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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笑迎生离死别

人生终将别离,何不未雨绸缪

一年前,公公被诊断患了腹膜后肿瘤,全家人就开始了如何选择治疗方案的讨论,公公自己的治疗意愿也非常强烈。既然治疗就要选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于是我们把公公带到了北京。

在和国内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讨论公公的治疗方案时,知道他的肿瘤已经侵及肝、肾,还有腰部的肌肉,如果手术就意味着要切除一侧肾,部分肝脏,还有部分腰部肌肉——不仅如此,还意味着,手术后会瘫痪,不能行走,非常痛苦;因为年近九十,也许还意味着手术中意外身亡。

我和婆婆、爱人及他的姐妹一起讨论了方案,决定保守治疗。医生说,这种肿瘤对什么治疗都不敏感。其实也就是说,做什么治疗都对病情没什么太大帮助。但是无论是公公本人,还是婆婆和他们的儿女,都无法接受不做任何治疗。不做治疗对患者来说就等于等死;对亲人和家属来说,等于不仁不义,不爱不在乎。治疗,不管有效还是有害,好像是必然和必需的过程和步骤。

我作为儿媳妇,能够做的是听从他们的决定,并尽自己所能。虽然我的内心非常清晰地知道,我绝对不愿意把生命的最后时光花在医院和治疗上。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我会选择在喜欢的环境,和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中离开这个世界;如果做不了事情,也希望在自己家里,在爱我的人身边离开。可生病的不是我,也许我真的得了病,也会像别人一样,把全部求生的希望寄托在医院和医生身上,并积极配合各种治疗。

公公先后做过多种治疗,在最好的医院治疗效果不明显后,婆婆就开始寻求各种治疗的偏方,几乎不管是谁,只要对方说有效,就愿意尝试。我以前不理解,为什么许多有知识、有文化甚至自己也是医生的人,在患病之后会听信小道消息,会相信偏方,会被各种江湖骗子愚弄、欺骗。为此,很多父母和儿女反目成仇。

记得我的一位医生朋友的父亲,患了高血压引发的动脉硬化,经常被各种民间药贩子“关照”,说什么药可以迅速软化硬化了的血管,什么药可以让他延年益寿。她的父亲每次都会买很多,家里有各种各样的软化血管的保健药品,均来自来路不明的药厂。她为此非常愤怒,因为她知道这些药物并没有所保证的疗效,还可能伤及身体。可她的父亲不信她,却相信推销员,依然背着她继续购买。

对死亡的恐惧,真的使人容易丧失理性的判断。

千万别让亲人最后的日子活得更苦

现在我终于明白,绝大多数人在知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所有的理智、理性和判断,都要为求生的欲望让位——万一呢,万一这个药、这个方法真的有效呢?

“死马当活马医”是我们文化中信奉的一种理念,预示着我们会竭尽全力,预示着不会留下没有足够努力的遗憾。但你是否想过,也许你所做的一切不仅加速了死亡进程,更重要的是你的努力其实只是使病人活着的日子变得更加痛苦?

很多人,从得知生病之日起,生命每天的日子就变成了住院、手术、吊针、吃药;严重时,插各种管,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公公的病情在各种治疗后,并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愈下。从发现生病到最后离开的一年中,他基本上是在医院度过的。随着肿瘤的增长,腹部被侵占,胃肠被堵,进食困难,开始呕吐,就插了胃管引流,靠输液维持。

医护人员怕他在无意中把胃管拔掉,就给他戴了防护手套。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征得他本人的同意,所有的决定都是医生和家属做的。因为,这个阶段的他经常昏睡,不确定他说的是胡话还是真话。

但公公在插了胃管,被戴上保护手套后,他悄悄地在被窝里,用脚踩住手套,想把手套脱下来。被发现后,婆婆和大姑子责怪了他,他笑了笑,趁她们不注意,又试图用牙齿解开绑着他的手套。还有,他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把胃管拔了,遭到医生、护士和家人的训斥。之后,又在半夜悄悄拔胃管,小姑子看到阻止他,他还说,你眼睛怎么那么尖,后来趁人不注意时,他还是拔掉了胃管。为此,看护的阿姨被护士骂哭了,婆婆也非常不高兴。婆婆说,你公公非常聪明,他会想尽办法,他的办法很多。

