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仙山云海

望去是云海。

波涛四溅,层层如梯田。

苍龙耕烟,望不尽那一排排参差的峰峦……

何处传来尖锐的潮声盘旋而起、呼啸而过?似台风被海上巨岛阻拦,骤然叠起如锦缎。

土石飞扬尽,山峰已磨平,云海上空忽然消失了那亘古时留下的冲天之柱,唯见石台数垒。

云海荡漾……

云海荡漾……

云海荡漾如仙人指纹。

如魔女青丝猎猎翻滚。

台风未止,隐隐有巨人降于石台之上。“轰”!四处的浪花便如皇冠般激射如环……

宇宙中轰鸣不断,但又空无一物。

回望西天,红日似冰盘,似水滴,似气泡,似光圈,不辨何物。

天心幽蓝。深蓝。墨蓝。良久未曾眨眼。

地心何色?地心血红一片!熔浆在奔流,急欲破土而出……

地心无云海,地心有熔浆血海!

渐渐地红日缓缓西坠,意甚沉沉。

日的下端被地心吮吸着,略显乳形。此时太阳的形状就像一滴鲜血,阳光洒下,便如血滴空山,林莽尽染。

云海亦为之所染。

将入云中,那红日忽然回首东望,似苍龙舒卷于盘上。日焰喷薄,便是那苍龙游动时挥舞的万千长髯。

一时间夕光大炽,竟似比正午的阳光更加明亮。天上群星无法遁形,纷纷逸出于中天,连翩如碟……

那红日鲜亮如新,从上到下过渡为五彩:金黄、澄碧、曙红、青灰、素白。

四道彩线,轻抹日边。

日心似有两处黑点,如重瞳未开。

日旁有青烟蜿蜒,穿插变幻着,渐渐演化为古篆,大书于云壁,惜乎其文盘曲难解,不知其为何意也。

云海为彩日映照,翻滚起伏如锦衾。正辉煌间,那红日忽如流星急坠,划闪而过,正击在了云海的中心。

云海沸然,顿时翻滚出了万千色彩!似秋林之斑斓,似春山之繁绮,似夏日田野一片灿烂,似冬日风雪艳丽无边。

望去是云海。

不是白云海,而是彩云之海。

海中光茫闪烁,奇色浑沌,望去唯见一片浩荡的虹气飞舞如漫天旗帜纷纷卷落……

望去是云海。

云海。

云。

海。

渐渐地红日完全沉入了海心,沉入了地心,沉入了天心。

云海晦暗,似已虚脱。

四处的云烟如密密麻麻的蛾群在疯狂地舞蹈,渐渐聚拢成了一块黑压压的井盖,天旋地转中将偌大一个乾坤严严盖住,密不透风。

令人烦闷之极。

此时古松无影,山花无香,山顶上漆黑一片。

云海已成死海。

如此良久,残月始出于南峰,清光涟涟,倒也明亮。

云海已消失。

月下云海似不可见。

仰望天心,幽蓝如往昔。

虚空如太古。

北斗七星似乎正对着天狼星,比起昨晚来位置略移寸许。

七星的中枢光线较弱,不知又是为什么。

“禀师尊,山下有俗客来访。”

葛洪收功微笑:“你怎么知道是俗客?”

罗浮女史噘嘴道:“天晚了还来,讨厌!”

葛洪从石头上缓缓站起,又向西面天空出神地望了一会儿,这才携着弟子之手,就着月光,一路默念着新近作的一首五古,平平仄仄地下山去了。

罗浮山院。

鹤影轻飞,落花满径。

门口,罗浮子还坐在古松之下行功。身如怪石。

罗浮女史失声轻笑:“师尊你看师兄呢,山下来人了都不知道。”

葛洪叱道:“话多!”

罗浮子被师妹拉了起来,恍恍惚惚地在后面走着,似有所悟。

大厅内,郭璞干宝等人见葛洪翩然归来,纷纷站起。干宝不慎,长袖把茶杯从桌上轻拂而下……

罗浮子一飞袖,手挥拂尘把茶杯轻轻托起放回了原处,滴水未洒。

干宝瞪眼道:“你这是干什么?我摔我的……”

郭璞在一旁笑了:“你倒有理。仙翁何处归来?”

