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令虽然已经进入了初夏,天气还有点儿时雨时风,变化无常。这个星期六,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黎晓慧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格外晴朗。匆匆吃过早饭,她便和儿子一同出了家门。今天恰好是她五十岁的生日,说起来似乎连她自己都有点儿不相信,不知不觉,自己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她特地选了这个日子,趁着双休日由儿子陪同着,去实现那个怀揣已久的夙愿——重访令她魂牵梦绕的小镇,那个自己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已阔别十六年的小镇。从来没坐过出租车的她,今天特意拦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在快速路上疾驶,黎晓慧此刻真有点儿归心似箭的感觉。车窗外飞速而过的景致令她目不暇接,不住地发出惊叹,全变了,全变了,以前那条通往郊区的小马路何时变成了全封闭的宽敞快速大道,立交桥一座连着一座。昔日路两旁那片片阡陌农舍已被一栋栋高楼大厦所取代,她惊讶地发现,如今的城市竟像摊大饼一样,越摊越大。连此行的目的地,往昔那座郊外小镇,如今也与大饼连成了一片,并被高楼大厦所包围。出租车在镇旁的路口停了下来,司机师傅帮着黎晓慧的儿子将她放在了轮椅上。母子两个谢过了司机师傅,儿子推起轮椅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进了镇子。
故地重游,此刻的黎晓慧心情异常兴奋,她环顾四周,努力寻找着小镇旧日的容颜和自己曾经的足迹。可是令她大失所望,小镇早已面目全非,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了。原来那条自己和病友们走过无数次的南北小街旁,那一大片破败的平房、小店铺,还有那个小书店,已经被夷为平地,一座座塔吊凌空矗立,机器轰鸣,施工正酣,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有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那条东西小街,如今已拓展成了一条车水马龙的通衢大道,道两旁鳞次栉比地矗立起了商厦、超市、KTV、餐馆、酒吧。十六年弹指一挥间,想不到当年那破败的小镇子,如今也有了如此现代化的气派与繁华。晓慧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恍如隔世般的惊叹。
凭着依稀的记忆寻找着过去的老路,她来到了自己曾经生活过二十多年的老地方,可是眼前的情景更令她吃了一惊:心目中那个破败的大院子早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气派的大楼。一道电动门横在她面前,她真想进去细细寻访一番,可是门卫是张陌生的面孔,十分冷漠地拒绝了她,丝毫不通融。她激动得差点儿没喊出来:这里曾经是我的娘家,女儿回娘家为什么被拒之门外?但她理智地克制住了,毕竟自己已嫁出去多年,娘家已改换了门庭,自己自然就成了陌生人。她只好带着几分失落在电动门外向里张望,真希望能遇见以前的旧相识,可是因为是双休日,里面静悄悄的,透着一股神秘,偶尔出来个人也都是陌生的面孔,她心里不免又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离开这里时,自己红颜尚未老,如今额头和眼角已经爬满了抬头纹和鱼尾纹,儿子都已长成了人高马大的大小伙子,上唇间的茸毛已经开始变黑。她郑重地告诉儿子:“你不知道吧?妈妈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是吗?!”儿子似乎很惊讶,他长这么大还从没听妈妈说起过她以前的生活经历呢。是啊,晓慧曾在这里度过了将近一万个日日夜夜,由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及至青春将逝时才离开。这里汇集了她多少悲欢离合啊!今日故地重游睹物思情,她感慨万千,思绪一下子飞回了四十多年前……
