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说到这里郑泌昌望了一眼杨金水。杨金水这时却像是局外人,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闭着眼坐在那里养神。

“我看是有些人在和朝廷对着干!”何茂才一开口干脆拍着桌子站了起来,目光斜望着坐在他下首的谭纶,“省里调兵给马知府去改桑田,就是为了防着刁民闹事,现在好了,刁民闹到总督衙门了!到底是谁下调令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当着部堂大人,还有杨公公在,自己说清楚!”

这摆明了就是在逼谭纶说话了,几双眼睛都望向了谭纶。

“是我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接这句话的竟是胡宗宪。

这句话胡宗宪说出来是那样的低沉,可在那些人耳里却不啻一声雷,响得郑泌昌、何茂才和马宁远都睁大了眼睛。杨金水闭着的眼睛也倏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还像局外人那样坐在那里。

其他人还只是惊愕,可何茂才已是僵在那里,坐不下去了。

谭纶显然没有想到胡宗宪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干脆地把担子担了过去。他心中一阵激动,想去看一眼胡宗宪,还是忍住了,把目光望向了桌面。

“以官府的名义向米市上的米行借贷一百万石粮,现在借贷了多少?”胡宗宪话锋一转,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开始怔了一下,接着答道:“很少。都说缺粮。”

“外省调的粮呢?”胡宗宪接着问道。

郑泌昌:“和往年一样,一粒也不愿意多给。”

“这就清楚了。”说完这句,胡宗宪才瞥了一眼何茂才,“你先坐下。”

何茂才这才坐了下去。

胡宗宪提高了声调,但透着些嘶哑,“我是浙直总督,又兼着浙江巡抚,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改稻田为桑田是国策,必须办。可桑苗至少要长到秋后才有些嫩叶,一茬中秋蚕,一茬晚秋蚕,产的那点丝当年也换不回口粮。官府不借贷粮食,只叫稻农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没有饭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一匹不能少。可如果为了多产三十万匹丝绸,在我浙江出了三十万个反民,我胡宗宪一颗人头只怕交代不下来!”

话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后堂上一片沉寂。

胡宗宪的目光望向了马宁远:“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各个堰口立刻放水灌溉秧苗。你带着各县知县亲自去办。”

马宁远站了起来,却仍想说什么。

胡宗宪:“去。”

“是。”马宁远答的这声也有些嘶哑,拿起桌上那顶纱帽走了出去。

一直闭着眼睛的杨金水这时终于把眼睁开了,望着胡宗宪:“部堂大人,你们浙江的事我过问不了,可织造局的差使是我顶着,今天这笔生意我可是替朝廷做的。眼下江南织造局管的杭州织造坊加上南京、苏州那边的织造坊所有库存一共也就十几万匹。照两省现有的桑田赶着织,就算一年内分期付货,到时候还要短二十多万匹。那时候内阁不问你们,宫里可要问我。”

胡宗宪:“所有的事我今天就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督促邻省给我们调粮。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现在立刻去向各米行催贷粮食,担心官府不还,我胡宗宪可以在所有的借据上加盖总督衙门的印章!运河上每天都是运粮的船,有借有还,为什么不借?再有睁着眼说没有粮不愿借贷的以囤积居奇问罪!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好!”

杨金水又闭上了眼睛,众人也不说话了。

连驿急递,胡宗宪的奏疏七天后就到了京,而且一反规制,没有先送通政使司,而是直接送到了西苑的内阁值房。当日在内阁值房当值的是徐阶,他接到奏疏只看了一眼封面便立刻看出了这份奏疏的分量,也看出了这份奏疏可能引起的巨大波动。他不露声色,只是命书办立刻送严府。

自嘉靖三十五年以来,也就是严嵩过了七十五岁以后,他除了每日卯时到玉熙宫觐见嘉靖约半个时辰便都是直接回府,几乎不到内阁值房,内阁的公文便从此都送到严府去,军国大事都由严嵩在家里议好了再以内阁的名义送司礼监呈奏皇上。正如当时外边的传言:内阁不在宫里,而在严府。

到了严府,所有的公文又几乎都是严世蕃先看,看完后再告诉严嵩。这天胡宗宪这道奏疏照例是严世蕃拆看的,看后便咆哮如雷,先是立刻派人去把严嵩也是自己视为第一心腹,又是把持各路奏章的通政使罗龙文叫来,然后才拿着奏疏一同去见严嵩。

严嵩听他们念完了胡宗宪的奏疏也颇感意外,躺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却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着。

“什么‘无田则失民,失民则危国’!冠冕堂皇,危言耸听!”严世蕃却耐不住老父这种沉默了,拿着那封奏疏在父亲面前直晃,“我看是他胡宗宪怕失了自己的前程,想给自己留退路!”

“我看也是。”相貌儒雅的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接言了,“那个谭纶去浙江,我就提过醒。谭纶和胡汝贞有交情,现在又是裕王的心腹。他胡汝贞打量着裕王会接位,阁老又老了,留退路是意料中事。这样的奏疏不送通政使司,却直接送内阁值房,这摆明了就是向徐阶他们示好。”

“直接送内阁徐阶也不敢擅自拆看。胡汝贞这样做只是想摆开你们,直接向我向皇上进谏言罢了。”严嵩还是一动没动,但眼睛已经从远处移望向二人,“别人我不敢说,胡汝贞决不是忘恩的人,只不过有时和你们的想法不同罢了。看人,看事,都得设身处地。换上你,或是你,处在胡宗宪的地步会怎么做?”