是的,公公是个很善于动手、动脑的人,他会做家具,还经常能想出巧妙的办法修理各种需要修理的东西。而我听到婆婆、大小姑子和照顾公公的阿姨的描述时,心中有很深的悲哀。

我们如此听从医生的安排,是为了使他的生命得以延续。可我们是否知道,病人是否真的愿意以这种方式延续他的生命?我没有机会和公公交流他的感受,我只能想象,在讲话都非常困难,时而昏睡、时而清醒的情况下,他不屈不挠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设法摘掉手套,拔掉胃管,用他的行动强烈而清晰地表达着一个意愿:他不想戴手套,不想被插管。而他的意愿和呼唤,没有被听到,也没有被他爱的,也非常爱他的人看到。

亲人临终前,请给予他们心里最想要的

我能清楚地看到全家人挽留公公的爱心和努力,但我内心有着深深的悲哀:我们给予的一切,真的是公公需求的,还是我们的自以为是与无知?不能面对自己内心难受和纠结的选择?

在公公成功地把所有管子拔掉后,我和婆婆及其他在场的人有了一场直接的对话。我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延长爸爸的生命,而是让他不再遭受痛苦,尽量减少折磨。”婆婆说,都快过年了,希望爸爸不在年前离开,这样不会在年前影响亲戚朋友。我说:“别的都不重要,爸爸最后的日子是否舒服才是最重要的,你们觉得呢?”婆婆想了想后,点了头。我接着说:“爸爸自己拔掉胃管,是不是说明他不舒服?”他们都认同。但他们说,可是不插胃管他会吐啊,吐也很难受。我说:“一天24小时,如果不进食,产生的胃液,根据医学常识是大约500毫升,怎么吐也不会吐24小时的,最多几个小时。相比之下,他会有近二十个小时舒服的时间。”家人们听了觉得有道理,听从了暂时不插胃管的决定。我看到公公呻吟的声音和频率明显降低了。

公公几乎每天近二十小时都在静脉输液,我也曾输过液,作为一个正常人,输液几小时都很不舒服,很难想象对一个生病的人会是怎样的煎熬。医生说,公公的心肾功能都已衰竭,我提议把输液量降到最低水平,减少公公的痛苦。

到了医生办公室,医生说如果减少输液量会加速死亡的进程,婆婆一听马上改了主意。我非常理解她的感受——面对和自己相伴六十多年的伴侣即将离世,如何在生命的长度和减少痛苦之间做出选择的艰难。我尊重婆婆的意见,毕竟她才是最受影响的人。

可我在内心同时也想到,临终关怀是一个多么错综复杂、情爱纠结的过程,有没有一种方法使我们离开的过程不给家人增添困扰和痛苦,也使自己最后的生命里程走得安然和舒服一些?我相信一定有方法。

最终,医生在我和婆婆的意见之间做了折中,减了三百多毫升液体,这意味着公公可以每天轻松三个多小时。

回到病房,听到公公说:“我要死了。”家人对他说:“不要乱讲,你会好起来的。”我走到公公床边说:“爸爸你的状况很不好,我们都在你身边,你还有什么愿望和事情需要让我们知道,让我们做的?”他回答道:“我想回家。”我问:“回哪个家?”他说:“义乌前洪。”婆婆说:“回去干什么,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接连问了几次,他的回答都很肯定。

接着我又问:“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他说:“我想去看墓地。”我问谁的墓地,他说:“未来自己的墓地。”这是公公临终前三天说得最清楚的几句话。

人生中的意外和计划,永远不知道哪个先到

2016年1月22号,天气预报说将会有三十多年不遇的大雪和严寒,整个杭州市严阵以待。我对家人讲:“我们带爸爸去实现他最后的愿望,不管下不下雪。”婆婆和其他人坚定地拒绝在雪天出行,怕路上发生意外。我毕竟是儿媳妇,不能一意孤行。说实话,如果我可以决定,我会不顾一切带他回老家,哪怕他路途中出现意外。最后,我告诉公公:我们25号天气变好后带你回家。

