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言搬回去时,家里没有别人。把东西搬进房间后,她开始一点点地收拾,无意间翻到了一张照片,她不禁有些出神。
那原本是张二三十人的集体照,却被她放大,然后去掉其他人,只剩下她和陆江庭两个。
照片是她刚入职那会儿去拓展训练时拍的。那时她刚出校园,身形比现在略瘦,扎着一根长长的马尾辫,天真烂漫、意气风发地站在队伍的最边上。
她记得那天拍照时陆江庭来晚了,众人嚷着让他站中间,但他执意不肯,而是站到了她身边。那天他也穿着跟大家同款的白色T恤和深色运动裤,高高瘦瘦的,看上去就像是高年级的学长。她站在他身边,闻得到他混着淡淡薄荷香的汗味,心跳蓦然加快。她多希望时间能够停在那一刻,又希望那一刻能快点过去。
举着相机的摄影师突然好笑地抬起头来朝她说:“小姑娘,你再躲就要出镜头了!”
同事们哄然笑开了,七嘴八舌地问陆江庭用了什么招数,让新来的许冬言这么怕他。许冬言觉得心虚,而陆江庭只是无辜地一笑。
后来摄影师做了个手势,众人又安静下来对着镜头摆好了表情。许冬言悄悄地向陆江庭那边挪了挪,她看准镜头,牵动嘴角,就在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刹那,她感到一只手轻轻拢上她的肩膀,让她避无可避地靠向了那个令她躁动的源头。
也就是从那之后,无论两人多么熟悉,她见到陆江庭就会紧张,也多了个口吃的毛病。
想到这些过往,许冬言幽幽地叹了口气,把照片扔进了抽屉。
收拾完东西,她伸了个懒腰,走出房间。走廊里光线很暗,只有微弱的阳光从最里面的房间里透出来,那是宁时修的画室。
画室的门一般都不会锁,但是许冬言从来没有进去过。此时她突然对宁时修的作品有点好奇,于是便走了进去。
画室面积不大,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模型和各色的颜料瓶,但却没有什么暴露在外的作品。靠窗的桌边立着一个画架,也用厚重的绒布蒙着。
她正要去掀开画架上的布,楼下突然传来门锁响动的声音。
她收回手,退出画室,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到宁时修从门外进来了。
宁时修像是感应到有人在看他似的,倏地抬头,对上了许冬言的目光。视线相触的一刹那,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许冬言漠然地移开目光,缩回了脑袋。
宁时修见状勾了勾嘴角,朝着楼上走去。
他以为许冬言回房间了,上到二楼时却看到她正倚在门框上研究着手指甲。从他们以往过招得出的经验看,她这是有话要说。但他就当不知道,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
“喂!”许冬言叫住他,“你是画画的?”
宁时修开门的动作停住了:“谁告诉你会画画就得是画画的?”
“那……画得怎么样?”
宁时修回过头,许冬言正端着手臂看着他。
“你问这干什么?”
许冬言想到那天早上的陆江庭,照片没有偷拍到,但那画面还在她脑子里。
“我也想学画画。”
这倒是让宁时修有点意外:“想画什么?”
“一个人。”
宁时修愣了一下,不屑地轻笑:“你这种底子,一时半会儿是画不出人样来的。”
“嗤。”许冬言不满,“我们现在好歹同在一个屋檐下,能不能好好相处?”
“井水不犯河水,这就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了。”说着他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把跟上来的许冬言挡在了门外。
“嘁,还说欢迎我,虚伪!”
晚上吃完饭,许冬言悄悄问温琴:“宁时修到底是干什么的?”
温琴很诧异:“你不知道?”
许冬言也很诧异:“我上哪儿知道去,你又没说过!”
温琴得意地卖着关子:“你去网上一查,比我说得详细多了。”
“网上都有?”
“那当然啊。”说着,温琴感叹道,“同样都是吃粮食长大的,怎么时修就比你优秀那么多啊!”
“嘁!”虽然许冬言对温琴的话很不屑,但是为了打击这个胳膊肘总朝外拐的妈,她只能无所谓地说,“因为我跟他不是一个妈生的呗!”
温琴愣了一下,待明白过来什么意思时,也急了:“哎,你个小兔崽子……”
回到房间,许冬言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输入“宁时修”三个字,检索结果竟然有一百多万条。她随意点开了一条,上面详细地介绍着:宁时修,毕业于加州伯克利工程学院,著名桥梁设计师,参与了云贵项目、援疆项目等具有重要意义的国家重大项目,发表论文百余篇,长宁集团总工程师,T大客座教授……
头衔还真多,还有很多许冬言看不懂的专业名词。
她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没有看到照片——这说的宁时修是同一个人吗?
