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夕复何夕

一场秋雨过后,宛城的天气便又冷了几分。

充满西式格调的卧室里,正睡着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刚从噩梦中惊醒,冷汗爬满了后襟。

彼时天空已露出一片鱼肚白,电车的铃声与报童的叫卖声交叠在一起,此起彼伏。他掀开被子径直走进了浴室,花洒喷出的水冒着袅袅的热气,玻璃上顿时一片朦胧。

腰间系着围裙的徐白端着一盘刚做好的沙拉走出厨房时,正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旋转楼梯上款款走了下来。

两米多长的餐桌上早已摆好了丰盛的早餐,热牛奶正散着热气,整个客厅里都弥漫着一股子香甜。

“大叔,我都说了要喝咖啡,怎么总是牛奶啊……”话音刚落,徐白抬手扔过来的苹果却被沈恪侧首轻松接下。他咬了一大口,当即被酸得皱起眉来。

“瞧瞧,我说你这个家伙怎么越来越得寸进尺了,我一把年纪还要早起为你做饭,真不知道在国外的这些年你都学了些什么……不知道什么是绅士风度啊!”

“我的绅士风度可是专门为名媛淑女准备的……”

徐白嘴上虽然不饶人,但还是乖乖为他煮了一杯咖啡。在国外的这些年,徐白早已习惯了沈恪对咖啡的狂热,他也亲眼看到了这个年轻人是如何靠着一己之力打拼。在那些难眠的夜晚,他几乎都靠着浓咖啡度过。

“喏,真难伺候,简直……”

“在看什么?”徐白把咖啡放到沈恪的面前,也凑过去扫了一眼。报纸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承东军阀柯北辰大获全胜入驻关内”。

“没想到这个姓柯的倒是有两把刷子,你这边可得加快点速度,我看你最近老是早出晚归的,还不让我跟着,到底在忙些什么啊?”

沈恪合上报纸端过咖啡抿了一口,嘴角微微上扬。他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报纸上的照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今天我要入狼窝,你陪不陪?”

徐白看着他阴森的笑容,冷不丁打了个冷战,狐疑地问:“你要干什么?”

沈恪倒是不急着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徐白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兀自喝了一大口牛奶,奶沫子沾在他胡子上,形成了一个白圈。沈恪瞧见不由得哈哈大笑了两声,放下刀叉便拿了外套出门,徐白连忙抓了一块面包紧跟其后。

清晨,李家花园里的诸多海棠挨个儿露出了笑颜,陆曦云正提着水壶浇花,一旁的湘芩轻笑着从她身后冒出来。

“想心上人呢?”

陆曦云见她不怀好意的笑声忙没好气地辩白:“你胡说什么呢?”

湘芩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水壶,笑意更浓:“你看你都把水浇到地上了,还说没有……快从实招了,不然我告诉小姐去。”

陆曦云急急地作势要抢,却被湘芩顽皮地躲过。

“给你可以,那你给我说说昨天到元帅府去可看到什么好玩的了?我猜你一定是看到了什么,要不然也不会从昨天回来到现在都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我哪有看到什么,元帅府就是很大很漂亮,哪有什么别的。不还给我就算了,你慢慢浇,我先去给小姐准备早点去了。”

陆曦云笑着打开门走进了房里,时钟刚过六点,小姐自然还没起床。她穿过前厅到了厨房,先点着炉子开始煮牛奶。白色的奶泡咕嘟咕嘟地冒着,她怔怔地看着,不禁又走了神。

昨个儿晌午,管家让她往元帅府送一批洋商给的新鲜货物。她顶着毒日头拿着礼单来到了元帅府门口,府里的人听明了她的来意,便把她们一行人带了进去。可领路的丫鬟走到半路却被人叫走,陆曦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看到有人过来接应她们。那人领了拿着礼物的几人走了,只说让陆曦云在这里稍等一会儿。陆曦云并不敢到处乱走,等了好一会儿却也不见有人过来,虽说是三月里但一直站在太阳下也着实吃不消。

她见不远处有一座凉亭,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过去避一避。谁知她刚走近就见一白色身影正躺在凉亭边的树荫下,走近了几步才发觉那竟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像是在小憩。