25号清晨8点53分,公公离开了我们。25号的杭州,阳光灿烂,也许预示着公公在霞光万道中进了天堂。而我心中总有一点遗憾——没有能够成全他最后的愿望。

我知道公公一生的为人,乐于帮助每一个途经他生命的人。他很少言辞,但说的时候总是充满智慧和对人的赞扬、关怀。做他儿媳妇三十多年,听到的都是他的夸奖;来到我们家里,总是屋里屋外地忙碌着,他似乎总能找到可以干的活,可以修的东西,或者可以变漂亮、变得更加整洁的地方。安静的时候,他会读书、写毛笔字。他的字写得很好,经常得奖。他非常喜欢钓鱼,一钓钓一天,不知疲倦,钓回来的鱼送给周围的邻居朋友,乐此不疲。他从不对别人有任何要求,对人有一种深切的理解和包容;好像什么环境都能很快适应、乐在其中。

我很确信:无论我们怎么做,做得是否到位,他都能理解和接纳,他的回应都会是充满安然、宁静、慈祥的笑容。我常常想,等我老了就做这样一个人,无论到哪儿,都能发现身边的好,很快能调整自己乐在其中;与任何人相处,说话就说赞美的话,没事就找活干,没活干就自己看书、写字,绝不要求、打扰别人。

在医生宣布公公呼吸、心跳都已停止后,我爱人想和父亲多待一会儿,所以没有马上给殡仪馆打电话。我也不想把他放到医院的太平间,那里太冷、太孤独。

当时,公公的护工帮他换上了他生前非常喜欢的衣服,戴了他喜欢的领带。一家人在病床边守候着他老人家。我爱人和公公做了最后的对话,也鼓励小姑子和婆婆,在还能看到公公的时候,把想说的话告诉他。我祈祷上帝带公公回到天堂。

殡仪馆的车来了,说随车只能去两个人,真的到了最后分别的时刻,大家情绪都非常激动,一片混乱。我说:“我和我爱人随车。”此时婆婆失声痛哭,拉着车不让走,众人把她拉住。我上了车发现有三个座位,就喊着让婆婆上了车。我们三人护送着公公,车开往殡仪馆,路上,婆婆放声大哭。

我什么都没说,婆婆需要这样一个空间和时间,没人劝说,没人打断,没人阻止,释放自己内心的悲哀和难过,把之前没来得及和爱人说的话,都说了,把各种拥堵在心的,没有出口的各种情绪都释放了。

太多的时候,因为我们无法面对自己的悲伤和难过,所以会急切地想打断、劝阻他人的悲伤。也有更多的人认为哭和眼泪对人有害,其实,哭和眼泪是化解悲伤的最好良药,流泪会冲洗内心的伤痛,哭诉会让未尽的情、未尽的意、未尽的心思有一个传递通道,而不是堵在心中抑郁成疾。

婆婆从号啕大哭,慢慢地变成抽泣,最后变成低缓的歌声和倾诉,那是只有她和公公能够听懂的家乡话。30分钟后,殡仪馆到了,婆婆已经明显地平静了。

是欲哭不能、欲诉不能的阻挡,徒增了我们的悲哀。这种允许和留白,让悲伤有了去处和通道。

从车上下来,推着公公进入安放遗体的地方,工作人员问要不要打面部填充剂和化妆,这样在追悼会上遗容会好看些,我们回答需要。他接着就准备把公公推走了。我问他可否给我们最后几分钟道别的时间,他非常理解地答应了。

婆婆对着公公说话,此时的她已经平静了许多。她轻轻地叫着公公的名字,对他说:“你到了天堂,就可以见到你的妈妈爸爸和兄弟姐妹了,还可以见到你的很多朋友,你可以继续和他们一起聊天、钓鱼、打牌、写字。”

她似乎已从情感上开始接受公公的离开,语气中有平静和对公公在未来世界生活的描述和展望,也准备好办理下一步的手续了。

我爱人为他父亲做了最后的祈祷和祝愿。我摸着公公已经冰冷的前额,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难以置信,这个三天前还告诉我他要回老家,有着对生命诸多期许的公公,今天变得如此冰冷、没有了呼吸。我本来承诺他今天会安排带他回老家看看,没想到送他去的地方竟是黄泉。想到他在病榻上呼喊着:“我很想海蓝,很想海蓝啊!”我心中有种绞痛和对不起,觉得陪他的时间太少。

我再一次深深感到,人生中的意外和计划,永远不知道哪个会先到。

公公开追悼会那天,我因为早已安排了近四千人的公益讲座而无法参加,心中非常纠结,有不孝之感。但权衡之后,我觉得帮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一定也是公公在天之灵的愿望,于是决定公益讲座如期进行。我知道与公公这一别天上人间,不能再见,不禁悲从中来。