四十二年前的那个春夏之交,举国上下正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节,晓慧被送进了这座大院子,那一年她正好八岁。她是带着厄运呱呱落地的。大约半岁时,厄运渐渐露出了端倪,该会坐时不会坐,该会爬时不会爬。父母慌了手脚,抱着她四处求医,诊断结果如同晴天霹雳:脑性运动中枢瘫痪,造成四肢活动受限,并伴有全身痉挛。命运注定她此生要失去许多正常人所应该拥有的东西,面对身心的磨难和痛苦。父母都要工作,无力照顾她,只得将她托付给了奶奶。她八岁时,“文革”突起,奶奶因出身问题面临冲击,无力再照看她。万般无奈下,父母只好将她寄养在小镇上的那所救济院里。
四十年前的小镇远离城区,就像一个荒凉的村落,简陋得只有两条狭窄的十字交叉的小街道,街道两旁零零星星有几家百货店、食品店、杂货店。镇中心,一大片低矮陈旧的民居包围着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里是一大片红砖瓦顶的平房,和整个镇子一样显得有点儿破败。院门一侧挂着块木头牌子,上边写着几个黑字“×××救济院”。院子里死气沉沉的,唯一醒目且带有强烈时代色彩的是房子后山墙上用石灰水刷的大字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彻底砸烂封资修!一个个大白字显得特别刺目,几乎每栋房屋上都有,和满世界随处可见的情景一样,给这个破败的大院子增添了些许火药味。
既然是救济院,你大概可以想象到,生活在这里的是一个失去生活能力、需要社会救济的群体。如果你走进这个大院子,各种类型的残疾人真的会让你大开眼界,你可能会禁不住发出感慨:“上帝怎么造出这么多躯体和生理的残缺者?!让他们在人生的炼狱里忍受煎熬。”这里的人的生活状态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苟延残喘,聊以活命。”
院子里南北排列着两列房屋,中间是一条水泥甬路;每列有八九排房子,一排称作一栋;每栋有七间二十来平方米的房间,称作病房;每间病房门口都有房号,比如×栋×室。东边那列住的大都是生活无着落、无家可归的鳏寡孤独老人;其中有两栋房子安置的是在此休养的伤残军人,条件似乎比别的区域要好一点儿。西边这列都是救济院收养或寄养在此的各类残疾人,最前边的一栋是幼儿区,其余房间住的都是成年残疾人。晓慧清晰地记得,当年她住在五栋三室,连她在内一共有六个病友,四个肢残,两个智残。
晓慧极力回忆着往事,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幕幕记忆犹新的往事犹如演电影般在她脑海中闪现。忽然她的回忆定格了,就像听到天外回声一般,耳畔又响起了那令人难堪的铁勺子敲铁桶的声音。
八岁的晓慧刚来这里时,第一次听见敲铁桶的声响,她很纳闷儿,这是干什么?看到同室的病友端着脸盆、拎着铁桶冲出去,一会儿工夫端回来了窝头和白菜汤,她这才明白,原来这是招呼开饭的号令,真是别出心裁。以前她吃饭都是奶奶一勺一勺地喂,可如今谁还来喂她,只能自己想法将那窝头菜汤送进嘴里去。刚开始,那粗劣的饭食她难以下咽,可三四天一过,饥肠辘辘的她也能狼吞虎咽了,否则就得饿肚子。久而久之,她竟然也不再觉得那敲铁桶的声音讨厌了;相反,每天肚子一咕噜,她还会盼望那声音快点儿响起。看来人的适应性还是很强的。
又是一个午饭时间,照例还是那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推着一辆平板手推车,车上有两个冒着热气的大铁桶,还横着一个蒙着白布的大笸箩。
“当,当,当,当,当,当……”屋外响起铁勺子敲铁桶的声音,掌大铁勺子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油光发亮的一张大圆脸,一对小眼睛像生在肉缝中一样。他姓刘,名字叫什么不清楚,人们都管他叫刘大勺子。刘大勺子每天履行送饭上门的职责,但在他眼里,救济院的这些休养员就如同猪猡,他根本不屑于吆喝,靠铁勺子敲铁桶招呼就足够了。各屋里拎着铁桶、端着盆子出来打饭的几乎都是好胳膊好腿,但智力有些残疾的半大不小的男男女女。刘大勺子从来不拿正眼看这些人,每有铁桶、盆子伸过来,他就从大铁桶里舀起菜汤,不管不顾地往桶里或盆里一扣,菜汤常常溅到拎桶人或端盆人的手上。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吃白食的,因而他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施舍者神态。打饭的残障人大都尝过热汤溅到手上的滋味,打饭时都战战兢兢、躲躲闪闪的,生怕被烫着,可越躲越容易挨烫,被烫了也是敢怒不敢言。刘大勺子的搭档是一个同样肥胖的女人,专门管数馒头或窝头。随着敲铁桶的声音,又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各屋能动弹的人都拿着铁桶、盆子拥了出来。
