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AB门:贪官的后半生(全集)
- 洪与
- 12807字
- 2017-02-09 16:20:59
下午三点,文守卫准时赶到省纪委。
王炳松办公室的门半掩着,文守卫在门口探头看了一下,见他正在冲着几个人发脾气,便退了回来,哪知王炳松看见了他:“文守卫,你进来!”
文守卫只好进去。
王炳松把手中的几页材料朝他一丢,冷冷地说:“你看看。”
他连忙翻看材料,上面罗列着十几个名字,每个人名字后面都有大小不等的金额,最多300元,最少的只有50元,加起来也就是2300多元。
他看了两遍,摸不清啥意思,小心地问:“王书记,这是……”
“这就是你们监狱干的,堂堂一级党委,居然召开党委会研究行贿,真是胆大妄为,党纪何在?国法何在?”王炳松重重地敲着桌子,很是震怒。
文守卫明白了一些,发现大学同学、在省纪委信访室任主任的顾洪城也在这里,像是找到救星一样,低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顾洪城说:“这是我们刚刚收到的举报材料,一个监狱不仅以党委名义研究行贿金额,还把受贿人名单和金额作为凭证在财务上报销!举报人说这个就是从财务上复印的证据。金额虽然不多,但是涉及县分管领导、局长,甚至当地村的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性质恶劣,王书记正为这事儿大发雷霆呢。”
“更可恨的是那些地方大员,区区几百元、几十元也收,足见其是何等贪婪,可恨!顾洪城,你带几个人下去彻底调查这事儿,该怎么处理按照上限顶格处理!”王炳松又敲了一下桌子,“好了,顾洪城留下。”
等其他人走了,只剩下顾洪城和文守卫时,王炳松才说:“守卫同志,目前全省监狱情况不容乐观啊,去年我们信访室接到关于监狱一把手的各类举报就达几百件,全省就四十几个监狱吧,有的监狱还没有配设政委,就算一个单位两个一把手吧,你算算平均每人有几件举报?不可否认,这几年省监狱系统按照中央和省委的部署,进行大规模的布局调整,取得了重大突破,成绩是主要的,但是,问题也很严重。”
王炳松喝了一大口茶,继续说:“从我们纪委掌握的情况看,一是刚才那种,还处在山区有一点资源的监狱,要发展生产,理顺与地方主管部门的关系,集体行贿,但是,监狱经济却很差,可以说是在市场中苦苦挣扎,所以行贿数额不大,但性质恶劣;第二种是列入布局调整盘子的监狱,在迁建工程中收受贿赂,去年我们就双规了三个监狱长;第三种情况更复杂也很突出,就是外役劳动,在大中城市用罪犯劳动力承揽工程,罪犯不像罪犯,民工不像民工,干警不像干警,地方反应很大,而且外劳没有建立完善的财务管理制度,管理混乱,都是一本糊涂账。这两年地方纪委查办这类案件也不少,呈上升趋势。”
顾洪城插话说:“王书记对监狱很关注,一针见血啊,守卫呀,正是一些监狱班子出了问题,队伍也就涣散了,执法不严、徇私枉法,监狱的基本功能受到挑战,这样一来,如何能把社会的罪人改造成社会主义的新人呢?”
王炳松忧郁地说:“其实,不光是我一个人在关注监狱的问题,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都在关注,前几天,在省委常委会上,书记作了自我批评,说自己对监狱这一块关注不够,向省委检讨。可以这么说,书记是第一次在常委会上作检查。就在昨天晚上,书记给我打电话,很是忧心,这次监狱管理局班子出事,可以说也只是冰山一角,如何抓班子,如何纯洁干警队伍,有很多问题值得我们去总结,要我找你好好谈一谈,把问题谈透。我还是比较了解你的,省委这次决定让一个年富力强的、优秀县委书记去担任监狱管理局局长,意义就在于此。”
本来该文守卫表态了,但他沉默,似乎在激烈地思考着什么。
顾洪城见他这般,提醒说:“守卫,你有什么困难、要求,可以提出来。”
文守卫慢慢说:“现在省财政对监狱的经费保障还只有70%左右……”
王炳松微笑着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了,省委已经考虑了,对于监狱系统严格执行收支两条线,经费100%纳入财政保障。”
文守卫立即说:“书记,我只有一个要求,请省纪委给地方纪委发指示,对群众反映监狱的问题集中梳理一遍,而且还要请他们配合监狱管理局纪委、审计部门对全省监狱财务进行一次大检查。”
“哈哈……”王炳松爽朗地笑起来,“看来,省委把你放在监狱管理局是英明的,抓队伍先抓班子,该批评的批评,该警告的警告,违法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当然,我给你许个诺,能按照党纪处理的,就按党纪处理,我亲自把这个关,怎么样?”
