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通识读本:卡夫卡是谁(中文版)
- (英国)里奇·罗伯逊
- 2509字
- 2021-04-02 13:37:40
卡夫卡的事业(代译序)
二十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刚刚做了母亲的家庭妇女时,在一个阴沉的日子里,我偶然地读起了卡夫卡的小说。也许正是这一下意识的举动,从此改变了我对整个文学的看法,并在后来漫长的文学探索中使我获得了一种新的文学的信念。那么卡夫卡,对于我这样一个写特殊小说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我脑子里就会涌现出那个阴沉的下午的情景。全身心的如醉如痴,恶意的复仇的快感,隐秘的、平息不了的情感激流。啊,那是怎样的一种高难度的精神操练和意志的挑战啊。然而我深深地感到,这位作家具有水晶般的、明丽的境界。因为他身兼天使与恶魔二职,熟悉艺术中的分身法,他才能将那种境界描绘得让人信服。
多年以后,我自己也成了那桩事业中的追求者。这时我才明白,这是一桩最为无望的事业。混乱无边的战场就如同一张阴谋之网,你像一粒棋子偶然被抛入其中,永远摸不透你在事业中的真实作用。这就是自由人的感觉,卡夫卡在作品中以他睿智的目光传达给我的真正的自由。这样的自由,将人同他的世俗的外壳彻底剥离,进入本质的追求之中,而这个追求,是一场自相矛盾的战争。卡夫卡对于我意味着什么呢?他意味着那既无比惨烈,又充满快感的自由,如同他的小说《审判》中的K.所经历的一切,神秘、恐惧、陌生,然而一举一动无不出自原始的本能和崇高的意志。作为局外人和旁观者,谁能理解K.的快感呢?难道他不是为了这个快感,为了精神人格的建立,才决计抛弃已经腐败的肉体的吗?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作为局外人和旁观者来读这样的小说的,这是一种要改变人生观的文学,她永远不属于局外人和旁观者。“你来,它就接受你;你去,它就让你离开。”书中神父对于“法”的这种解释就是这位作者的感知风度——一位自由人的感知风度。如果我们不相信自己这僵硬的肢体正在走向死亡,如果我们还想在铁的桎梏之中表演异想天开的舞蹈,卡夫卡的作品就会给我们带来力量。
追求是一种没有尽头的苦役,人必须同自身的惰性告别,从此将自己放在断头台前来审判。曾经有过的一切:面子、地位、良好的自我感觉,甚至亲情和爱情,全都暴露在那种致命的光芒之下,产生变形,最后彻底瓦解。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没有人会甘心,于是人生成了竞技搏斗的场所。呆头呆脑的城堡里的土地测量员K.,就是这个竞技场上的运动员。隐藏在迷雾里头的城堡,正是我们人类那深不可测的本性。在《审判》里头经历了死亡考验的K.,眼前出现了城堡的广阔阴沉的天地,他决心向出现在眼前的这个自我本质之谜发起冲击,以小人物不可战胜的韧性和灵活性去夺取这场划世纪的胜利。然而他要战胜的神秘的庞然大物究竟是什么呢?这个庞然大物是属于谁的?问题的答案是无比暧昧的。陌生化了的对立面以强硬的姿态出现,扼制着人的一举一动。浑身洋溢着野性,又善于异想天开的主人公在与城堡的多次交手中虽无一例外地遭到失败,在他身上却正在出现一种新型的人格。他富于进取和探索精神,百折不挠,从一而终。不仅如此,他还非常善于从对手身上学习深奥的知识,将其消化,转化成行动的动力。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操练与改造之中,始终陌生的城堡终于在沉默之中向他透露了某种精神生活中的规律性。当然这个规律并不能成为他下一轮搏斗的武器,他仍然只能自力更生,用奇思异想来作为行动的前导。然而有规律和无规律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规律不断刷新人的认识,提高着主人公的境界,并使他有可能在最后看清人性的结构。
K.终于进入对于结构的切身体验之中了。他与城堡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是一个具有意志的人对于自己出自肉体冲动的行为的约束,这个强制性的约束以城堡(有时是官员,有时是其他人)的面貌出现,却正是主人公所具有的精神的化身。人一旦成为人,他的肉体便再也离不开精神。城堡因而在主人公的追求过程中成了他的镜子,这面严厉的镜子什么都不放过,不放过他的虚荣,不放过他的懈怠,不放过他的侥幸心理,也不放过他的享乐企图。那么城堡要K.干什么呢?它要他“死”。但是这个死并不是消灭肉体的死,因为一旦消灭了肉体,K.也就产生不出精神来了。所以城堡要求的死,是活着来体验死。既然活着是前提,那么一切的出洋相、丢脸,被唾弃,被剥夺,绝望的挣扎,可耻的惨败等等,全都是必要的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世俗肉体生活,正是产生纯净的境界,形成城堡式新型人格的土壤。只因为有了来自城堡上空那一束阴沉的白光,世俗的的污浊就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却原来迷雾中的城堡就是人的自我意识,人所独有的理性。在它的全盘否决似的观照之下,人的所有的表演都只能是来自原始核心的爆发。镜子不说话,镜子仅仅明察秋毫,置你于欲生不可,要死不能的自我折磨的氛围之中。而这个氛围,是孕育一颗现代灵魂的子宫。结构变得清晰了:原始冲力与理性,肉体与精神,K.与城堡。这是同一个矛盾的几种表明方式。
那隐藏的、K.一直拼死要进入的城堡,从来就属于K.自己。只要世俗的挣扎还在进行,理念的城堡就不会消失。只要艺术家活一天,严厉的自审与大无畏的冲撞式的表演就不会停止。
人性分裂成两个部分,各自为阵,互不相识。但任何时代都有那么一些自我意识极强的人,他们要探索人性的底蕴,找回人的另一半,使人成为真正的“人”,大写的人。而那些生性极为敏感的艺术家就在这些人当中。他们那前赴后继的事业,那藏在云山雾海中,像城堡一样难以言说的事业,直到今天仍在暗地里发展着。今天的人,是在生存搏斗中学习分裂自身的技能的人。分裂给我们带来剧痛,精神的现实将我们逼到艺术家的极境之中,在此处我们便同卡夫卡相遇了。世纪末的钟声已经敲响了,如果我们不甘心死亡,那就只有奋起加入这场自我变革的事业,让被割裂的、僵死的肉体运动起来,焕发起来,踏上人生的万里征途,去追寻各自心中已有的,早就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城堡。
卡夫卡没有明白地告诉每一个人他的事业究竟是什么,因为没人做得到这一点。艺术家说不出,他只能在反复的“说”当中让那桩事业如同城堡一样“偶尔露峥嵘”,从而触动读者的原始记忆,使得读者有可能撞开自身的地狱之门,放出禁闭已久的幽灵,加入到由他导演的那场好戏中去充当角色。这是卡夫卡的作品也是一切纯文学、纯艺术作品的特征。你必须表演,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