五栋三室,正斜靠在被子上织毛活儿的陈玉枝听见敲铁桶的声音,连忙丢下手里的毛活儿,拽过搭在床沿的双拐,吃力地撑起了她那胖胖的身躯,连声招呼着:“高子,二妮子,快拿家伙打饭去。”这俩人正坐在一张床上你捅我一下、我摸你一下地闹着玩呢。听见招呼,俩人停了手,高子随手从饭柜子里拎出了那个小洋铁桶。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先天智障,个子似乎也有点儿先天不足,再加上大舌头,说话含混不清。二妮子也从饭柜子里拎出了一个脸盆。这也是个先天弱智的女孩,比高子的年龄略大,也是身量不高,但却胖得出奇,大圆脸盘上嵌着两道肉缝似的小眼睛和两片厚厚的嘴唇,典型的弱智人的面目特征。据说这俩人都是自幼就被父母遗弃的流浪儿,被派出所收容后又被送到了这儿来,至今她们都不知道自己家在何方,父母姓甚名谁。不过,五栋三室只有她俩好胳膊好腿、能跑会蹦,其他四个人不是行动艰难,就是无法下床。这也是院方的精心安排,她俩就算是编外勤杂工了,打饭、接水、跑腿、动手的差事就落在了她们头上。
不一会儿,高子拎回来多半桶熬白菜,上面稀稀拉拉地漂着几个油花儿;二妮子端回了多半盆黄乎乎的窝头。
陈玉枝二十多岁的年纪,算是这屋里的长者了,她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尽着长者的责任。她招呼另外几位:“收摊儿了啊,醒醒盹儿啊,吃饭了,吃饭了,各人拿各人碗啊。”
屋子里一共摆了六张床,每张床床头有个床头柜,靠东墙中间位置摆了一张放碗筷的柜子,屋子四角的四张床边分别靠着一辆手摇车,屋里显得挤挤插插的。
晓慧的床在屋子西南角,她此刻正俯身在小床头柜上,嘴里叼着一支铅笔在本子上写字。她四肢不受支配,浑身痉挛不止,别人用手做事,她只能用嘴来代替手。她入院后实在忍耐不住整日坐在床上无所事事的空虚和无聊,后来,她发现写字可以打发时光,便尝试着用嘴叼着笔写字。这看似容易,其实并不简单。叼着笔,低着头接近纸,心慌气短、头晕眼花不说,用力重了笔芯折了,用力轻了什么也画不上,但她一点儿也不气馁,还痴迷其中,乐此不疲,看到字就在本子上照葫芦画瓢、一遍一遍地写,每天苦练不止。尽管写出的字扭扭曲曲,难成字体,但她毕竟找到了一种乐趣。听见招呼,她忙用嘴巴合上本子,叼起来塞进半开着的抽屉里。紧挨着她的那张床上,正靠在被子上打盹儿的秋爽也睁开了眼,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嘟囔了一句:“又开饭啦?”这是一个高位截瘫的女孩,也不过十来岁。按说她们都还是儿童,却被安置在了成人区,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们比一般的同龄人要显得早熟。东南角的那张床上,章素萍正盘膝打坐,呆呆地想着什么心事,这又是一位因脊椎裂导致下肢瘫痪的女孩,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材小巧,与年龄大不相称,似乎是个袖珍人。听见招呼,她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懵里懵懂地赶紧往床头柜方向挪动身子。
秋爽瞥了一眼铁桶和脸盆,马上皱起眉头,发起牢骚来:“又是窝头熬白菜!早晨是咸菜窝头,晚上又是窝头咸菜,一天到晚跟窝头干,快把人给熬淡死了……”
陈玉枝马上以长者的口气告诫她:“像咱们这号人,身不动、膀不摇,还有人给窝头白菜汤吃,就该知足了,就别再挑三拣四的了!再说,谁家也不见得老吃鸡鸭鱼肉,可不大都是粗茶淡饭嘛!高子、二妮子,赶紧拿碗给大伙儿盛菜。”
心直口快的陈玉枝几句话说得秋爽不言声了。高子和二妮子给每人盛了一碗熬白菜,又用筷子插着两个窝头送到各人的床头柜上。屋子里响起了一片呼噜呼噜的喝白菜汤的声音。顷刻间,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半桶熬白菜见了底儿,窝头也吃光了。高子和二妮子收拾了碗筷,把桶和盆刷洗干净。
刚刚收拾停当,门外就有人怪声怪气地吆喝了几嗓子:“嘿,嘿,嘿!”屋里的人都知道是谁,却谁也没理会。紧跟着,一辆手摇车进来了。为了方便手摇车进出,救济院的屋门都没门槛,而是修了一个小斜坡,这应该是最早的无障碍设施了吧。车上坐着个男子,二十多岁,精瘦,面孔黝黑,但眉目并不算难看。他穿着一身院里统一发的蓝裤蓝褂,头上是一顶当时流行的草绿军帽。车还没停稳,陈玉枝就当头给了他一句:“猴疯子,吃饱了不在自己屋里挺尸,又跑这儿练贫来了?”