文守卫站起来,坚定地说:“有王书记这话,我保证监狱系统的民警队伍面貌在半年内焕然一新。”
“不行,一个季度。”王炳松说。
“炳松书记……”文守卫为难地说。
“就一个季度!”王炳松加重了语气,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督促各地市州纪委在一个月内完成对监狱问题的梳理和整顿。”
“那我就更有信心了,就一个季度吧。”文守卫笑了。
顾洪城很担心这位大学同学,便提醒他说:“一个季度?真能达到?”
文守卫又笑:“王书记教了我方法。”
“噢?”王炳松纳闷地看着他。
“同山村孩子们玩沙子啊。”文守卫说。
就是三年前那次上梁镇村民把省委书记的车子拦住了,尽管他表示要住在一个老农家坐镇处理问题,但是村民还是存在疑虑,跟在他后面不肯散去。去老农家途中,他看见村小学一群孩子在玩沙子,他便走过去坐在泥地上跟孩子们一道玩。
“哈哈……”王炳松又是一阵爽朗地笑声。
“呵护百姓的孩子,就是表明站在村民这一边,不用任何言语,村民都会向你说心里话。”顾洪城感慨地说。
王炳松笑道:“你们也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呀,当时就是童心大发,难得当一回老顽童,仅此而已。”
“我觉得洪城的话倒是很客观,说来惭愧,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子弟,却不知道如何同农民交朋友,最后我从你那里领悟到,要同农民交朋友,我就得把自己当成农民。”文守卫由衷地说。
王炳松点头:“这话倒是很实在。”
其实,他心里在盘算,为官多年,深知社会各个层面对纪委的心理,当官者大多怕纪委,骂纪委,甚至恨纪委;但生活在底层的百姓却爱纪委,盼纪委,把纪委当成表达诉求的最后渠道,所以视纪委为救命稻草。省纪委出面对监狱进行整顿,本来就合乎民警职工的心愿,民心顺,啥事就顺,到每个监狱跟一线民警们谈谈,只要有了财政保障,现场解决一些问题,民警职工也就有了信心,信心这东西,比什么都重要;第二个月根据整顿情况调整充实各监狱领导班子,第三月就开展为期一年的法纪大教育活动,应该没有问题的。
“不过,守卫同志,还有一个问题,最近几年都有职务犯的家属向纪委等有关部门反映,他们的亲人在服刑期间有自杀行为,有的自杀了,有的被干警及时发现,被抢救过来。虽然是个别现象,虽然监狱法只有一部,改造教育罪犯的标准也只有一个……”
这时候,文守卫的手机叫了起来,虽然开的是震动,但嗡嗡的声音也很清晰,他随手挂断了电话。
王炳松略一停顿,继续说:“我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些人以前毕竟是领导干部,他们也曾为国家、人民做过贡献,那么改造教育他们的手段、方式、方法是不是应该与普通刑事犯有所不同呢?教育不是也提倡因材施教吗?”
说到这里,他语重心长地说:“守卫呀,抓一个腐败分子容易,但是把他们改造好更难,更有意义。”
文守卫说:“书记,我记住了。”
文守卫的手机又叫了起来,他正想挂断,王炳松说:“你接电话吧,我们谈话完了。”
电话是监狱管理局办公室主任马星宇打来的,说谢天明又企图自杀,幸亏被民警及时发现,正在抢救。
他挂断电话,忧心地说:“王书记,真是说不得,这不,我的前任谢天明企图自杀,正在抢救。”
“喔?”王炳松和顾洪城同时看着他。
这时,组织部长给王炳松来电话,说宣布监狱管理局班子的会议改在明天上午。
“王书记,于情于理我得去清水监狱一趟,你看呢?”