“山顶。”

“何事?”

“观日落云海,望北斗七星。”

众人不胜赞叹,施礼就坐。

葛洪身后,二弟子肃然侍立。罗浮子持拂尘,女史捧剑。

葛洪见广州刺史邓岳也来了,微微一哂。

邓岳甚恐葛洪轻之,急忙上前重新施礼:“仙翁近来可好?”

那边干宝可又瞪眼了:“既然是仙翁,没什么好不好的。”忽又道:“我出去看看。”

因为是老友了,葛洪拿这人也没辙,大家一笑。

干宝在门口望了一望道:“好一幅‘罗浮山月图!’葛老头儿,出来出来。”

葛洪不理他。

干宝大叫:“此地如此优雅,咱们把葛仙翁藏起来,把他的两个宝贝徒弟赶走,自家住下。”

众人大笑。

罗浮女史嗔道:“你敢乱来!”

凤目斜挑,手中剑缨暗动。

葛洪轻咳一声道:“诸位高友今日到此,不知找山人何事?”

干宝晃首吟道:“观日出云海,望北斗八星。”

郭璞见他扯个不休,止道:“干宝兄!干宝兄!”

葛洪却似有所感:“为何是八星?”

“八星曜日,八王争霸。”

大家知道他说的是前些年“八王之乱”的事,静听下文。干宝却又不说了。

葛洪道:“你们可曾听说‘五马游渡江,一马化为龙’这话?”

众人点头。

葛洪侧身问郭璞:“可有征验?”

郭璞凝神道:“已验矣!当初东海王司马越收拾西京残局时,已安排了瑯琊王司马睿于江南,退守半璧残山剩水。除瑯琊王外,当时犹有四王居于江南,故称‘五马游渡江’;‘一马化为龙’则是指司马睿南面独尊……”

干宝这时纠正道:“当初司马睿渡江南来并非司马越之意,而是王导所为。”

“王导?”

罗浮子二人一直在山上修道,如今初闻王导之名,竟似好生熟悉!

郭璞不与干宝争论,话已说到,当下闭目养神。

葛洪赞道:“郭兄卜算之才不亚管辂!”

又问干宝:“兄何以知是王导?”

干宝傲然一笑:“我当然知道。那王导乃是瑯琊王氏,其远祖即周灵王太子晋王乔。王乔好吹笙作凤鸣,游伊洛之间得遇浮邱公,遂乘白鹤而去,留下后人独居世间。王乔之子宗敬作大司徒,人称‘王家’,遂以‘王’为姓。至秦时,名将王剪、王贲皆是其后。再后,王吉为西汉谏议大夫,读经不倦,始居家瑯琊。东汉王音为大将军掾属。王音第四子为王融,王融生王祥。竹林七贤之安丰侯王戎亦即其族人。王祥卧冰,乃大孝之人。曹魏黄初年间,徐州刺史吕虔赠之以宝刀传世。其后刀落钟会之手,不久复归王氏,今在王敦手中。王导乃当今太公望,群智所归,龙之首也。南渡之策,即其为也,道行高深,远过张良。王敦则分明楚霸王之流也,虽有盖世之力,终殇于不仁。王导王敦,一文一武,‘王与马,共天下’,比皇帝还皇帝,美哉!”

众人见干宝把王导家史历历道来,皆叹为良史。

干宝又笑道:“葛老头儿我问你,你的《神仙传》写得怎么样了?书中的最后一位神仙是不是你?”说完哈哈大笑。

众人也都笑了。

葛洪未语,身后女史对干宝冷冷嘲曰:“那请问先生的《搜神记》呢?有没有把自己也搜进去?”

说完,女史掩口而笑。

干宝语拙,竟不能言。

众人皆怡然,葛洪也不禁莞尔:“徒儿不得无礼。”

郭璞趁机取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内史为女史所败”。

干宝嘿然一笑:“这有何妨。吾之《搜神记》今已作毕,葛老头儿,咱们交换来看如何?”