陆曦云耐不住好奇,索性屏住呼吸尽量蹑手蹑脚地向那树荫边靠近。

那男子似是察觉了什么,竟翻了身子正对着陆曦云。他缓缓睁开了眼,一双如墨般的眼睛沾了些惺忪的睡意。他只那样沉沉地望过来,她的心便一阵咚咚乱跳。

其实根本连那人长什么样子也没看清楚,陆曦云心想,怎么当时自己吓得转身就跑?指不定就被当作贼了。可那人到底是什么人呢?倒像是个少爷的样子。

她猛然想起今天早上小姐肯定要吃玉宣斋的莲花枣泥糕,连忙盛好牛奶放到热水里温着,叫了湘芩一起出了门。

徐白早就备好了车,两人上车后沈恪一直闭目养神。可车开到一半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忙叫司机掉头。徐白心里自然诧异,但他知道沈恪表面上看起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必有他的道理,这样想着车便停在了玉宣斋的门口。

此时正逢日上三竿,这宛城最有名的糕品铺子倒可真称得上是门庭若市。徐白得了吩咐进去买了两盒新做的莲花枣泥糕,见那伙计替他悉心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装好,这才满意地提了离开,却险些撞上一个人。

“我说你这人怎么走路都不看着点儿?”

徐白本想道歉了事,可当他抬头的时候却被面前的女孩儿吸引去了目光。那女孩儿微低着头,露出颈后一段白玉般的皮肤,她梳着两个大辫子,穿着杏色的棉布衫子,外面套着一件白色毛领夹袄,倒是芙蓉般清丽可人。此时她许是见对方久久未答话,抬眼看着徐白道:“这位大叔,不好意思啊,她说话就是这样,您别见怪。”

徐白这才回过神:“不碍事,是我不小心冲撞了两位姑娘……”

话音刚落,只听刚刚那斥责他的女孩儿忍不住笑他:“你瞧他那样子……”

陆曦云拽了拽湘芩的袖子:“小姐还在等我们买糕点回去呢,可别再多话了。”

“说的也是……”

徐白方走出玉宣斋,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总觉得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那杏衣姑娘。

车喇叭不耐烦地鸣了两声,徐白这才惊觉自己已耽误许久,他已经做好被车上那位爷骂的准备。谁知沈恪仍在闭目养神,只吩咐说开车到宛城以北的金都苑46号。而金都苑毗邻大帅府,周围也有军队看守,里面住的人都是非富即贵。

黑色的汽车徐徐开进李家的别墅,沿着林荫大道一路开进去,在绕了几个弯后这才停在了一幢白色的小洋房前。房前已有训练有素的管家在门口等候,看到沈恪连忙走上前来开车门。

“沈老板,我家老爷因洋行里有事,刚出门去处理了,老爷让我跟您赔个不是,出门前特地吩咐小的让您务必赏脸留下来吃顿午饭。”

沈恪点点头,随意地环顾四周,倒也客气地回了句:“李老爷客气了,沈某正想好好逛逛,你们家的花园在这偌大的宛城可是家喻户晓。”

那管家一边点头哈腰地招呼沈恪在沙发上坐下,一边让下人端上茶点。

“管家你大可不必管我,我倒是自由惯了,你一直盯着我,我会很不舒服的。”

那管家忙半弓着身子行了一礼,走出门去。

沈恪随手挑了块点心递给徐白,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从这里便能看到李氏花园的一隅,此时正逢阳春三月,大朵大朵的海棠花正开得红火,徐白大口地咀嚼着点心,咕哝着嘴抱怨:“什么呀……一点都不好吃。”

沈恪挑起半边眉毛笑道:“要不怎么给你呢?”

外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像是有女孩儿在哭,徐白叫住一个下人问:“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那下人倒也老实,一五一十地将原委说了。原来是李老爷的掌上明珠李婉伊没有吃到玉宣斋的莲花枣泥糕,本来就有起床气,此时正拿两个丫鬟出气,闹得不可开交。

沈恪打发了那人走,冲着徐白笑道:“走吧,玉宣斋的糕点放时间长了味道会变,娇气得很呢。”

徐白看了看手中包装精美的盒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心想,沈恪这小子对女人的心思是越来越了解了。

沈恪赶到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众人等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门外。管家正想着如何解决眼前的麻烦,此时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来人,忙堆着笑走上前来:“沈老板真不好意思,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是下人们照顾不周?”