王炳松说:“你去看看也好,一则对全省监狱领导干部工作作风是一种无声的冲击,二则对谢天明和其他罪犯也是一种冲击。”
“领导,我也去看看,陪陪我的老同学。”顾洪城说。
王炳松看了他一眼:“你别去了,马上去起草一个对监狱系统清理整顿的报告,下班前拿来我批。”
清水监狱位于省城南郊,其前身处在省会一个郊县——清江县——的大山里,尽管民警拥有省会大城市户口,但是距离省会也有上百公里之遥,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监管设施破旧,民警和罪犯住房都是低矮的平瓦房,唯一一栋楼房是监狱办公室,四层典型的俄式筒子楼。作为第一批布局调整的监狱,也是全省第一个实现整体搬迁的监狱,这里依山傍水,绿树成荫,往北,宽敞笔直的大道直达市中心,只需要三十分钟的车程;往南,不到四公里便是森林公园,一年四季,鸟语花香,游人如织。由于监狱硬件设施在全省乃至于全国都是一流,所以三年前省监狱管理局把这所原来关押普通刑事犯的中度戒备监狱改为关押职务犯的重度戒备监狱。但是刑事犯并没有调走,于是就形成职务犯和刑事犯混押的局面。
搬迁后监狱也曾提请改名,局里讨论后认为,不管以前还是现在,都地属于省会辖区,而清水监狱是一所几乎与共和国同龄的监狱,历史悠久,文化底蕴很重,所以不宜改名。于是,搬迁前和搬迁后都使用同一个名称的,全省也只有清水监狱。
文守卫上车对驾驶员说:“去清水监狱。”
马星宇错愕:“局长,不是马上召开班子调整会吗?”
“通知政治部,改在明天上午九点。”
“需不需要通知分管执法的何凯华副局长和狱政处?还有清水监狱……”马星宇试探地问。
“不用。”文守卫毫无表情地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狱政处长收到马星宇的短信,连忙跑到分管执法的副局长何凯华的办公室,急急地说:“何局,马星宇偷偷发来短信,要我转告你,新来的老大正往清水监狱赶……”
“清水监狱?不是要开班子调整会吗?他去哪里做什么?”何凯华纳闷地问。
狱政处长说:“上午一上班,马主任就打电话询问关押在清水监狱罪犯谢天明的情况,一定是他知道谢天明下午自杀的事。”
这时,政治部打来电话通知会议改在明天上午九点。
“一个罪犯自杀他就亲自跑去?那全省一年有几百号人自杀,他都要去?这个谢天明?是什么人?”何凯华还是不解。
狱政处长说:“我查阅了一下谢天明档案,捕前系小固县县委书记,我们这位新老大也是小固县来的,应该是他的前任领导。”
“噢,原来是私人关系。”何凯华松了一口气。
“我们要去不?”
“他都去了,我们还能坐在办公室?走吧,争取抢在他之前赶到。”
突然下起雨来,一点两点,打在车窗的玻璃上,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看不清前面的路。司机把雨刮器打开,来来回回使劲地刮,车窗却愈加迷糊……
文守卫与谢天明都出生于1960年,在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里,文守卫的父亲在当兵,后来提干,而谢天明的父亲是一个山村小学教师,相比较而言,家庭尚有一定的经济保障,他俩还算很幸运的了。更加幸运的是,“文革”之火虽然也燃烧到这里,但这里毕竟是偏僻落后贫瘠的山村,人们忙于为两餐(晚上不吃饭)劳神费力,没有过多的精力来拉帮结派,在村民们朴素的观念中,保卫毛主席和什么造反有理闹革命都没有一块红薯重要,尽管社会混乱、政治动荡,这里却显得祥和而安宁。也正因为如此,文守卫和谢天明没有荒废学业。在恢复高考的第三年,他俩都参加了高考。
高考后第二天,他俩就在那条国道上各奔东西。文守卫考上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而谢天明被一所水利中专录取。不久,文守卫的父亲转业,为了解决几个子女的户口,他放弃了在一个市公安局工作的机会,而是来到一座煤矿,把全家人的户口都迁了过去。就这样,两人失去了联系,直到文守卫毕业分配到小固县县委当秘书,才发现谢天明也在小固县水利局工作。
谢天明中专是两年制,比文守卫早一年工作。不过,在文守卫看来,那时候他似乎少了很多锐气,全然没有高中毕业那阵儿意气风发的精神,很沉稳,有时候甚至还有点颓废。有一次谢天明喝醉了,对他说:“现在这世道,有文凭的还不如没文凭的,教书的不如养猪的。你瞧瞧,这县城大大小小身居要职的,哪个是像你我一样正宗科班出身的?文盲管着有文化的,小学生管着初中生,初中生管着高中生,高中生管着中专、大专生……”
工作后第三年,他被提拔为秘书科科长,尽管称科长,其实还是个副科级;而谢天明呢,被提拔为水利局副局长。按照常理,文守卫因工作环境原因,仕途应该比谢天明更顺当,毕竟每天都在县委县府领导面前晃悠嘛,然而,情况恰恰出乎意料,谢天明自从当上了水利局副局长后,如鱼得水,很快被任命为一个镇的镇长,第二年换届,顺利过渡到镇党委书记,在二十八岁那年,当上了小固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在短短的三年内,完美地实现三连跳,一时之间,风头正劲,成为小固县妇孺皆知的人物。而此时的文守卫呢,刚从县委秘书科科长岗位上调整到农业局局长位置上,成为谢天明名副其实的下级。
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但毕竟还是同学,除了公共场合外,私下两人还是像兄弟一般。有一次谢天明带着文守卫去省城开会,路过笼子沟,便停下来,饶有兴趣地重走笼子沟。趟过小河,来到山路与国道交汇处,十年前他俩就是在这里各奔东西的。
谢天明站在国道上回望山谷,意气风发地看着他说:“十年前,我曾说过,十年后,我们也要坐轿车,你当时还不信,现在怎么样?”