两人原以为一把火便能把老爷子烧恼胡宗宪,没想到老爷子一眼就把两面都看穿了,严世蕃和罗龙文同时一愣,竟被他问住了,两双眼对望着,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都八十一了,怎么一点也不糊涂?

该装糊涂还得装点糊涂,严嵩就像没有看见他们此时的反应,徐徐说道:“换上你们,也只能这样做。谭纶不去,他好干;谭纶去了,背后就是裕王,裕王背后就是皇上,替我想,他也不能毫无顾忌。”

“可改稻为桑本身就是皇上的旨意!”严世蕃实在咽不下父亲这种亲疏不分的气,直接顶他了。

严嵩:“胡宗宪也没说不改。关口是有个谭纶在,他要照你们那种改法就会给人口实。”

“爹!”严世蕃走到躺椅前,将那封奏疏往严嵩旁边的茶几上一摆,“胡宗宪这封奏疏摆明了是讨裕王他们的好,东西都摆到您老眼前了,您老还护他的短?还说他这只是跟我过不去。我是谁?我不是你老的儿子吗?你老都八十一了,怎么就不想想,哪一天你老致仕了,或是百年了,除了你儿子没退路,谁都有退路。”

“那我问你。”严嵩望向了他,“裕王又是谁的儿子?”

严世蕃又被问得一怔。

说完这句,严嵩望向了门外:“你们知不知道皇上今天下午要去哪里?”

严世蕃和罗龙文神情都凝重了,一齐望向严嵩。

严嵩在躺椅上坐了起来:“去裕王府,看孙子。”

严世蕃和罗龙文都是一愕。

“遇事总无静气。”严嵩瞥了两人一眼,又躺了下去:“站在我面前也晃够了,都坐下吧。”

严世蕃和罗龙文只好在他两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严嵩:“因谭纶在浙江,事情他都知道,这封奏疏胡宗宪就是先递给通政使司,你们也瞒不住,到头还得送内阁,送司礼监,呈到皇上手里。皇上看了会怎么想?刚才我一边听就在一边想,觉得胡汝贞奏疏里的话还是老成谋国之言。那么多田,那么多百姓,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真若激起了民变,不是国家之福。要是皇上也这样想,丝绸又还是要增加三十万匹,问起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回话?好好想想胡宗宪奏疏里的话,除了你们说的让丝绸大户买农户的稻田改种桑田的法子,还有没有别的两全之策?”

“除了我们这个改法,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改法?”严世蕃一听又急了,“改稻田为桑田是为了多产丝绸,产了丝绸是为了变成银子。丝绸不好,西洋那边就不要。让那些百姓自己去改,产的丝都卖给了小作坊,织的绸便卖不起价。爹,当时就是因为国库空了,宫里的用度又那么大,我们才想的这个法子。这个时候要是不咬牙挺住,国库还是空的,不用人家来倒我们,我们自己已经倒了。”

“胡汝贞怎么想的我们可以不猜疑他。”罗龙文知道这时必须顺着严嵩说话了,先荡开了胡宗宪,但必须让严嵩明白他们也是站在他的角度说话,“可小阁老说的是理也是势。治重病用猛药。当初定这个国策就是为了苏解危局。浙江的桑田只能让那些丝绸大户改,才能一年多有几百万银子的进项,去年的亏空,今年的开支也才能对付得过去。改桑的田,百姓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不然,就连织造局那边今年的五十万匹生意也做不成。那时候吕公公不会担担子,责任全在内阁,全在阁老。”

这话确实戳到了严嵩的疼处,严嵩又沉默了,怔怔地望着门外。严世蕃和罗龙文定定地望着他。

“这个雷我们不能再顶着。”严嵩终于开口了,拿起几上那封奏疏晃了晃,“世蕃,你这就拿着这封奏疏去司礼监,在皇上去裕王府前想办法递给吕公公。请吕公公到了裕王府再把奏疏当面给皇上,让皇上当时就给旨意。”

严世蕃接过了那道奏疏,却仍然没有十分明白意思,便还是望着严嵩。

罗龙文:“阁老这个主意高。当着裕王,皇上无论给什么旨意,我们今后都没有隐患,此其一。裕王要是有其他念头,想让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掣肘,这时没说,往后便也不敢再说,此其二。阁老,不知属下猜得可对。”

严嵩给了罗龙文一个赏识的眼神:“知微知彰者,罗龙文也。”

严世蕃对老父赏识罗龙文倒是一点也没醋意,立刻大声应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司礼监。”

胡宗宪的奏疏急递进京的消息裕王府当然知道了,而且奏疏里的内容也知道了大略,因为谭纶的信在这一刻也到了。

“谭纶是国士!”张居正看完谭纶写来的信,毫不掩饰兴奋地在那信上一拍,“居然能从铁板一块的浙江说动胡宗宪上这道奏疏,大事尚可为!”

“我看未必。”一向容易激动的高拱这时反而没有他那种兴奋,“胡宗宪这次上的奏疏有好几道。现在到底是几道也只有严家的人知道,严家要是只把另几道无关紧要的奏疏呈给皇上,却将他这道奏疏淹了,然后去信叫胡宗宪说并没有这道奏疏,胡宗宪总不会再上一道奏疏来戳穿他的老师。”

高拱的话就像一瓢冷水,立刻把几个人的兴奋情绪浇下去不小,大家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