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酒来了,各种菜肴也以惊人的速度上菜了。真的如指南书作者所说,无一不好吃。当然,这也可能是美好的气氛作祟;刚才要我必点tagliatelle al ragu的中年男子站起来,走到我们桌前低头检视:“你点了tagliatelle al ragu吗?”
“咕噜咕噜……”我的嘴巴里塞满了食物,发出无法辨识的声音,只好用手指着桌上,让他看见那盘他强力推荐的肉酱面。邻桌的客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七嘴八舌来搭讪问候:“菜怎么样?”“你们从哪里来?”“这里的白豆是最好的。”“你们来早了,松露的季节下星期或下下星期才会开始,这里的松露面,那才叫作人间美味……”
侍者也没闲着,隔一会儿就来跟我说两句话,先是问我怎么知道他们餐厅,我把书本拿出来,女侍者笑了,也回身去拿一本出来;又看我们频频拍照,还问我们要不要进厨房试试烤那块牛排,奥斯汀就被我们推派到厨房,在几位帅哥厨师的围绕下,戴上厨师白帽,手持巨叉,在炉火前摆出各种拍照的姿势。
其他桌的客人大概都用完餐了,迟迟不肯离去,人人手持一杯酒,大声说笑着,还有一位客人正大声唱着歌。其他客人喧闹着,和着歌,取笑他,好像彼此都是相识一样。也许他们真的彼此相识,如果他们就是书上说的每日来吃饭的常客,吃饭吃到彼此相识也并不稀奇,何况他们每个人都叫着老板:“嘿,马里奥,我的酒没了……”
突然间,那位唱歌的客人生气了,对着另外的客人咆哮起来,满脸通红,音量惊人,另外一位客人也大声回击,拍桌助势,两人似乎都喝醉了,虽说是午餐,但这时候已经四点半了,在我的家乡,晚餐已经不远了呢。
午餐已近尾声,邻桌有人满脸通红开始唱歌,也有几桌客人跟着唱和起来。餐厅服务生一面偷笑,一面跟着轻声哼唱,手上也没停,动作敏捷地开始清洁吧台、收拾桌椅。突然间,那位满脸通红、率先唱歌的客人不知何故生气了,对着另外一位客人大声咆哮,音量非常惊人,另外一位客人也不甘示弱,站起来大声回应,还击桌壮势,发出巨大声响,两人似乎都喝醉了。“卡洛,卡洛,别激动……”其他客人好像都认得这两位吵架的客人,有人出言相劝。除了我们这一桌,其他人似乎都完成了食事,桌上已经空了,多半只是一杯在手,聊天闲坐而已。一位年纪稍大的厨娘站出来劝架,一手扯住站立客人的衣袖说:“卡洛,卡洛,”她用一种像母亲的口吻:“回家吧,回家去。”几个客人笑起来,戏谑地和声说:“卡洛,卡洛,回家去吧。”
我才注意到这位劝架的中年厨娘可能就是老板娘,这时候,她突然改用比较严厉的斥喝口气,提高声音说:“卡洛,回去,你喝太多了,下次我不倒酒给你。”挨骂的客人变得泄了气一般,低头慢慢转过身,老板娘一路扶着他往门外走去,一面低声不知和他说些什么;一直服务我们的女侍者,笑嘻嘻跳出来说:“你们还要来点什么吗,我们的厨房要关了。”
我摇摇头,她说:“那你们还要多来点酒吗?”