那个时候,只有县级领导才有专车,文守卫说:“你实现了,我可还没有,不过跟着你沾光,我偶尔可以坐坐,也算实现了。”
“等我当了县长,给你批一台。”
文守卫沉吟说:“你现在是我领导,我可不能利用这层老同学关系给你找麻烦,那样影响不好吧?”
谢天明哈哈大笑:“我虽然是你领导,但是同学之情就像亲情一样,永远是割不断的,我理当帮你。不过,说实话,你老弟那种按部就班的整法要不得,在官场混,就要融入这个圈子,这个圈子跟影视界一样,有很多潜规则,要不,你就是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也没人搭理你。说实话,你从小就比我学习好,我哪一次考试分数能超过你?高考呢,我中专,你专科,也比我高一个档次。毕业参加工作,我水利局,你县委办秘书,更没法跟你比。但是,现在呢?我副县长,你刚刚才任正科级。你反思过这其中有什么道道吗?”
文守卫问:“难道还有什么秘诀?”
“我送你一副对联,自己慢慢体会。”
“噢?说来听听,让我也进步进步。”文守卫感激地看着他。
“听好,上联是:收下送上不挖肉;下联是:左收右送是过手;横批:转移支付!”谢天明低声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你是我老同学,其他人我才不传授秘诀呢。”
文守卫愕然:“这不是行贿受贿吗?”
“这不叫行贿受贿,叫转移支付。”谢天明有些不满。
文守卫沉默了半刻,真诚地说:“老同学,我觉得呢,你我都是农民子弟,好不容易才脱了农皮,我劝你还是适可而止,我呢,二十八岁就上了正科级,不错了,很多人到退休时候还混不了一个正科呢,知足了。我儿子马上就要出生了,所以呀,不求官运通达,不求富贵,但求普普通通、平平安安。”
谢天明不屑地说:“你娃很能干,就是胆子小,都在跑,都在送,都在收,这就是潜规则,你要是不遵守,出淤泥而不染,就能保一世清明吗?就像你从妓院出来,就算你真的没有嫖妓,谁信?你就是叫上帝来作证,那也只是一个笑话罢了。不仅如此,说不准班子其他成员还给你穿小鞋,不入流,那就叫你靠边站。”
文守卫彷徨了,是啊,谁不想飞黄腾达,谁不想光宗耀祖?就在他很徘徊很脆弱的时候,他的儿子出生了。
各大局、各乡镇粮管所、粮站闻风而动,朝贺者络绎不绝,礼品、红包,甚至直接就给现金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把那些红包现金全部搬出来摆放在桌子上,怔怔地出神,收?还是退回去?在那时,只要有一万块,那就不得了,称之为“万元户”,县上每年都要想方设法培养扶持几个万元户,作为政绩向市里省里邀功。刚当上粮食局局长,仅仅得了个儿子,别人就送了两万多,那生日、春节、中秋呢?这样下去,一年下来就是个天文数字,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得了?
父亲突然走了进来,看到大大小小的礼品、红包和礼金,一下子火了:“我含辛茹苦养你这么多年,党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么干的?瞧你那德行,还配做个党员,配当个局长?你祸害了你自己,我就当没有生养你这个逆子,别把我孙子给祸害了。明天,我就把孙子带走!”