其实许冬言的工作跟桥梁设计也算是密切相关:她所在的公司最初是挂靠在某科学研究院的杂志社,改制后独立出来成立了公司,取名为卓华出版,旗下有二十多份期刊和一份报纸,还有两个网站,涉及行业众多,而许冬言所在的部门负责的领域正是道桥建设。
她入行不久,知道得不多,但她的发小兼同事的小陶可是公司老人儿,对行业内的事也比她知道得多。当她提到宁时修时,小陶一阵感慨:“这个宁时修可厉害了,刚刚回国没几年吧,就参与了好多大项目。云贵那个难度系数爆表、建在两山之间的大桥,听说就是他设计的。别看他履历这么丰富,他可还年轻呢。”
“你采访过他?”
小陶遗憾地摇摇头:“他毕业后是留在伯克利任教的,后来被长宁老板挖了回来,你也知道,长宁的项目一般不接受采访。不过我听有的同行说,听过他在T大的讲座。”
“网上怎么也没照片?”
“听说他这人很不喜欢拍照,每次有什么公开讲座或者跟项目有关的记者招待会,到他发言时,他都会事先请大家不要拍照,虽然肯定会有人偷拍,但人家这么介意,媒体也就不好发到网上去了。”
许冬言微微皱眉:“这么介意拍照,难道长得不怎么样?”
“恰巧相反——见过他的同行说,这人长得还真不错。”说着小陶还不忘窃笑两声。
许冬言不屑地瞪了她一眼:“一个没见过的人,你都能花痴成这样……”
这事儿一直没个结果,时间久了,也就被许冬言忘了。
晚上回到家,许冬言又状似无意地跟温琴提起宁时修:“他在国外待了几年啊?”
“好几年吧,怎么了?”温琴问。
莫非真是他?许冬言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说:“没什么,那他怎么没留在外面?”
“听说他当初是不想回来的,毕竟他那行我们国家落后了外面好些年,人家都进入养护阶段了,我们还在建设摸索。不过这孩子孝顺,考虑到你宁叔一个人留在国内不行,带到外面又怕他不适应,所以就自己回来了。”
听到这些,许冬言默默地点了点头,原来网上查到的那个宁时修真的就是她认识的这个宁时修。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又不愿意承认他的优秀。
她研究着手指甲喃喃地说:“履历是挺好看的,不过现在的海归也不稀奇了。”
温琴一听,就知道她老毛病又犯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人家时修究竟怎么得罪你了?”
“他还要怎么得罪我啊?你看他说话那气人劲儿!”
温琴耸耸肩:“他说话怎么气人我是没看到,我就看到你总是没事找事,他却一再忍让。”
真是没法好好聊天了!许冬言倏地站起身来,留下一句“后妈”就转身上了楼。
这次搬回宁家后,许冬言的确感觉到宁时修比以往更让着她了。以前她惹他三次,他可能会回击一次;现在她惹他十次,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住了一个多月,许冬言觉得住在宁家也不错,唯一不好的就是男人太多。宁志恒为了让她自在一点,倒是从来不会上楼来,而且他总出差,在家里见不到几次,但是宁时修跟她同在一层楼,共用一间卫生间和浴室,这就不太方便了。
这天晚上,许冬言洗过澡才发现忘了带换洗的内衣。家里正巧没人,她也就不像平时那样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一样,而是随意裹了条浴巾就出了浴室。
可刚一出来,她却看到画室的灯竟然是亮着的。难道是她刚刚偷窥完忘了关灯?还是他趁着她洗澡的时候回来了?
她蹑手蹑脚地上前推开门。里面并没有人,但画架上的蒙布被拿掉了,桌子上还有新鲜的颜料——看来他的确是刚回来过,但又离开了。
洗澡前,她进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的画。这一次,她总算是看到了——画布上是一个女人,五官抽象,用色大胆。
许冬言摸着下巴打量着,这算什么画风?野兽派?
“你怎么在这儿?”
许冬言被吓了一跳,一回身碰到了桌上的调色盘。好在宁时修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住调色盘,但却因此勾到了裹在许冬言身上的浴巾。
浴巾应声滑落,电光火石间,宁时修迅速移开了视线。
许冬言心里一惊,但低头一看,不禁抽了抽嘴角。还好她里面还穿着一件抹胸超短裙,因为没穿内衣,她才特意又在外面裹了层浴巾。
抬头看到宁时修瞥向一边的脸,她笑了:“看不出啊,挺正人君子的嘛!”