肉体承载着我们和他人的关系,在与不在,对心灵的震撼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期。我祈祷并相信公公会进入天堂,祝愿他在天堂能够做他喜欢做的事,见他喜欢见的人。公公的脸非常安详,看上去真的就像长眠了一样。

追悼会我没有参加。之前和爱人一起看了墓地,选了墓碑、碑文和字体。追悼会当天下午,公公在爱人、儿女、亲人和朋友的护送下,安息在山脚下,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古人说:入土为安。的确,我的心似乎也安定了。

健康的时候,请把一切安排好

我从未仔细思考过以怎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公公的离开使我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能够事先安排好身后的一切,我想一定会使自己少受痛苦,也使家人在陪伴和送走我们生命的最后过程中,少些纠结和麻烦。

我们在活着的时候不想谈论死亡,然而死亡一定会到来。与其在我们失去对身体和大脑控制的时候任人摆布,使自己和亲人纠结难过,还不如在清醒和健康的时候,把一切安排好。

我想,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我不会把生命最后的日子打发在医院里。我希望安眠在自己家中,在爱人、亲人和朋友的环绕中离去。不用各种插管,也不输液,如果身体痛苦就用镇痛剂止痛。

离开后,如果遗体对科研和其他人有帮助,就捐献器官和遗体。如果没有用,就火化成灰,然后把骨灰撒在我花坛中,滋养万紫千红,继续招蜂引蝶。给我穿上红色的旗袍,和我喜欢的漂亮黑色皮鞋。脸上化上妆,头发也要梳得整齐漂亮。不要把我放在太平间,直接送到殡仪馆或者有人陪伴的地方。墓志铭:人生真正的成功是拥有内心的宁静与和谐。

真实,任何时候都是做人做事的根本

我问自己:从发现公公患了癌症到离开的这一年时间,我有没有内疚和遗憾?因为很多时候,当亲人离世时,让我们痛苦难耐的原因主要有三个:

第一,失去。

我们再也得不到逝者的保护、支持和爱了,甚至因此而产生对逝者的愤怒。

第二,后悔和内疚。

悔恨自己在逝者生前对他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或者没有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没有说应该说、应该表达的感恩。

第三,遗憾。

为逝者遗憾,觉得离开得太早,一生奔波辛苦,没有享受到人间幸福,没有看到子孙后代。我想到,在公公住院期间,我没有好好陪过公公。公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小姑子晚上十一点多打电话来,说公公状态不好,让我爱人过去,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也一起过去,最终决定还是不去了。

我的考虑是:(1)她们一般都过度紧张;(2)我如果晚上不睡觉,好几天都无法恢复;(3)那么多人在医院,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医生负责医疗,阿姨会照顾吃喝拉撒洗漱,家人很多时候就是坐在那儿看着,和周围的人闲聊,病房里能够坐下来的地方有限;(4)爱人到医院后发短信给我说,公公已经安静入睡。然而第二天早上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很快就没了呼吸和心跳。

我有失去的难过,因为喜欢看他慈祥的笑容,静静的自娱自乐的忙碌,这也是我希望自己晚年的状态。但是没有很多的愧疚,因为我仔细想过我能为他做什么,也做了我能够做的。我知道如果可能,婆婆和公公可能都会希望我多在病房里陪陪,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支撑熬夜陪伴,如果完全满足了他们的愿望,我自己会生病,成为他人的负担。也许有人有期待,也许有人不理解,但我知道在自己的身体健康和满足他人的期待之间,我需要做出选择,而所有的选择都有代价。

我知道从公公生病到离开,我已经尽我所能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们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对自己的最高要求就是竭尽全力。别人怎么看、怎么想真的很难全部顾及。而很多人怕别人误解、怕别人有微词,违背自己的身体和心愿去附和,结果经常是费力不讨好,伤了自己影响了别人。

真实,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是做人做事的基本点。总的来说,公公这一生很圆满,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看到了四代人,所有的子孙都让他欣慰骄傲,最重要的是他说他对自己很满意。

如果说我还能做些什么让天上的公公含笑长眠,那就是把婆婆安排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此时此刻,想到公公的长眠,我的心中非常宁静和安然,相信公公在天堂会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