我说:“不,我们都够了。”
“那我给你拿账单来。”她转身蹦跳离去,轻快得像一只麻雀。
我回头看门外,那位吵架的客人还在门外和老板娘拉拉扯扯,不肯离去,老板马里奥也已经靠过去,对他好言相劝。再看室内那位领头唱歌、率先吵架的酒醉客人,则已经颓然醉倒在桌前,吵架对象一走,他的力气也仿佛放尽,现在,他的头垂到胸前,红通通巨大的酒糟鼻发出呼噜噜的声响,旁边的人也不理他,继续开心地聊天,餐厅一半的灯已经熄了,客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倒是帅哥厨师和美女侍者一个个换上T裇、牛仔裤,低声匆忙地相互告别:“Ciao,Ciao。”
结完账,我们也依依不舍起身走人了。多年后重返佛罗伦萨的这一餐,的确让人难忘,不仅食物的滋味饱满丰富,连当地人的生活风情也让人觉得真实亲切。这不是人工的、观光的、虚构的,仿佛是不小心走进别人的生活里,仿佛不小心窥见人家后院晾挂的衣物……走出门口,门外白花花的阳光洒了我们一脸,但市场前的广场却有点冷清了,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五点了。
我是怎样得到这样闯进他人生活的能力或者运气?如果这时候我敲敲我因为喝酒而有点晕陶陶的头,我会记起来,那是因为一本书的缘故,作者分享她的奇缘,我只是一个受到诱引的读者。我没有什么了解“他者”的能力,那不过是来自作者一两句起“化学作用”的叙述语句。
一本书有时不只带你去一家或者两家餐馆,在这个例子里,因为第一天的尝试奏效,我把背包里的其他书都丢在旅馆里,我已经决心要追随这一位从美国移居至托斯卡纳的女作家爱弥莉·怀丝·米勒,以及她以无限的热情所写的《佛罗伦萨贪吃鬼指南》。
我在书中细心寻找打动我的句子,以便决定该如何“按图索骥”;细读之下,我可以敏感地察觉她对“高级昂贵餐馆”的介绍并不起劲,反而在那些最适合“平民”甚至是“贫民”的餐馆介绍里,能找到“最真心、最不保留”的推荐。
但对于我来说,那些试图说服我等凡众的文字里,充满了令人惊喜称奇的“新知识”。譬如说,她推荐了几家专门喝酒的地方,喝酒的地方大部分也有餐点供应,你也可以拿它们当作用餐的去处(有点像日本的“居酒屋”有时候是很好的餐厅)。事实上,愈来愈多佛罗伦萨名叫“酒店”(enoteche)或“酒吧”(wine bar)的地方,常常就是完整而高价的餐厅。米勒小姐显得对这些不符传统的“改变趋势”颇不以为然,她在书中解释了传统的佛罗伦萨用餐习惯,人们应该先到“酒店”来个“餐前酒”(aperitivo)时光,常见的时间是晚间七点到九点,两杯酒以及一点下酒点心之后,心情和胃口都进入状况,这时候才是移驾餐馆进行真正晚餐的合适时间。米勒在书中介绍了一家酒店,堪称“不惑酒店”,因为他们选酒不重名气,而是重视“良好的质量价格比”(un buon rapporto prezzo/qualita),一支酒只要“贵起来”,贵到名不副实,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放弃,即使那瓶酒是因为他们的推荐而出名,他们也绝不再卖。但我读出来的“春秋大义”却是这一句:“他们想恢复威尼斯酒店传统气氛,人们在餐前到酒店,试一杯有意思的酒,吃一点小点心……他们甚至在晚上八点就关门,那是典型的佛罗伦萨晚餐时间……”
米勒小姐赞许这家酒店维持传统,“谦冲自抑”,默默为顾客寻找物美价廉的好酒,不抢餐厅的生意与锋头。她也“顺便”批评了别的酒店:“不像其他酒店,他们只不过是铺上桌布、点上蜡烛,就化身成了过度收费的餐厅……”
这些文字让我太感兴趣了,也对“酒店”与“餐馆”的分工有了新的了解。我们为此选择了一个午后,专心一意要去感受一下这家得到作者盛情赞美的酒店——“狐狸与葡萄”(La Volpe e l'Uva)。
酒店其实位于观光地带,就在过了“老桥”(Ponte Vecchio)不远处。但确切位置却隐秘得令人意外,我在桥头绕了一遍又一遍,遍寻不着;最后只好走进一家小裁缝店,向一位满脸倦容的裁缝妇人问路。不会半句英文的裁缝妇人好不容易才搞清楚我的问题,却又无法用意大利文让我明白她的答案,她只好叹了口气,挣扎爬起身,带我走到一个上坡转弯处;真奇怪,这个地方我已经绕经几次,本来山穷水尽疑无路,现在柳暗花明冒出一个小广场,广场边上几张铺了大理石桌面的铁桌铁椅,一家树荫下的小酒店赫然在望。
店里头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酒,几乎每瓶不同,简直让我眼花缭乱;店内只有一个吧台和两张小桌子,早已坐满喝酒看书的顾客,室外树荫下倒有较多座位,我向一位头发花白的年老侍者要了树下的几个座位,表明我们是来喝酒的。老先生也会心一笑,转身拿来一本大簿子,里面也密密麻麻是按地区排序的酒名,价格则多半极便宜,低的不过八九欧元,偶尔有贵一些的,也不过是三十或四十欧元,最多的酒款价格落在十二三欧元上。我看那本子是难以细读了,想到书上说他的工作人员拥有绝佳的酒品知识,我一区一区向侍者询问其特色,再一瓶一瓶探问它的评价,老侍者堆满笑容一一耐心回答,表情时时有意大利人特有的丰富与夸张,折腾一番之后,我终于挑定了三瓶酒,说明了品尝的顺序,又要了一些小点心和干酪、腊肠之类的佐酒之物,商量完毕之后,老侍者颔首微笑而去……