被称作“猴疯子”的男子“哎呀”了一声:“我的大姐,你说咱吃饱了就挺尸,那窝头怎么消化啊?”陈玉枝又问:“疯子,今天吃了几个窝头啊?”猴疯子拍了拍肚子,又伸出了仨手指头:“仨窝头、两碗白菜汤。”“你啊,净吃昧心食,吃那么多,人还跟瘦猴似的,净糟蹋国家粮食。”陈玉枝又奚落了他一句。猴疯子也不示弱,立即反唇相讥:“哎呀!我说大姐,就凭咱们天天窝头白菜汤,除了混个肚子圆,把胃越撑越大外,哪有一点儿长肉的油水?你说我糟蹋粮食我可不爱听,吃了窝头还能造粪呢,咱们这帮人不纯粹就是造粪机器吗?”陈玉枝立刻拉下脸嗔责道:“又满嘴胡吣。”猴疯子却毫不理会地诡辩道:“我的大姐啊,我说的不是实话吗?你说咱们这帮人除了造粪还有什么用?”陈玉枝又使劲瞪了他一眼:“就你净这么作践自己!你说人活一辈子要光知道造粪可怜不可怜?”
猴疯子讨了个老大没趣,摇头晃脑地沉默了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说:“刚才的话你们不爱听,那我讲点儿好听的,你们准保高兴。”
“疯子叔,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不定又编出什么云山雾罩的怪话蒙人呢。”一向伶牙俐齿的秋爽忽然毫不恭敬地冒出了一句。猴疯子嘻嘻哈哈地说:“这回真是好事儿,你们就说想听不想听吧?”陈玉枝说:“有屁就快放,还卖什么关子?”
猴疯子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才开了口:“昨天夜里我睡得正香呢,突然眼前金光万道,一群天兵天将下凡,二话不说架着我就上了龙车凤辇,一路腾云驾雾进了天宫。给我戴上了皇冠、穿上了龙袍,把我扶上了玉皇大帝的真龙宝座。左边站着太白金星,右边立着托塔李天王,下边还有四大天王、二十八星宿,一起朝我山呼万岁。好家伙,我成了玉皇大帝。”陈玉枝使劲瞪了他一眼:“你小子窝头吃多了撑得说胡话呢吧?”
猴疯子却一本正经地绷着脸:“别打岔,下面的更好听。”他又清了一下嗓子接着讲:“我做了玉皇大帝,不能丢下哥们儿姐们儿不管,我把你们统统接上了天宫共享富贵荣华。”他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瞟了一眼陈玉枝:“头一件事儿就是把陈大姐你封为了王母娘娘。”陈玉枝腾的一下红了脸,嗔怒道:“不得好死的缺德鬼,又想占你大姐的便宜。”说着她抬起手边的拐杖照着猴疯子的身上捅了一下。
猴疯子不乐也不恼,探着脑袋直视着陈玉枝:“怎么着,封你王母娘娘还不乐意?那可是玉皇大帝的老婆。”逗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连高子和二妮子也跟着傻乐。陈玉枝又狠狠地捅了猴疯子一下:“呸!不要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其实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并不真生气。
猴疯子得了便宜接着卖乖:“陈大姐做了王母娘娘,在座的姐们儿一个个都成了仙女……”猴疯子打住了话头儿,又打算卖关子。正听得津津有味的秋爽迫不及待地冒出了一句:“接着讲啊,这就完了?”猴疯子说:“高兴得我一抡胳膊,就听得啪啦一声,吓得我赶忙睁开眼睛一看,坏了!床头柜上的饭碗被我扒拉到地上,碎成了四瓣儿,我人还在被窝里鞧着呢。”
这下子屋子里可炸了锅,晓慧乐得浑身直发抖,鼻涕眼泪都流下来了。秋爽笑得差点儿岔了气,直揉肚子。章素萍躲在墙角捂着嘴直嘻嘻。两个傻丫头也捧着肚子在那里嘎嘎大笑。只有陈玉枝没有笑,故意绷着脸警告了猴疯子一句:“成天怪话连篇,让马大眼揪出来斗两回,你就老实了!”