“甚善。好徒儿,取书来。”

罗浮子遂取书于房,递与其师。

葛洪把书摩挲不已,叹息道:“山人久有神仙之志,惜乎今犹未成道,反不如嵇生。”

“师尊,嵇生是何人?”罗浮子问。

“嵇生名康,吾道中人也。美姿容,仙姿异质,绝学独步千古。因放浪形骸、性情刚烈率直而不为王者所容。昔年为师偶遇王烈孙登二道友,知其尸解矣。”

“师尊,尸解之术可得闻乎?”

“不可闻!”葛洪将手中的《神仙传》递给了干宝,浓白长眉垂在了书上。

罗浮子知道师父每当垂眉时,便是有诸多不便说之意,当下已知这“尸解”必是十分地惨烈,虽是仙术,恐近于魔道,遂不再问。

罗浮女史却向他靠了过来,罗带微飚,朱唇轻启,桃花嫣然飞于脸上:“师兄可知嵇生曾获玉女五人……”

“或是十人。”罗浮子笑了。

干宝把书打开,一扫目录:广成子、若士、沈文泰、彭祖、白石生、黄山君……心里面真是舒服极了,“好!好!刘向的《列仙传》可以休矣。”

“兄台过誉了,大作呢?”

干宝懒洋洋地把书从怀中掏出。

郭璞在旁大笑:“原来你们早就约好。”

“没有算到吧?东郭先生。”

众人听干宝称郭璞为东郭先生,皆暗笑不已。

葛洪将《搜神记》一眼扫过,投入锦囊中。

二人对坐无语,默默记颂。

葛洪道袍垂地,干宝长衣飘拂。

门外月色明媚。

屋内清香满鼻。

四座无花。

是房顶上的大桂花树飘香入瓦,丝丝浸入室中。

众人神游八表,清爽之极。

良久,忽闻房上瓦片轻响,倏尔一阵清风掠过。

檐角远山如画……

山院前的野桃累累,簇拥在岩头。从树间望月,愈觉月中树影清晰可辨。

夜空清灵无色,四字荒寂无声。

邓岳惊疑不定:“房上什么东西……”

郭璞也不知,凝视葛洪。

葛洪望着门下弟子微笑道:“此为何物也?”

罗浮子应声道:“必是后山的野猿前来偷听我们谈话。”

邓岳甚是讶然。

罗浮女史轻轻笑道:“前儿个我试弹《深谷幽兰》时还见过它呢。”

干宝笑道:“野猴子到处多的是,有何怪哉。我的书中遍是奇闻。”

因问葛洪:“你可愿下山与我同游?”

“去何处?”

“中原。”

葛洪沉吟,缓缓道:“自从五胡乱华后,中原已是夷狄之地……”

“那又何妨!”干宝振声道:“我如今已作完《搜神记》,正欲作《晋纪》,不到中原一走,如何知晓国朝遗事?”

郭璞与罗浮子相视点头。

女史轻抚剑缨,遥想猿儿去矣,不知今晚宿在了何处?古木之上?草穴之中?

葛洪凝视干宝:“你真想去?”

“当然!”

葛洪似在深深叹息:“中原陆沉,永嘉南渡,再已不是昔日的故国……”

“那又何妨!”干宝不耐烦了:“到底你去也不去?”

葛洪哈哈大笑,抬手轻轻拈住窗前落过的一朵桂花,声如龙吟:“山人正有远游之意!”

女史极喜,向罗浮子冁然一笑。

到此,郭璞松了口气,心想到底被我算着。此老居山已是二十年,也该下山走走了。

邓岳也极喜:“仙翁若欲远游,下官愿奉游资。”

葛洪淡然摆手:“谢了。”

邓岳惶然。

葛洪领众人出屋望月,悠然道:“弹指之间,二十年已过去。听说天竺有高僧数人欲来中华,待山人与之相会!”

遂将手中的桂花望月弹去……

月上本有桂,落花返枝,其美无极。

那桂花极细极小,离指匆匆,在空中轻快地飞旋着,带出一道淡淡的白影,消逝在了月色之中。

干宝为晋之内史,专司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