头发花白的老侍者颔首微笑而去,不多时,又面带微笑而来,他手上持着一个冰桶,腋下夹着一瓶冰透了的白酒,一路上还不忘与其他桌的客人打招呼,并交换几句闲聊。来到树荫下我们的桌边,他架好冰桶,口袋里拿出侍酒者的开瓶刀,手法熟练利落地开瓶取了瓶塞,把瓶塞让我闻味确认之后,将它立在桌上,随即从瓶中倒出一点黄澄剔透的酒液让我品尝。
我拿起酒杯凑鼻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近乎杏桃花的清香味道立即在我的口鼻腔孔散发开来。这是一瓶产自托斯卡纳的维欧尼(Viognier),酒厂则是未曾听闻的坎佩弟(I Campetti),维欧尼葡萄是外来品种,并不是本地常见的白酒主力品种铁比亚诺(Trebbiano),我们从托斯卡纳乡间一路走来,路途尝过多种圣吉米那诺的维纳奇亚(Vernaccia di San Gimignano)白酒,用的都是铁比亚诺种葡萄,滋味大同小异,现在突然冒出一种特别香气,有点让我精神一振。轻啜一口,冰凉沁透,满口清香,加上一点刺激味蕾的酸度,的确是一瓶别具一格的好酒,我连忙点头,示意侍者为所有同伴倒酒。
又过了一会儿,下酒小点心也来了,一碟铺满各式腊肠、火腿、腌肉的肉品切盘,一碟三种不同干酪的切盘,还有一碟托斯卡纳油渍菜(sott'olio misto);在广场树荫下,我们放松心情,一面啜饮美酒,一面品尝滋味丰富多彩的佐酒美食,一面还看着广场轻盈流转的光影与人群。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天,谈着近日来旅行途中的种种见闻感受,心里不再记挂旅行的行程与计划,有一种时间静止的悠闲之感。
这时候,我却忍不住注意起邻桌三位衣着艳丽的中年女子的食物,她们大概比我们更早一步入座,但光是拿着菜单聊天就耗去不少时间,其中一位面向我的女子,穿着西装外套,里面一件翻领的大红衬衫,一副女强人打扮,她一面戴上大框眼镜看着菜单,一面还对着手机大声讲话,侍者前后被召唤了三次,好不容易才把酒菜点好(她们似乎是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每次有一位女士点了东西,另外的女士就想到要更改她原来点的东西)。
我心里想,这不是一家不抢餐厅生意的传统酒店吗?菜单上的简餐,来来去去不是就那几样吗?她们为什么有这么多主意可以改变?现在,我们第一瓶酒已经快要喝完,她们的午餐终于上桌了。
每个人都是一个大盘子,放眼看去底层露出烤成棕色的bruschetta(一种到处可见的小点心,切片的面包涂了橄榄油和大蒜去烤),上面铺满了油光红亮的番茄切丁,还有一些绿色色拉叶,只有中央放着不同的内容,有一位盘上满满的火腿切片,另一位盘中看起来是鱼,面对我的那位女强人,则动手切着一大块牛排模样的主菜,几份菜肴看来诱人地美味可口,令我感到羡慕,但我完全记不得菜单上有牛排这样的东西。
三位女士各自叫了一杯酒,有红有白,书上提到这家酒店每天都开十几种不同的红白酒,供客人单杯选点,每一款都物超所值,作者还说她自己经常去试各种当日酒款,并和老板闲话家常,每次总能得到许多知识,看起来单杯点酒才是这里常客的习惯。
消暑解渴的白酒已经喝完,我点的另一瓶红酒也已经来到面前,这是来自意大利最北边、靠瑞士边境的Alto Adige地区的红酒,此区酒庄很多冠有德国姓名,大概是瑞士德语区人士移入的缘故,眼前这瓶酒的酒庄也有个德国名号,叫作Rockhof,酒名叫作Caruess,Alto Adige以白酒闻名,老侍者却推荐给我红酒,也许有些原因。酒倒入杯中,呈淡红紫色,看来是比较接近黑皮诺(Pinot Nero)的路数,入口之后,果然淡雅有味。配着盘中的黑猪火腿,食物与酒的滋味都提升不少。我持着酒杯,啜饮一口,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时刻追问酒庄与酒品的来历要做什么?夏日午后在广场上无所事事,放松心情,美酒相伴,就让日子贴着肌肤自然流逝,我们似乎已经体会到托斯卡纳人心目中“美好生活”的真义,酒是否出自名厂并不重要,心情好、同伴对,每一支酒都能提供你片刻美好时光。这种徜徉佛罗伦萨一角的幸福感,似乎并不需要用很高的代价去取得。但这样的美好时光,是谁提供给我们的呢?
我们离开托斯卡纳基安蒂(Chianti)地区的时候,特地从瑞士赶来陪伴我们的德国友人西尔克(Silke)非常忧愁,因为她不能再陪我们前往佛罗伦萨了,我要她别担心,她却满脸愁容说:“可是你对佛罗伦萨一点都不熟,你们要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