谁知不提马大眼还罢,一提他,猴疯子又来了劲,他梗着脖子,气狠狠地说:“马大眼算什么东西,纯粹是个小瘪三,我从来不尿他。”
陈玉枝却一本正经地告诫道:“我告诉你呀,疯子,别净挺着脖子充大个儿,如今咱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呢。常言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还是缩着点儿脖子好,犯不上跟他较劲。”陈玉枝说的“马大眼”是靠造反及整人起家的救济院新掌门人,专门以整人为能事。偏偏猴疯子的疯劲儿一上来,就像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嘴上轻易不肯服软,他又愤愤地骂道:“什么东西,别看他眼下小人得志,张牙舞爪的,早晚有他倒霉的那一天。我就是当面骂他,他又敢把我怎么样?!”猴疯子平日也常这样在人前装傻充愣,人都说他仗着“老子是大官”才像茅房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陈玉枝又抢白了他一句:“你啊,早晚得在你这张臭嘴上吃亏。”
秋爽也忍不住趁机奚落了他一句:“疯子叔,我看你净装疯卖傻。”猴疯子摇晃着脑袋说:“你说我疯就疯,说我傻就傻,我就这么块料。”
其实猴疯子并不真疯,他姓侯,还有一个挺响亮的名字叫侯俊杰。就因为他整天疯疯癫癫的,人又生得精瘦,所以不知哪位高人奉送了他一个“猴疯子”的雅号,他的大名倒被人们给忘到脑袋后头了。侯俊杰不仅名字响亮,还有个响当当的老子,他老子是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八路,他的母亲则是一个裹着小脚的农村妇女。新中国成立后,他老子在军队里已经有了一定的级别,进入了军中高干行列。谁知他那做了高官的老子一进城就开始嫌弃那裹小脚的糟糠之妻,找了个由头便与其离了婚,又娶了个年轻漂亮的新太太。所幸他老子还没抛弃他,把他带在了身边,只是年轻的继母不待见他。偏偏命运之神又捉弄了他一回,刚升入高中那年,一场持续不退的高烧烧毁了他的下肢神经,使他成了一个截瘫人。这下家里更容不下他了,他父亲只好将他辗转送进了救济院。不过,他人不坏,跟谁都嘻嘻哈哈的,说话从来都是口无遮拦,而且没心没肺,从来也不知道记恨人,也从来没有高干子弟那种趾高气扬的派头,成天吃完饭就摇着手摇车满院子乱串,甚至院里的行政小院他也常溜进去,在办公室的窗根儿底下蹲一会儿,听听头头儿们在开什么会或是议论什么事儿,然后再四处去散布新闻,五栋三室是他每天必到之处。
他珍藏着一本老相册,其中有他父亲挂满军功章、威风凛凛的照片,还有他后妈身穿旗袍、风情万种的照片,其余大都是他学生时代的生活照。那时的他总是一副衣冠楚楚、潇洒倜傥的派头,与现在的他判若两人。他也时常向人们炫耀,当初人们都说他长的像洋人。像不像洋人不敢说,不过他五官还算清秀。他身上总带着两件东西,一支钢笔和一块金壳手表,是他老子送给他的,尤其是那块表,他视其为眼珠子,从不离身,时不时还扬起腕子向人们炫耀。
猴疯子爱往五栋三室跑,因为这儿都是女孩子,他觉得跟女孩子们说说笑笑、逗逗闹闹最开心。不过他并没存什么邪念,和女孩子打情骂俏,在她们身上摸一把拧一把动手动脚的事儿从来没有过,这有点儿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他成天怪话笑话随口而出,惹得别人笑断了肠子,他却纹丝不乐,他就有这种本事。大家都觉得,猴疯子虽然疯疯癫癫的,但并不令人讨厌。院里的老护理员都挺同情他的,都说别看他跟了有钱有势的老子,倒受了老子的害。民间有句话,“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一点儿不假,他当时要是跟了乡下的亲娘,境遇也许不会是这样。