文守卫一下子惊醒了,连忙拉住父亲说:“爸,我正寻思怎么退回去呢。”
“这还用寻思,退!退不回去直接交纪委!”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原则问题。那些年我们家连饭都吃不饱,都熬过来了,现在日子这么好,还贪求个啥?娃儿,我们老文家祖祖辈辈都是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干事的啊。”父亲眼里闪动着泪花。
文守卫说:“我知道……爸,你别生气,听我说,我寻思这正常的人情交往还是要讲的,要不今后怎么工作?我想收他们十块钱,表示个意思,记着账,往后他们有什么喜事还了就是了,其余退回去。”
然而,谢天明这颗在小固县冉冉升起来的政治明星并没有像人们预想的那样平步青云,直到1996年,也就是他任副县长八年后,才终于当上了县长。而文守卫依旧一步一个脚印,直到三十五岁才上了副县长。有意思的是,1996年换届,两人同时作为县长的考察人选,从民意测评来看,文守卫还微微超过了谢天明。小固县上下都看好文守卫,很多人,甚至即将卸任的县长都提前表达了对他的祝贺。
考察期间,谢天明约他私下见了一次面,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文守卫至今都没有搞清楚那次他究竟想说什么。
最后,上级决定推选谢天明。
文守卫还清楚记得那次人代会的选举,第一轮投票,他的票数微弱超过谢天明,但没有达到法定票数,要进行第二轮投票。时值中午时分,休会期间,县委书记、人大主任私下找各代表团团长谈话,传达上级的指示,要求代表们要有政治立场和政治觉悟,深刻领会上级精神,必须把谢天明推出来,第二轮达不到要求,就第三轮、第四轮,直到合符法定程序和达到上级要求,什么时候通过了就什么时候吃饭。
有了上级意向性引导,文守卫心里清楚,他无论如何也超不过谢天明而达到法定票数。
果然,第二轮下来,谢天明明显超过他,但还是没有达到法定票数,要进行第三轮投票。休会期间,上级组织部门领导要谢天明代表县委到个代表团休息室走走,说大家辛苦了,代表县委给大家敬一支烟,权当提提神,继续代表小固县人民投出手中庄严的一票。
有些代表相互打趣:“为了肚皮,投吧投吧。”
而文守卫呢,县委书记则陪着他喝茶。喝茶归喝茶,气氛却不那么协调,双方感觉很压抑,县委书记想说什么,但似乎很犹豫。
文守卫笑笑说,书记,你是我老领导,我能到现在这位置上,没有你的提携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很知足了。你放心,我上一轮都是投的谢天明。
书记拍拍他的肩膀,半晌才说:“你有这心态,我就放心了……我明年就该退居二线了,我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唯一遗憾的就是你的问题,或许……我是小固县人民的罪人……”
书记叫王华山,南下干部,一辈子兢兢业业,两袖清风,至今,家里还是一台黑白电视机,还有一个女儿在家待业。
文守卫很敬重这位老领导,看到他这么无奈,这么自责,心里也不是滋味,想安慰他几句,但此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是,谢天明终于当上了县长。
第二年,文守卫被调任邻县任代县长,组织上也算是划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同年,老书记王华山退居二线,谢天明顺理成章接任小固县县委书记。是年,他才刚满三十八岁,成为当时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
“局长,前面就是清水监狱。”马星宇说。
“哦……”文守卫回过神来,朝前面看看,立刻冷冷地说,“不要停下,直走。”
司机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再次确认:“不去清水监狱?直走?”
“不去了。”文守卫阴沉着脸,转头看看马星宇。
马星宇心里七上八下的,知道坏事了,暗骂狱政处长。
清水监狱监狱长李长雄接到监狱管理局副局长何凯华的电话,立即从外劳工地赶回来,组织民警在监狱大门口列队,准备欢迎新来的局长,并派出人员去前面打探,只要看见局里一号车,马上报告。
不多久,派出去的人就报告说一号车已经过来了,五分钟左右到达监狱。
李长雄立即命令特警队在监狱外围警戒,集合列队,自己则带着班子成员规规矩矩地站在大门外等候。
远远地看见一辆轿车驶来,李长雄立即小跑到一个位置立正,准备报告。哪知警车没有停下来,从他面前开过,他还没有回过神来,警车已经消失在前方的树林中。
过了好一会儿,又有一辆警车驶过来,何凯华从车上下来,看看阵势,便问:“局长还没有到?”
李长雄有点慌乱,他不确定刚才那辆车是不是一号,便问旁边的人:“刚才那辆车是不是一号车?”