沈恪一抬手,徐白连忙把糕点盒送到他手上:“沈某今日不巧正路过玉宣斋,便买了招牌的糕点,正想送给小姐,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管家一听是玉宣斋,也顾不得旁的,忙又问:“可是莲花枣泥糕?”

沈恪点点头,那管家连忙接过糕点转身敲了两下房门:“小姐快开开门,这里有您要吃的糕点。”

只听屋内响起高跟皮鞋清脆的响声,房门打开,女孩儿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蕾丝洋装,一头卷发扎在脑后,看上去十分俏皮可爱。

李婉伊气鼓鼓地接过管家手中的糕点,没好气地说:“不是说卖完了吗?我就知道那两个丫头定是偷懒没去,还胡乱编谎话搪塞我……”

“小姐可要谢谢沈老板,这是他买来给小姐您的。”

李婉伊闻言朝管家身后望去:“沈老板?人呢?”

管家诧异地回过头,走廊里空空如也,哪还有沈恪的影子。

徐白跟在沈恪的身后,两人一路走到露台上,因为沈恪突然停下步子,徐白一股脑儿地撞上去,他吃痛地捂住额头:“我说你不知道你的背比一般人硬吗?”

徐白见沈恪没有搭腔,只看他双臂撑着白色的栏杆,目光锁定在花园里两个瘦弱的人影上。徐白定睛一看,正是今儿个晌午在玉宣斋门口遇到的那两个姑娘。

“看来这两个姑娘倒是被你给害了,不过那李家小姐未免太刁蛮了点,丫鬟也是人啊,还是国外好,哪有人动不动就罚跪的,当真是老一套的封建规矩。”

沈恪冷笑一声,白了他一眼,目光却不离那百花丛中的曼妙身姿。

“人家是千金小姐,难免娇生惯养。你倒是当着人家面说,别总在背后乱嚼舌根……”

“沈老板,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是来谢谢你的糕点的。”

那声音自两人背后传来,一听就是娇滴滴的小姐。

李婉伊抬眼望去,只觉得眼前的男人高大挺拔。他的臂弯上搭着件价值不菲的西装,看上去和之前那些来家里的纨绔公子大不相同,神色不卑不亢,眸光清冽。

“不用客气,小姐不嫌弃就好。”

李婉伊见他谈吐有礼,却带着几分疏离,看似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却丝毫不会消除他给人的距离感。

“听说你是我爸爸在生意场上的好伙伴?”

沈恪沉吟道:“算是吧,我倒是要多谢令尊的不吝赐教。”

李婉伊眨巴了几下眼睛,忽然笑着对沈恪说:“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沈恪双手抱臂斜倚在栏杆上,望着眼前一副骄傲面孔的女子静待下文。

李婉伊回头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会听到,忙走上前凑到沈恪的耳旁低语了几句,说罢还摆出一副小女儿撒娇的模样,抓着沈恪的袖子不放。

沈恪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忙倒也不是不能帮,只是被你爸爸发现了算谁的错?”

李婉伊连忙应道:“当然算我的错,我一定会说是我以死相逼,你才带我去的,不过尽量还是不要被发现啦!”

“那……好吧,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李婉伊大手一挥:“说吧,本小姐一定尽全力。”

沈恪转过头,他微微眯起眼睛,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花园里的花很美,不要让人破坏了美感,那两个丫头跪在那里实在是……很煞风景。”

李婉伊瞥了一眼楼下不远处跪着的两人,满不在乎地说:“这个简单,我不让她们跪就是了!总之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哦!”

沈恪笑道:“沈某自认为是个守信用的人,小姐大可放心。”

徐白看着李婉伊远去的身影,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你们俩刚刚在说什么?怎么搞得这么神秘?”

“你说这李氏花园漂亮吗?”

“啊?当然漂亮啊,可是这跟我刚刚问你的话有什么关系?”

沈恪用手摸了摸白色的栏杆,在阳光的照耀下那白栏杆像是镀了金子一般,连同白色的地板砖一起闪闪发光,手感也与众不同。

他拍了拍手,随即指了指地和栏杆,笃定的口气仿佛这已经是不容置喙的真相:“这里,还有这里,我敢赌,那白色的油漆和白砖下都是黄金。”

“什么?真的假的?”