这时,猴疯子又换了一副口气对陈玉枝说:“大姐,有件事儿想求求您。”
“什么大事儿啊?还把‘求’字挂出来了。”
“我的裤子挂了一个大口子,想求您给缝缝。”猴疯子又叹了口气,“命苦哇!大姐,小生三十五,裤子破了没人补。”
“就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啊?还求啊求的,你贫不贫啊?别瞎转了,快拿来我给你缝。”
猴疯子讪讪地咕哝了一句什么,顺手从背后抻出一条裤子扔到陈玉枝面前。陈玉枝抖开裤子看了看,说:“我说疯子,往后再有缝缝补补的事儿别扭扭捏捏的,尽管拿来,这算什么呀?”陈玉枝总是这么古道热肠。猴疯子连忙双手抱拳冲陈玉枝拱了拱:“有劳大姐了!”
屋外又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到门口声音停住了,接着有人问道:“我可以进来吗?”秋爽反应最快:“郁叔叔来了!郁叔叔快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辆笨重的老式轮椅被推了进来。轮椅上坐着的人和猴疯子年龄差不多,身材也同样清瘦。不过这人面庞要白皙许多,双手手指又细又长,可手指都已经弯曲变形,无法像正常人那样伸张自如。他还戴着一副白边眼镜,文质彬彬的,一副儒雅之气。他上身也穿着件蓝褂子,下肢蜷缩成一团无法伸开,只裹了条旧毯子,脸上挂着一副谦和的笑容,给人一种很强的亲和力,这里的人们都习惯称他“郁叔叔”。推车的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也是位孤身休养员。
郁叔叔住在五栋前面的七栋,和猴疯子同一栋,猴疯子每天必到三号房报到,郁叔叔偶尔也来串串门儿。
轮椅还没停稳,郁叔叔就来了个小幽默:“老远就听见你们屋里笑语喧哗,引得我都坐不住了,我一猜就知道准是侯先生又在这儿高谈阔论呢?果不其然。”
猴疯子撇了撇嘴:“得了吧你,我能有什么高论?不过是闲扯淡,哪能和你郁大才子比啊,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口成章。”
郁叔叔宽厚地笑笑:“你呀,侯先生这张嘴总是不饶人。”猴疯子说:“我就这个德行,就长了这么张臭嘴,娘胎里带来的,没辙。”
秋爽早就忍不住了,冲着猴疯子直嚷嚷:“别捣乱了,别捣乱了,快让郁叔叔讲故事吧。郁叔叔,还接着讲您的小说。”
郁叔叔依然满脸带笑:“我的小说嘛,写出来的都讲给你们听了,新的情节还没有构思出来呢。”
“那您讲点儿别的。”任性的秋爽依然不依不饶。
郁叔叔说:“还是听侯先生讲吧,侯先生比我讲得精彩。”
秋爽说:“他净云山雾罩地瞎扯没正经的,谁听他瞎白话。”
猴疯子摇晃着脑袋:“听见没有?还是你比我有人缘,大才子,别拿捏了,丫头片子们就爱听你讲。”
郁叔叔堪称才子,这都是由于他酷爱读书,有一肚子学问,而且他还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古今中外、奇闻趣事从他嘴里讲出来,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再加上他为人十分和善,跟谁都和和气气的,所以走到哪儿都受欢迎和尊敬,就连猴疯子对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郁叔叔正拿不定主意,秋爽又出了新点子:“那您给我们讲《聊斋》吧,我就爱听《聊斋》。”陈玉枝连忙阻拦:“别让郁叔叔讲这个,传到马大眼耳朵里又是罪过。”秋爽却满不在乎地说:“管他呢,他又没长着顺风耳。讲吧,郁叔叔,没事儿,他听不见。”郁叔叔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那好吧。我就偷偷地给你们讲一段吧。”