大家都说是。
李长雄低声对何凯华说:“坏了,刚才一号车没有停下来,直接开走了。”
何凯华也很诧异:“怎么可能呢?马星宇还坐在车上呢。”
“何局,你看我们等等还是?”
“等等吧……”何凯华心不在焉地说。
过了好一阵子,李长雄的手机叫了起来,一看号码,是马星宇,慌忙接通,但随即脸色一下子僵直,怔怔地,好像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打击。
何凯华很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何凯华见他不搭理,于是推推他:“究竟怎么一回事嘛?”
李长雄清醒过来,郁闷地说:“马主任来电话,说局长不来了,叫我把人解散了。”
“哦……”何凯华也感到意外。
“何局,刚才那辆车肯定是局长的,可能看到了什么,惹他不高兴了……我没做错什么呀?你可得为我说几句话啊……”李长雄诚惶诚恐地央求说。
何凯华拍拍他的后背,安慰道:“你也别见风就是雨的,万一是文局长临时有其他事呢?不就一个犯人自杀嘛,这全省监狱一年有多少犯人想自杀?实施过自杀行为又有多少犯人?正常人还有自杀的呢,何况是罪犯!我想他是地方上的县委书记,什么大事没见过?不至于吧。实话告诉你吧,这个谢天明是他的老领导,他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嘛。”
李长雄心里略微放宽,连声说:“感谢何局,感谢何局……”
何凯华微微一笑:“何况你是清水监狱搬迁的功臣嘛,在局里,甚至在全省政法系统都是有些影响的,就算有啥事儿他不高兴,也得权衡权衡吧?没事没事,好生干你的工作,工作做好了,有了政绩,这才是真正的硬件,什么都好说。”
李长雄转身把监狱狱政科长叫过来问:“谢天明情况怎么样?”
狱政科长说:“据一监区报告,正在监狱医院抢救,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李长雄一下火了:“你这个狱政科长干什么吃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去现场,待在这里干什么?看风景?!”
狱政科长被他训得莫名其妙,连忙说:“我马上去监狱医院……”
李长雄转身对何凯华说:“何局,我们也去医院看看,要不要转院?”
何凯华心想来都来了,去看看也好,于是点点头。
在还有些料峭的小雨里站了几十分钟的民警们低声抱怨着散去,很多人则幸灾乐祸地议论着,在他们的记忆中,今天破天荒第一次没有接到上级领导。自从搬迁到这里来被省局列为全省监狱的示范窗口单位后,三天两头地列队,迎接上级领导、兄弟单位来参观的以及外省监狱系统的领导,开始还有些新鲜,到后来便麻木了,再后来就怨声载道,大多数人都只有一个认识:扰民。
李长雄陪着何凯华刚走到监狱二大门,被陈莉拦住。
陈莉说:“监狱长,我要请假。”
李长雄本来就很窝火,没好气地说:“你请假找我干什么?是不是吃喝拉撒都要我管?找你们监区长去。”
“监区长不同意……”
“监区长有权不批准!”
陈莉很委屈的样子,眼圈都红了,提高了声音说:“你不准,那我找新来的局长请假。”转身对何凯华说:“你是新来的局长吧?我要请假。”
“陈莉!请霸王假?!”李长雄一下火了,但马上又意识到什么,压低声音批评道,“你还觉得不够乱吗?你是警察,我们是讲纪律的队伍,有啥事回头再说,啊!”
何凯华笑道:“我第一次遇到民警向我请假,有些意思,说说,为什么找我请假?对了,我不是新来的局长,是分管执法的副局长何凯华……”
何凯华说到这里,他惊讶地“咦”了一声,转身朝一大门方向瞧。原来,他晃眼发现马星宇站在不远处。
其他人的目光也随他朝后看,果然是省监狱管理局办公室主任马星宇。马星宇在这里,那么新来的局长也应该在,可他的前后左右没有别的人。
何凯华纳闷地朝马星宇走去,李长雄等也紧跟了过去。
旁边一个人走过来问陈莉:“你找新来的局长请假?”
陈莉打量着他,清清瘦瘦的,脸色虽有些疲惫的样子,但目光却炯炯有神,嘴角分明挂着一丝微笑,但还是显得很严肃,头发上满是细细密密的小水滴。
她试探地问:“你是新来的局长?”
这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微笑在他脸上弥散开来。
何凯华问:“马主任,文局长呢?”