徐白用拳头狠狠地捶了锤栏杆:“啧啧,看来这个李老爷不简单,现在金融业本就不景气,几大军阀相互对峙,暗潮汹涌,他哪来那么多钱?”

沈恪看着已经没有人影的花园徐徐道:“倒卖军火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义父说得没错,像李国雄这样奸猾狡诈的人怎么可能只安于做一个普通的商人?”

“看来你小子早有预谋,原来你前几天就开始行动了!”

“我们走吧。”

“啊?不吃饭了吗?”

沈恪冲身后摆摆手:“目的都达到了,况且……点心都那么难吃,饭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徐白点点头:“说的也是。”

管家一脸歉意地送走沈恪,刚穿过花厅正巧看到陆曦云一瘸一拐地走着,他有些心疼地走过去扶了她一把:“小姐脾气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倒是苦了你们,湘芩那丫头怎么样了,看她晌午哭成那样,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过这也难怪,谁让小姐向来最疼她,这一回竟也挨了这样不白的训。”

陆曦云倒是没放在心上,心想自己当初被赶出萧家,什么苦没吃过。城里人本就瞧不起他们小镇上来的人,更是给尽了白眼。父亲死后,弟弟又生了重病,李家肯收留她已是万幸。

况且,她这样的人,倒是过得苦点儿才不会遭天谴。

“没关系的,我是下人,没做好活儿就该被罚。”

管家听着她的话却觉得有些戚戚然,一个这么年轻的姑娘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好像什么委屈都受过,什么苦都吃过,你若是对她好,她能一直记在心里,时刻想着要报答,平日里无论什么好处都不敢多拿一分。

“哦,对了,是谁给买来了莲花枣泥糕?我分明记得当时玉宣斋的伙计跟我说卖完了,而且他们家是不会加做的。”

“你说这个啊,那可多亏了沈老板,是他买来的。说起这位沈老板啊,那可真是年轻有为。”

“这样啊,那我可倒是要谢谢他呢。好了,我自己能走。”

“那我就先忙去了,你们两个丫头要记得敷药。”

陆曦云微笑着送走管家,脑中却不知怎的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那时她跪在花园,仰头便看到露台上站了一个人。由于离得很远,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依稀记得他的身姿修长挺拔。

夜上海。

“早就听说夜上海是个繁华热闹的好地方,可我爸那个老顽固只晓得自己去玩,从来不带我,说什么女孩子家不应该出入这种场所,可我看这里的女人也不少嘛!”

沈恪笑而不语,一旁的徐白心想,这男人谈生意哪儿会带女眷,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恐怕只会坏事。

李婉伊双手拿着玻璃杯喝了一口果汁,只觉得没意思,她偏过头看着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没有穿西装的他看上去与上次不太一样,黑色的风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低领毛衣,从她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到他的锁骨。

沈恪注意到她的目光,嘲弄地勾起嘴角:“李小姐,果汁要洒了。”

这话不说还好,话音刚落只见李婉伊“啊”了一声,橙色的果汁顺着她的白裙子一路流下去,像是白色平原上开出了一条橙黄的小径。

徐白见她面色通红,忙让侍应生拿来纸巾,又看她手忙脚乱地胡乱擦拭,更觉得可笑。

“湘芩!”

李婉伊许是觉得丢了面子尴尬不已,小姐脾气又冒了上来。湘芩本就没来过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四周,哪里注意到李婉伊心中的怨气。这一喊险些把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通”一声跪在李婉伊的面前。

“你跪什么跪,赶紧回去给我拿套衣服来换了,这样子让我怎么见人?”

湘芩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此时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她连忙起身说了声是,却下意识地看了沈恪一眼,转头就朝外小跑出去。

徐白见她那刁蛮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你看看你,哪里有大家小姐的样子,真不知道李老爷是怎么教育你的!”

李婉伊一听,本想回斥几句,可看到沈恪气定神闲的样子,一时间竟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只是蔫蔫地说:“他哪里管过我,只顾着自己赚钱,虽然我要什么有什么,但是一年里他能有几天在家陪我?”

