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左伟人(1)

周(岂页)怒喝道:“快放下丞相!”

亭外数百铁甲士顿时涌在了亭边。

那人显然是一名死士,双目冷冷,凛然待敌。

亭中诸人背心湿透……

王导忽道:“你是汉人。”

那死士冷然道:“我是胡人的汉人。胡人叫我这个胡人的汉人来杀你这个汉人。今天你死了,也就是同时死于胡人与汉人之手。”

王导:“但我不是胡人的汉人……”

那死士冷然道:“你是汉人的汉人,你是皇帝的狗。”

王导苦笑。

亭中诸人昕得大惊失色,皆汗如雨下。唯有刁协与王导是政敌,极盼此老死去。

那死士冷然道:“这就够了。”

王导忽笑道:“但我今日必不死。”

那死士冷然道:“必死。”

右臂一划,手中之刀反切而下。

刀光如水银泻地。

亭中诸人魂飞魄散,亭旁侍卫轰然大哗。

这时亭子的天花板上忽然掉下一根沾满了灰尘的蜘蛛丝,轻轻滑落那死士的眼中。

死士弃刀,抱头狂嚎。

王导从容踱出新亭。

诸人不知就里,无不骇然,急忙上前拥住了王导庆幸不已。

亭边铁甲士急急涌入,刀剑齐下,将那死士斩首亭中,抛尸栏外。

王丞不胜佩服:“刚才丞相何以得知那蛛丝会掉下来?”

王导微笑:“我仰望已久。”

众人唏嘘。

庾亮叹曰:“静定如山,于千钧一发之际犹察天机,丞相真非常人也。”

王导忽又回首一笑:“何况我知此时还有高人在旁,老夫必无大难……诸位何不现身?老夫实欲拜见!”

“哈哈哈哈……”

三人白衣如雪,幻然叠出于树丛。

一见王导,干宝急忙长揖在地:“参见丞相!”

“内史免礼。”

干宝笑指葛洪道:“这位是罗浮山葛仙翁。”

王导点头。

干宝又道:“这位是郭璞先生。”

王导一笑:“久仰。”

诸人见葛洪、郭璞二人都似乎面有傲色,意甚不平。

刁协知道葛洪的来历,当下冷然道:“大道久隐,不知刚才伏波将军为何不伏波制鳄?”

葛洪淡然道:“伏波将军今已不存在,在下抱朴子。”

庾亮忽怒:“道人休得无礼!”

王导止曰:“元规息怒。仙翁欲何去?”

葛洪冷冷逼视庾亮:“中原。”

庾亮心中一震……

这时侍卫统领过来请示王导是否就此回城?

王导笑曰:“今日难得与二位先生相见,稍晚些再回不迟。”

刁协道:“只恐丞相久出未归,晋王挂念。”

王丞一笑:“刁大人可谓良臣也。”

庾亮皮笑肉不笑:“那是。”

刁协皮肉俱未笑:“食君之禄,不得不如此耳。”

葛洪见刚才这群侍卫斩杀那名死士的手法甚是残忍,当下不愿久留,向诸人略略行了一礼,准备与郭璞就此告辞。

王导道:“郭先生请留步。”

郭璞知道王导有话问他,微笑道:“国事乎?吾不知也。”

王导也笑了:“非也。听说郭先生卜卦无双,请问吾王氏一脉,族运久乎?”

郭璞已知他会有此问,乃以七曜之术占之,口中念道:

“吉,无不利。淮水灭,王氏绝。”

淮水当然是不会灭的,可见王氏一脉也不会绝了。

王导心中甚喜:“多谢郭先生。”

“何谢之有!”

郭璞轻甩长袖,与干宝葛洪二人大步流星下岩登舟而去。

临行葛洪赠周(岂页)以葫中之酒,曰:“此酒可解酒,长饮不醉也。”

干宝远远地向王导行礼作别:“丞相保重,勿因佞臣伤身。”

王导心中好生感激。

刁协此时鼻息全无,似未闻干宝之语。

诸人纷纷向王导恭喜占得好卦,心中却都在想:“你又何必自炫高贵?”

目送三人的背影消逝在了长江之中,王导良久无言。

周(岂页)、庾亮、王丞、刁协等人回到亭中,复饮美酒。

庾亮自矜是名士,向亭外大声呼曰:“唤伎来!”

随行乐伎急忙走入亭中,望之皆丽人也。

云鬟颤动。

眉眼粉粉黛黛,彩衣袅袅婷婷。

珠佩轻响……

恍如湘妃侍女三三两两出于碧竹丛中……

清波之下……

落花之底……

山影之中……

皆罗裙半遮,酥胸全露,甚是性感。

江南民风甚淫,湘楚之淫祀,巴渝之裸舞,随处可见。吴越之人巨喜群居淫乱,好使人观之,不可尽述。

诸名士渡江,皆好此地江山美女,渐有乐不思蜀之感……

庾亮笑曰:“吾为名士,当获艳姬!”