宁时修勾了勾嘴角,目光依旧看向别处:“把衣服穿好,不然我不客气了。”
许冬言也不敢真去惹他,低头去捡浴巾,余光瞥见宁时修的脚已经走出了画室。
她重新裹好浴巾出来,发现他还在门外。
她走过去:“教我画画吧!作为交换条件,以后在宁叔和我妈面前,我就乖巧地当个好妹妹,你不吃亏。”
宁时修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个前任有什么好画的,用来唾弃还是用来缅怀?”
这话把许冬言问住了。
宁时修见状只是笑:“好妹妹我是不需要了,你要真想学,小区外面左转就是少年宫,那儿的老师虽然资质一般,但教你是绰绰有余了。”
许冬言一愣:少年宫?那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吗?
第二天一早,许冬言刚到公司就见小陶找了过来:“冬言美眉,道桥展会的视频准备得怎么样了?”
“找了公司在做,快好了。”
“那展板呢?”
“之前喷绘公司的人来过,送仓库去了。”
“陆总让我拍个照给他。走,咱去看一下。”
“成。”许冬言放下手上的活儿,起身跟着小陶去仓库。
两人走进电梯,不想竟会遇到宁时修。
许冬言愣了愣:“你怎么在这儿?”
宁时修身边跟着隔壁部门的马组长,见许冬言这样问话,原本以为两人是认识的,笑呵呵地等着宁时修回话,可宁时修只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马组长立刻轻咳了一声:“冬言,怎么这么没礼貌?”
许冬言不做声,宁时修却说:“她一向这样,我都习惯了。”
原来两人真的认识,马组长一阵尴尬。这时候电梯门再度打开,马组长连忙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宁时修先出了门,自己才跟上。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许冬言撇了撇嘴:“马屁精!”
一回头却发现小陶正双手捂着嘴,像中了金马奖一样:“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帅的人?帅得让人合不拢腿!”
许冬言一脸的不屑:“啧啧!麻烦把掉在地上的节操捡一捡。”
小陶拉着她:“你认得他?他有没有女朋友?介绍给我吧!”
许冬言没敢说他们现在住在一起,更没敢说他就是那位从不愿在公众面前露脸的宁时修,不然小陶说不准会要求搬到她家去住。
电梯门再度打开,许冬言率先走出去:“认是认得,但他哪儿好啊?”
“哪儿都好啊!”
许冬言无语:“你也就刚看到个脸而已。”
小陶理所当然地说:“脸好就够了啊!”
因为遇到宁时修,小陶完全没有心思去看展板了。人还没走到仓库门前,她就决定原路返回,要去和宁时修偶遇。临走前她嘱咐冬言:“记得拍个照发给我!”
看着小陶狂奔而去的背影,许冬言也只能感慨一句:这个看脸的世界,实在肤浅!
仓库里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许冬言找了许久,才在货架顶上看到被卷起来的展板。
货架有两米来高,库房的梯子又不知道被谁借走没还。她踮着脚伸手去够那个纸筒,完全没注意到纸筒旁边展架的铁钳子正悄悄地从袋子里溜出来。
眼看就要够到纸筒了,铁钳子也一点点地从货架上滑落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那铁钳子砸向许冬言的一刹那,竟然被一只手挡了开来。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许冬言脑中空白了一下,然而更让她意外的是,陆江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仓库里。
她看到他眉头微微皱起,连忙低头看,只见白色的地板砖上有殷红的血滴。
“怎么做事这么心不在焉?你知道有多危险吗?如果刚才不是我在,这个口子可能就在你脸上了!”
在许冬言的印象中,陆江庭很少动气,然而此时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可是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心疼她?在意她?
看着他那正在滴血的伤口,许冬言那颗原本已经死得差不多的心竟然悄无声息地恢复了知觉。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陆江庭压着虎口处尽量止血,抬头看到她茫然的神情,不禁吐出一口气,语气也温和了不少:“去找纱布来。”
许冬言连忙站起身,又想到什么:“这……这么大的伤口,还是去医院吧!”
陆江庭坐在椅子上,不容反驳地说:“去拿纱布。别让他们知道,我不想小题大做。”
许冬言愣了愣,连忙从口袋中翻出一块手绢递给他:“你先用这个压一下。”
陆江庭似乎犹豫了一下,接过手绢按压在了流血的伤口上,手绢顿时洇红了一片。许冬言不敢耽误,连忙去拿药箱。
还好那钳子划出的伤口并不深,许冬言简单用酒精消了消毒,开始包扎。手指触及他冰凉的皮肤,她不由得微微颤抖。
这时候,头顶上传来幽幽的叹息声:“一点小伤而已,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这要留……留……留……疤了吧?”
陆江庭无奈地笑了:“我一个大男人,无所谓的,要是你就不好了。以后干什么都要专心一点,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