沈恪挑了挑眉毛,拇指慢慢描摹着杯沿,红酒轻轻一晃:“原来洋行的工作这么辛苦,看来沈某倒真是有些清闲了。”

李婉伊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才不是呢,他其实很少去洋行,洋行的事都是几个叔叔伯伯在管,他经常来这儿跟人见面,天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什么。”

“哦?如此说来你来这里倒不怕被你爸爸看到?”沈恪说罢,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不远处几个端坐在沙发上的人。

虽离得不远,可灯光迷离不清,但还是能依稀辨别出那男人极长的胡须,外界都说李国雄年纪不大倒是留着一大把胡子,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几岁。

沈恪眼睛微微眯起,他忽地目光一转,只见那原本坐着的两人骤然起身走向暗梯处,心中了然,想这夜上海只为贵宾准备二楼的雅间,看来他们在宛城也颇有实力。

“看到就看到喽,大不了就说是跟你出来约会的……”

“噗——”

徐白一口咖啡喷出,一旁的李婉伊连忙嫌恶地往沈恪身边挪了挪位置:“大叔,那咖啡有那么难喝吗?”

沈恪无奈地耸耸肩:“我好像真的看到你爸爸了,貌似是去了二楼,你不会真的要被他发现吧?”

李婉伊眼睛一转,这才有些迟疑地说:“记得以前我爸爸让人打电话回来,说是到夜上海215找他,不过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还在那儿……”

沈恪与徐白相视一笑,连忙换上一副后怕的表情:“我还是上去看看吧,要真是你爸,你就让徐白带你从后门走,保准不会被发现。”

李婉伊见沈恪要走,连忙抓住他的袖子不放:“这不打紧,这里太好玩了,你陪我再玩一会儿,要不我们下去跳舞吧?”

徐白见状忙上前一把拉过李婉伊的手说:“还是我陪你去吧,你看,要是真被你爸爸发现你偷溜到这种地方来玩,以后我们要带你出来就更难了。”

“喂,大叔我说你这人怎么……”

“来吧,来吧,叔叔陪你玩。”

沈恪走得极快,他先是从楼梯的缝隙向上看去,黑压压的竟都是保镖。他暗自冷哼一声,心想谈个“生意”哪儿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他环顾四周,好在之前已经摸清这里的地形,从侧门穿过去应该有一个废弃的后院,如若能从那里上去定能避开前面的那些人。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沈恪双臂一撑轻巧地落在了长廊上。那长廊十分窄,到处都结满了蜘蛛网,几扇窗户因为拉着窗帘只透出些许的光。沈恪暗暗估算着李国雄所在的房间,他一边熟练地贴着墙壁移动,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里面传出的话。里面说话的声音原本很小,但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突然争执起来。

“我说老李,你明知道那些人都不是好得罪的,这些年我们表面上虽风光,可实际上哪天不是提心吊胆?”

“……”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但我真的不想再干了。我还有女儿,她还这么小,万一我遇到什么不测,你要她怎么活啊?”

“唉,我懂,我懂,总之这回就当是最后一次吧,从今以后我都不再来找你。”

“此话当真?”

听到这里,沈恪猫着身子灵巧地贴近了窗户,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李国雄正和另一个男人看着一幅地图,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沈恪有些懊恼,正当他准备用特制的小刀撬开窗户时,一个黑影让他忙收了手躲进阴影里。

陆曦云见湘芩急匆匆地赶回来拿衣服,忙说要替她跑这一趟,反正自己正好也要走那条路去药铺取药,而湘芩也着实不想再去。她将衣服递给陆曦云并大致比画出李婉伊的具体位置,自己便回屋关了房门。而此时陆曦云一手拿着衣服,一手提着几服中药,她想着刚刚那个小哥明明跟她说进了门右拐,可她走了半天竟然绕到了这个院子里,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人在这儿。

院子里很黑,参差不齐的大树将月光切割得稀稀落落,显得周围更加阴森。陆曦云不禁打了个寒战,正当她准备原路返回时,一不留神被废弃的木块绊了一跤,她吃痛地揉了揉膝盖,却听楼上一声呵斥:“谁?!”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肩膀被人用力一扣,便被带到了一处阴影里。她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感受到身后的人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你是……”

嘴巴忽然被捂住,虽不至于很用力,但陆曦云却已不敢再说话,因为她看到了几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正四处搜寻着什么,但因为周围太黑,他们并没有发现自己。

“呸!说不定是哪来的野猫,我看是他们太紧张了!”

