,由上将军府派出大将率一班军吏入巴蜀,征召巴蜀精壮建成水陆两军;所成之军仍是国府大军,由上将军府统一节制;所不同者,巴蜀两郡提供粮饷军资,该军亦长期驻守巴蜀。”

“然也!”老蒙骜笑道,“据实而论,巴蜀原该有一支大军驻守。当年巴蜀穷困,人口稀少。司马错夺取巴蜀,只留下了一万军马驻守蜀中,其军资粮饷全部由国府供给。一支马队由秦中经大散关进入巴蜀,三月才能到达,要养一支大军实是力有不逮。而今李冰治水成功,蜀中大富。夷陵要塞也在我手多年,江水西上之航道也大有改观,经商於入汉水江水,再溯江西上,半月便可抵达。当此之时,无论是巴蜀提供粮饷军资,还是国府节制驻蜀大军,都可轻易实施。时势变化,建成大军确保巴蜀粮仓,此其时也!”

蔡泽不禁赞叹:“此策高明也!果然是‘策不乱法,军不二属’。”

嬴柱听得心下松泛,饶有兴致问:“老将军,那千夫长甚个名字?教人想起白起!”

“呵呵,不错。”老蒙骜一点头,“此人叫王翦,二十余岁。”

“代有雄杰,秦军大运也!”蔡泽慨然拍案。

“纲成君好辞!”嬴柱大笑一阵,看看眼圈发青白头点睡的老蒙骜,起身一拱手道,“正事已了,我等告辞。”蒙骜恍然抬头,起身离案方一拱手,一个摇晃轰然跌倒在了案边。两人大惊,抢步来扶,却听沉重的鼾声已经打雷般响起,亮晶晶的涎水已经滚洒在了蒙骜的白须上。嬴柱一把拉住疾步赶来的中军司马问:“老将军今日没得歇息么?”中军司马低声道:“五日六夜没睡了。”说罢与书房军吏一起将蒙骜抬上了屏后的军榻。

蔡泽嬴柱愣怔片刻,匆匆出得府门,已是曙光初显。方要登车,蔡泽拉住嬴柱低声道:“今日之事,足证君上不会延误国事。老夫之见,安国君还得收心回来,着力安顿好立嫡大事。”嬴柱叹息一声道:“非嬴柱不着力,无处着力也。”蔡泽颇显神秘地一笑:“纲成君但养精蓄锐,不日自有分晓。”说罢一拱手登车去了。

注释

[1]行人署,秦国外事官署,隶属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