马星宇朝前面努努嘴。
众人又朝后望去,监狱二大门外,只有陈莉和一个人在说话。
李长雄心里咯噔一下,很明显,同陈莉说话的那人就是新来的局长大人。
李长雄暗叫糟糕:“完了完了,妈的,今天真他妈的倒了八辈子霉……”
何凯华低声抱怨:“我说马主任,跟我们躲猫猫呢?”
马星宇夸张地“嘘”了一声:“何局,这位新来的领导工作作风就是不一样,不愧是县委书记……”然后拉着李长雄的胳膊,低声说,“老领导,你往后小心点儿,这位局长大人可不好伺候……”
“唉,我真背……你说那个谢天明早不自杀晚不自杀,偏偏选在今天?这新局长刚上任,他奶奶的就自杀,把我也拉下水……真他妈的流年不利……”
“别抱怨了,文局在叫我们呢。”马星宇看着李长雄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
陈莉跟文守卫握手,满脸春风地走了。
李长雄心头七上八下地看了她一眼,惶恐地紧跟着何凯华。
原来,文守卫看见清水监狱组织民警列队迎接,心里很是不高兴,就叫司机把车子开到前面停下来,一个小时后到清水监狱接他,又叫马星宇通知监狱就说他不去了。安排好后,他同马星宇步行去监狱。
马星宇紧紧跟在他后面,保持半步的距离,心里在盘算要是他问起来如何解释。但他一声不响地慢慢走,只字未提,这使马星宇产生了很大的心理压力,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说:“文局,刚才我给狱政处长发了个短信,说你要去清水监狱,可能……”
“以后我下基层,不要提前通知他们。”文守卫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马星宇原本做好了被他骂一顿的心理准备,没有料到他的语气如此平淡,仿佛刚才的事没有发生一样,更加觉得这位领导高深莫测,一时之间揣摩不透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清水监狱全部关押的职务犯吗?”文守卫问。
“不是,职务犯只占一半左右,当时局里也想把刑事犯调到其他监狱,但是监狱长李长雄不同意,说现在监狱经济还很紧张,搬迁负的一部分债还要还,留下刑事犯去外边打工,增加收入,也能减轻局里负担,于是局里就同意了。”
“这是省城,他们还在外打工?做什么项目?”文守卫有些诧异。
马星宇说:“他们在为一个砖厂提供劳务,在那里设了一个外劳点,距这里有三十多公里,听说平常还在城郊的建筑工地做些事儿,比如挖土方之类的。”
这时,一队罪犯从身后走过来。
“瞧,那些可能就是在附近外劳的罪犯。”马星宇说。
文守卫闪在一旁,让罪犯们经过。
他们灰衣灰裤,浑身泥泞,扛着锄头钢钎,缓缓地走过来,两名民警跟在后面,黝黑黝黑的皮肤和一身已经变了颜色的警服特别抢眼,裤腿泥泞斑斑,皮鞋被泥巴包裹着,只露出鞋带。
一位民警高声喊:“停止前进,原地休息十分钟。”
一个罪犯叫道:“政府,警官,这里到处湿淋淋的,又没有美女过路,咋在这里休息嘛?”
“叫你休息就休息,哪里那么多屁话,是不是想回去‘勾起’?”带队民警对他吼。
罪犯们默默地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多人做着鬼脸。
“勾起?啥意思?”文守卫问。
马星宇朝前面比画了一下,意思是到前面再说话。文守卫便同他朝前面走了一段,与罪犯队伍有一段距离后,马星宇才说:“现在不准打骂体罚罪犯,基层呢,就想出一些软办法管教不听话的或者没有完成生产任务的罪犯。勾起,就是叫罪犯弯腰,腿打直,双手尖要摸得到鞋。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由民警说了算。”
“这不是变相体罚吗?”文守卫说。
“……”马星宇欲言又止。
“你尽管说,我只是听,不再发表意见。”文守卫笑道。
马星宇受到鼓励,于是说:“有一句话讲得很好,犯人再好也是犯人,犯人再坏也是人。最近十年来,随着我国司法体制的健全,对罪犯人权的保障也进一步加强,在管理上是绝对禁止打骂体罚罪犯的。然而,由于财政保障没有跟上,监狱还得靠自己创收来弥补经费不足的部分,这样一来,监狱更重视生产一些,所以民警的压力还主要在完成生产任务上。罪犯完不成任务,又不能打,打了也会留下印迹,有执法风险。为了尽可能规避执法风险,那只有采用变相体罚的方式,只要把握好度,不会留下任何印迹。”
“所以,民警们把软体罚当做规避执法风险的方式?”文守卫眉头拧紧了。
马星宇进一步解释说:“文局,其实我们监狱警察……”
这时,文守卫的手机响起来,马星宇打住话题。
文守卫看了一眼号码,接通电话。
电话里传来责问声:“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文守卫笑笑,指着电话:“你嫂子打来的……”
文守卫将手机移开耳朵,过了几秒,又才接听:“好啦好啦,我这也不是忙吗?我这里事情一完,我就跟子平联系。”
马星宇试探地说:“要不,我安排人去接你儿子?”