“那可别讲有鬼的,我害怕!”晓慧一听就叫了起来。
郁叔叔温和地说:“朗朗乾坤,大千世界,哪来的鬼?《聊斋》里的鬼怪狐仙只不过是作者借以描写民间疾苦哀怨的罢了,何必害怕?”晓慧不言声了。于是郁叔叔用他那丰富的语言娓娓道来,讲述了聂小倩的故事,将大家带到了一个凄美的境界中。人们都屏声静气地听着,连猴疯子也少有地安静了下来。陈玉枝飞针走线为猴疯子缝着裤子,故事讲完了,裤子也缝好了。
下午五点多钟,晚饭时间到了,果然又是小米粥、窝头和咸菜。此时已是深秋时节,撂下饭碗,天色就暗了下来。由于天气转凉,谁都懒得外出活动了,依旧各人缩在各人床上各行其是。偌大的屋子里就一盏四十瓦的灯,显得很昏暗。晓慧俯身在小床头柜上继续写字,陈玉枝又织起了毛活儿。秋爽闲得无聊,不住地模仿晓慧嘴叼着笔、佝偻着身形、双手痉挛、不断扭曲的动作,一边模仿还一边嘻嘻直乐,把晓慧给惹急了,她放下嘴里的笔骂了一句:“讨厌!”秋爽也不恼,依旧笑嘻嘻的:“嗬!还真生气啦?”晓慧说:“有那工夫你想点儿正事儿。”秋爽说:“我想不出什么正事儿来。”说着,她灵感忽至,冲着陈玉枝叫了声“阿姨”:“要不往后你教我织毛活儿得了,省得我闲得难受。”陈玉枝爽快地答应了。
“笃,笃,笃……”又是一阵拐杖戳地的声音,进来一位哈着腰双手拄一根拐棍的三十来岁的男子。因为他走路时,拐棍总是一戳一戳的,人们都叫他“戳子”。他姓冯,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来找陈玉枝聊天。他和陈玉枝一样,也是关节炎患者,左腿胯关节强直无法弯曲,而右腿则是膝关节不能弯曲。也许他和陈玉枝同病相怜,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他特别爱接近陈玉枝。他既没有猴疯子那种逗人发乐的幽默劲儿,更没有郁叔叔那谦和的亲和力;相反,倒有点儿像位碎嘴的婆娘,专爱唠叨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儿,而且有点儿口吃。
冯戳子谁也不理会,径直走过去倚靠在陈玉枝对面二妮子的床头上,双手扶着拐棍,直盯盯地瞅着陈玉枝没话找话:“大姐,又织上啦,别累着喽,歇会儿吧。”尽管他比陈玉枝大,但他总习惯叫她大姐,带着明显的套近乎的意思。陈玉枝也不和他计较,依旧没抬头也没吭声。冯戳子又换了一副讨好的口气:“大姐手真巧,哪天我弄点儿毛线,你也给我织件毛衣吧。”“那没的说。”陈玉枝淡淡地回了一句。冯戳子又卡壳了,他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东拉西扯地扯什么天气啦、谁跟谁又吵嘴啦等陈谷子烂芝麻。陈玉枝毫无兴致,只是不时地哼哈两声。后来没话可说的冯戳子只好直愣愣地看着陈玉枝。
呆坐了半晌,二妮子不耐烦了,含混不清地嚷嚷着:“躲开吧,躲开吧,我要睡觉了。”冯戳子自觉没趣,只得挺起身子一戳一戳地走了。“天黑,你小心点儿。”陈玉枝在背后叮嘱了一句。
调皮的秋爽用一种怪怪的语调对陈玉枝说:“阿姨,戳子叔叔怎么老来找你呀?是不是对你有点儿那个呀……”陈玉枝瞪了她一眼:“小丫头子,别没事儿净瞎琢磨。”秋爽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言语了。
屋子里又开始忙乱起来,临睡前每个人都要洗洗涮涮,还得方便方便,没法上厕所,只能各自在床上坐便盆。晓慧坐便盆还得高子来帮忙,好在早已习以为常了,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尴尬。只是高子和二妮子又是打水又是倒便盆,里出外进好一阵子忙乎。收拾停当,大家就熄灯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