遂将一乐伎揽入怀中猥亵不已。

那乐伎眼儿甚媚,腰儿甚软,腿儿甚滑,庾亮大笑。

诸人皆笑,命其余乐伎作魔舞,笑谑无间。

王导生性朴素,见诸人丑态毕露,刚才还死气沉沉的,现在却这么来劲,心中十分不喜。

转见江上白波又起,高墙数堵突兀江心,几艘战舰如飞矢离弦,转眼已至亭下。

诸人大惊,相顾失色,细看幸喜不是胡人来犯,却是大将军王敦引着数千士兵从城中赶来。

那王敦高盔厚甲,手按剑柄站在船头,双目雄视八方,远远望去甚是雄壮。

舰中士兵皆劲装抱弓,站得笔直。

岩上数百铁甲士疑是王敦叛乱,急忙亮出武器列队待敌。

王导一笑:“撤下去!”

于是铁甲士皆后退三步,善刀而藏之。

庾亮刁协见王导的威望如此之重,皆无可奈何。周(岂页)王丞等人则喜极。

那王敦留下了军队在战舰上,一人背弓提剑盘旋而上,见岩上树林甚密,挥剑四砍,然后执剑入亭。

周颉按住心头之怒:“大将军欲何为?”

王敦不答,执剑环视众人……

那眼神如深山阴云中古墓坟头的磷火闪烁,冷绿而铮亮,着实疹人。

诸人哑了声。

亭外铁甲士手心尽湿。

王敦剑挑美人胸衣,那剑尖在乐伎的乳头上擦拭良久,直至血出始对王导曰:

“我在城中听说胡人来犯……”

王导对王敦如此兴师动众十分不满,但自家兄弟不便发作,只淡然道:“已毙。”

周颉在旁冷然曰:“已抛尸江中矣。”

王敦嘴角露笑:“哦!”

缓缓地取弓在手,弹弦不已,意甚傲然。那弓名为“燕山脊”,原是鲜卑名将慕容焕所佩。

弓重四十五斤,长三尺。

色黑,嗅之有腥香。

上有魔蛟之纹。

长安之役,晋军大溃,唯有王敦左冲右突领军杀出重围,并斩得士卒三千、敌将十五,获此良弓。

王敦本不善射,有此弓后忽成神箭手。

当下拈箭在指中,托起“燕山脊”,怀抱满月,将弦拉至耳后,瞄也不瞄,一声暴喝:“胡人看箭!”

那箭如陨石飞坠,重重地砸进了江水之中,直震得长江波涌云溅,浪花竟点点滴滴滴上了岩头,其势惊人。

王敦此箭射得无理,那胡人的死士早已被水冲走,还射什么射?显然此箭是射给座中诸人看的:哼,尔辈文臣无能,且看本将军手段!

说来也巧,因王敦此箭劲道刚猛,竟直射入江中数丈之深,将刚才那条巨鳄一箭射死。

血水狂喷,巨鳄翻腾。一阵乱摆,终于肚皮朝天浮在了江面上。那箭正插在巨鳄的头顶,穿腮而过,望去十分耀眼。

战舰上的数千士兵顿时彩声如潮。

岩上诸人与数百铁甲士都看呆了。

王敦仰天大笑,随手挥弓将一名乐伎勾过来亲吻不已,意甚快焉。

王导也为之愕然:处仲一天比一天更加霸道了!不知这是祸是福?

王导王敦兄弟二人乘战舰沿江巡营去了,刁协、周颉、王丞三人策马行至庾亮府中。

庾亮仪容俊美,自比嵇康。家中蓄有美人十二,每月换新。

其妹庾芳,人称“芳娘”,也是长得水灵水露,蓝格莹莹,兄妹二人站在一起让人不知爱哪个好。

晋王世子司马绍有龙阳之好,大宠庾亮兄妹。庾亮亦深好其妹,常共寝一室。因欲为司马绍死党,只好忍痛割爱将妹嫁与,是为世子妃。

诸人下马,即有庾府家奴上前侍候。

庾府家规与众不同:若客人乘轿,家奴一律趴在轿下让客人踏背下轿,以免“受惊”;若客人乘马而至,家奴则一律下跪让客人踏肩下马,以保“贵体无恙”。

诸人见庾府如此享受,皆欢笑而入。

尚书令刁协年岁已老,却风流不减年少,兀自游走庭中:“元规兄,君之美人何在?”

庾亮对美女有独占之好,顾左右而言他,支吾诡笑,不肯让美人出来见客,只令家妓佐酒。

周(岂页)大笑:“好小气的人!”

庾亮小心陪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周(岂页)心想你连乱伦都敢来,天底下还有什么你不好意思的?

诸人落座,论老子之道,说庄子之学,大有古意。

庭中大树花开,满院蝶舞。

诸人对坐,心中都想:我何愚也?何计天下之事?有花有酒有美人,此生当乐死!

王丞问:“晋王近日可好?”

他问的是刁协,老刁为晋王之宠臣。若问世子之事,当然是找庾郎了。

周(岂页)心中冷笑:做个宠臣好生不易,望尔辈好自为之!

刁协轻笑道:“吾王近日好读秦纪,圣智天聪,古今罕有!”

庾亮听他把马屁拍得这么自然,大吃一惊。联想到自己平日对世子恭维得很不够,大为渐愧。怪不得芳妹回家时常在枕畔哭诉世子虐待,看来以后须好好琢磨此中机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