文守卫连连摆手:“不用,都实习了,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文局,我好像听见嫂子说你儿子今晚过生日,要不我们明天再来?”马星宇迟疑地看着他,继续以试探的口吻说。
文守卫看着他笑,边走边说:“你顺风耳呀?小孩子过啥生日,我都没有过过生日呢。走!对了,你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
马星宇紧紧跟在旁边继续说:“说实话吧,我们监狱警察也难,特别是一线民警,要管住这群人不容易啊,稍有不慎,自己也就变成了囚徒。监管犯人最怕的就是两件事,一是群体性事件,二是脱逃,特别是集体脱逃。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故,给处分是当然的了,说不定还要被检察院追究刑事责任。所以,我们的民警时常最担心的是,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呢?结果是上班时间工作紧张,下班后神经紧张,同志们都说,两眼一闭,提高警惕。”
文守卫脸色很凝重,点点头。
“就是正常人被关在监狱里,早晚都要关出病来,何况他们还是罪犯呢?他们的人格、理想信念、道德、性格本来就缺失,或者说某一个方面存在缺陷,心理状态本来就不健康,加之失去了尊严和自由,心理问题就比以前更严重,孤独的更加孤独,暴躁的更加暴躁,抑郁的更加抑郁,只是因为有民警管理,有监规约束着,平常都压抑着,看不出什么,一旦有诱因,那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就拿自杀来说吧,人如果没有到极度绝望的心理状态,是不会产生这种意识,更不会实施这种极端行为的……”马星宇侃侃而谈,看到文守卫面无表情,就打住不说了。
文守卫看看他:“你继续讲,我听着呢。”
马星宇“哦”了一声,接着说:“就日常工作而言,除了要完成生产任务外,还得花大量时间处理、化解可能会引发罪犯异常行为的诱因,比如两个罪犯争吵就可能是个诱因,民警在生产现场不可能及时了解情况,那样会影响生产任务的完成,那么只有等到收工回到监区后,找双方当事人了解,再个别谈话,一晃眼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等把全部问题处理完,早过了下班时间。所以,很多民警认为,我们虽然是实行的八小时工作制,但是却是十二小时的工作量,二十四小时责任心,三百六十五天思想包袱重。”
文守卫听着听着,感觉肩上的担子更加沉重。
“文局,网上流传一个顺口溜,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上班,比上班更痛苦的,莫过于天天上班,比天天上班痛苦的,莫过于加班,比加班痛苦的,莫过于天天加班,比天天加班痛苦的,莫过于免费加班。这个顺口溜虽然反映的是“80”“90”后一种工作态度,但是拿到监狱来,真的很贴切。我们的基层很多民警把上班视为最痛苦的事,说得刺耳一点,这是一种原始人的劳动观念,把工作仅仅当成谋取简单再生产的一种手段而已。在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我敢断言,我们的一线民警的心理问题也不容乐观,至少很多民警心理处于亚健康的状态……”
“那么,反过来推理,如果压给民警的生产任务重了,用于化解罪犯之间的矛盾的精力和时间就相应减少,是吧?”文守卫突然插话。
马星宇愣了愣,点头说:“那是必然。”
“那为什么还要搞外劳,给民警施加那么大的压力呢?”文守卫继续问。
“这个……”马星宇沉吟片刻说,“国家长期对监狱投入不足,历史遗留问题很多,目前创收依然是各监狱的工作重心。”
当然,还有个别领导把外劳视为既定的利益格局,这个他不能说,也不好说,毕竟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你对一线很熟悉,在基层干过?”文守卫看着他问。
“我刚刚参加工作时,被下派到清水监狱老基地锻炼,干过三年带班队长。”
文守卫点点头,不再发问,而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直接进了一大门,才意识到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他感到很吃惊。而在第二道大门前,一群人正在争吵什么,于是便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