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睡醒后,先把那伙贼人从遇难船上偷来的东西翻了一遍,发现有靴子、毯子、衣服等多种用品,还有几本书、一架望远镜和三盒雪茄。我俩这辈子从没这么富有过。雪茄是上等品。我们躺在树林里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我还看了一会儿书,基本上很开心。我把破船和渡船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吉姆听。我跟他说,这就是历险,可他却说他再也不想历险。他说见我进了顶舱,他就往回爬,想爬上木筏却找不着。他说他当时吓得要死,感觉一切全是冲他来的。还说要是没人搭救,他就会活活淹死。他说就算有救,救他的人也会把他送回去领赏,那么沃森小姐肯定会把他卖到南方。呵呵,他说得没错,他说的话向来没错,你别看他是个黑奴,脑子真不简单。
我把书上的故事讲给他听,什么国王、公爵、伯爵等等,他们穿得如何华丽,派头如何了得,相互之间为啥不叫先生,为啥称呼陛下、大人、阁下等等。吉姆听得入了迷,眼珠子都鼓了出来。他说:
“原来有这么多大官,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个老国王叫所罗门,还有扑克牌里的大王,别的我一个都没听说过。国王能挣多少钱?”
“挣钱?”我说,“嗨,他们要是想挣钱,一个月能挣一千块。他们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们的。”
“那也太快活了吧?那他们干啥,哈克?”
“看你问的,他们啥也不干!他们就是闲坐着。”
“不可能,真的闲坐着?”
“当然啦,他们就是闲坐着,除非发生战乱,他们就去打仗。别的时候,他们就是懒洋洋地闲坐着,要么就带着鹰去打猎——就是让猎鹰去扑……嘘……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我们跳出树林,四下张望,没发现异常情况,只听见汽船轮轴在转动,搅得河水哗哗响,就又回到树林。
“对了,”我接着说,“有的时候,他们闲得无聊,就去干涉议会。要是有人不听话,就砍掉他的脑袋。不过,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是住在后宫里。”
“住在哪里?”
“后宫。”
“后宫是啥地方?”
“就是国王养着一群妃子的地方。你连后宫都不知道?所罗门就有个后宫,他有一百万个妃子。”
“嗯,没错,有那么回事。我……我一下子全给忘了。要我说,后宫就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肯定像个托儿所,吵吵闹闹的。我估计那些妃子天天吵架,那可就更热闹了。人家都说,所罗门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我就不信。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住在那个乱哄哄的地方?不,他肯定不聪明。聪明人会造个锅炉厂,等他想歇着的时候,就可以把厂子关掉。”
“嗨,反正他就是最聪明的人,因为是寡妇亲口跟我说的。”
“我才不管寡妇怎么说呢,总之他不是聪明人。他干过一些很荒唐的事。你听说过他要把一个娃劈成两半的事没[22]?”
“听说过,寡妇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你又来了!他出的那个馊主意是天底下最毒的!你想想看,比方说,那个树桩就是其中的一个女人,这个树桩就是你,我就是所罗门,这张一块钱的钞票就是那个娃。你和那个女人都说娃是自己的。我怎么办呢?我是不是要去问问街坊邻居,搞清楚这张钞票是你的还是她的,然后完好无损地把它交给你或者她。长点脑子的人都会这么做,你说是不是?可我偏不。我把钞票一撕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给那个女人。所罗门就打算把那个娃一劈两半。现在我倒要问你,半张钞票能有啥用?啥也不能买。那么,半拉娃能有啥用?你就是给我一百万个半拉娃,我也不稀罕。”
“去你的,吉姆,你根本就没抓住要点——简直是胡扯,扯了有十万八千里!”
“谁胡扯?我?滚你的,别跟我说什么要点。他懂不懂常识,我还看不出来?他那么做,就是不懂常识。两个女人争的不是半拉娃,而是一个囫囵娃。想拿半个娃,了断抢一个囫囵娃的事,这种男人就好比是眼看天在下雨,却不知道躲一躲。你别再跟我说什么所罗门,哈克,我一看他的背影,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跟你说,你就是没抓住要点。”
“什么他娘的要点!我懂什么,我心里有数。你别忘了,真正的要点在深处,比你说的还要深,这要看所罗门是怎么长大的。比方说,一个人只养了一两个娃,他会糟蹋他的娃吗?不,他绝对不会。他会把那个娃当成个宝贝。可是,要是一个人有五百万个娃,在家里跑来跑去的,那就不一样啦。他会轻易就把一个娃劈成两半,就像拿刀砍猫一样。他的娃多的是,一个娃,两个娃,多一个,少一个,所罗门根本不心疼,他是个畜生!”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黑奴。他的脑子里一旦有个想法,就再也打消不掉。在我见过的黑奴中,他最不喜欢所罗门。于是我撇开所罗门,把话题转到别的国王。我跟他讲了路易十六,说他很久以前在法国被砍了头。还跟他讲了他的海豚小王子[23],说他本来可以继承王位,却被抓住关进大牢,据说后来死在牢里。
“可怜的小伙子。”
“可是也有人说,他后来逃了出来,跑到了美国。”
“那就好!可是他会很孤单的。咱们国家没有国王,对吧,哈克?”
“没有。”
“那他就过不上以前的日子了。他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有的法国人当了警察,有的教别人说法国话。”
“什么,哈克,难道法国人说话跟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吉姆,他们说的话你听不懂,连一个字也听不懂。”
“啊,他娘的,怎么会那样?”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那样。我从一本书上学了他们的几句洋话。比方说,有个人走过来跟你说上一句,‘波利—喔—弗朗兹’,你觉得好听不好听?”
“我没觉得好听。我会一拳把他的头打烂。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不是白人的话。我不容许黑人那么跟我说话。”
“得了吧,人家又没跟你说什么。那是在问,你会不会说法国话。”
“哦,那他为啥不直接问?”
“呵呵,那就是直接在问你呀。法国人就是这么说话的。”
“嗨,真他娘的可笑,我再也不想听什么法国话。讲得一点都不通。”
“听我说,吉姆。猫说话跟我们一样不?”
“不,猫不一样。”
“那么牛呢?”
“牛也不一样。”
“猫说话跟牛一样不一样?还有,牛说话跟猫一样不一样?”
“都不一样。”
“它们各说各的话,是不是很正常?”
“那当然。”
“那么猫和牛说话跟我们不一样,是不是也很正常?”
“这还用问,当然是。”
“那么法国人说话跟我们不一样,怎么就不正常啦?你回答我。”
“猫是人吗,哈克?”
“不是。”
“那就对啦,猫不是人,说话怎么可能跟人一样。牛是人吗?牛是猫吗?”
“不,牛不是人,牛也不是猫。”
“那就对了,那牛说话干吗要跟人和猫一样。法国人是不是人?”
“是人。”
“那就对啦!他娘的,那他为啥不说人话?你回答我!”
我知道,这是在浪费口舌,毫无意义。你不可能教会一个黑奴如何辩论。所以我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