“哎,不管怎么样,还是小心点好。”

陆曦云看两人走远,还未来得及喘气就发现眼睛被人蒙上,身体突然间被人抱起,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并不敢挣扎,没多久自己便被靠墙放下,等她拿开蒙住眼睛的手帕时,周围只有不停闪烁着的彩灯和让人酥麻的歌声。

她看着手中浅灰色的手帕有些出神,仿佛刚刚那一切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陆曦云本想再找找李婉伊,可当她看到那些交叠在一起的身体以及他们异样的眼光后,她一咬牙索性小跑着冲出了夜上海的大门。

她单手扶着白色的柱子微微喘气,此时天色已十分暗沉,但夜上海的门口却依然如早上的菜市口般有络绎不绝的人进进出出。女的大多浓妆艳抹,挽着男人的胳膊,身上艳丽的旗袍显出姣好的身姿,脸上尽是妩媚的笑容却似乎很僵硬,在强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陆曦云有些心神不定地往家走,她想着明天去李家将衣服带去,然后说自己没有找到小姐便回家了。虽说事实如此,但她还是担心以李婉伊的脾气恐怕不会轻易作罢,指不定要寻个什么理由罚她,可毕竟事已至此,也只能由她去了。

像是想到什么,她忽地脚下一滑,幸而手中的药包还完好无损。这毕竟是她近乎一个月的工钱,要是撒了她得心疼死。自从弟弟染病以来,她虽有心时时陪在身旁照顾,却无力分身,只得求了李家让她白天在府中做事,晚上回家照顾弟弟。那管家倒是热心肠的人,总是让她多带些吃的回去。

陆曦云的家是宛城以西的小四合院,那里住着包括自己家在内的四户人家,他们都是这个城里做着小买卖的穷人,可平日里也会帮忙照顾一下她的弟弟。

她刚一进门,正看到弟弟在床上看报,便问了几句,大抵是今天的饭有没有吃好,衣服穿暖了没云云。陆名扬都是笑着点点头。她弯腰帮他压好被子便拿了药包去厨房煎药,刚抬手掀了帘子进去就看到邻居李妈正在洗碗。

她看到陆曦云不由得说:“曦云啊,刚刚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门口停了一辆汽车呀?哎哟喂,我看那车子可真漂亮,怎么会开到咱们这脏地方来?”

陆曦云一听也觉得不可思议,她生了火放上药罐:“是吗?我倒是没注意,说不定是开错了地方呢。”

她从一旁的灶台上拿起扇子,像是忽然间想到什么,转身便出了厨房。她迈过门槛却只瞧见不远处残余的光亮,那光亮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沈恪一路开着车回到别墅,刚一开门徐白就从沙发里跳起来没好气地抱怨:“今天那个李婉伊真是让我见识了什么才叫作真正的难缠!下次我们俩换一下,你去应付那个大小姐!我头都要炸了!”

沈恪冷着脸一路走进厨房独自倒了杯水喝,徐白知道自己又自讨没趣了,索性切回正题问:“你上楼去打听到什么没有?”

“听是听了,不过出了点儿岔子,他们近期似乎又要行动,那姓李的倒是会拿她女儿当幌子,想要功成身退,但可没那么简单。”

徐白耸了耸肩:“你打算怎么做?据我所知,李国雄每次贩卖军火给承东都会先把货囤积在一个地下仓库。”

沈恪点点头:“没错,我看到他拿着一张地图,那应该就是他准备藏货的地点,改天我们得再去趟李家。”

徐白一脸后怕地看着他,头直摇:“要去你去,我可不想再折腾了,今天为了把她送回去,简直要了我半条老命。”

沈恪闻言却拍了拍徐白的肩膀,一副任重而道远的样子:“那恐怕还要劳烦大叔你陪我走一趟,而且,这一次你还得帮我陪陪李大小姐。”说罢,也不顾徐白龇牙咧嘴地抗议,径直上了楼。

蒸腾的热气攀爬上硕大的镜面结成一层水汽,沈恪站在喷头下用手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顿时觉得清醒了不少。

背后的镜子上有一滴凝结而成的水珠坠下,一道刀疤赫然停留在后背上,显得有些狰狞,镜面上汇集而下的水珠渐渐描摹出三个棱角分明的字来:陆、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