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院的西列有两排房屋单独隔离出一个小院子,这就是救济院的行政中心,院里的所有科室办公室都在这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如今在这小院里坐头把交椅的是马梓良,他的头衔是救济院“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组长。该人四十来岁,生得瘦长,脸也长,长着一双骷髅似的深陷的大眼,所以背后人们都叫他“马大眼”,还有个别不恭者管他叫“大眼贼”。马大眼原来不过是个管总务的小办事员,“文革”战火一起,惯于见风使舵,又善于钻营的他抓住时机,立即联络了本院几个哥们儿姐们儿揭竿而起,率先成立了一个造反小组,向院领导发难,喊出口号“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一举夺取了院里的大权。从此他便不可一世起来,在救济院这一亩三分地上大显身手,原来的院长、副院长成了他的掌中玩物,三天两头被拉出来批斗。他整人也有奇招。原来的院长是位女士,马大眼糊了一条纸蛇,蛇头做成帽子状。批斗时将蛇头扣在女院长头上,蛇身盘绕在身上,女院长就变成了一条张着血盆大口、吐着信子的美女蛇。副院长是位胖胖的先生,习惯拄一根文明棍。马大眼给他糊了一顶大高帽子,批斗时,马大眼用副院长的文明棍捅他那突出的将军肚,说里面都是“封资修”的黑货。他还给两位院长罗织了一连串的罪名,什么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的小喽啰、反动路线的黑走卒,等等,把两位院长整了个惨不忍睹,后来也不知把人给弄到哪儿去了。因为他造反夺权有功,受到了上一级造反组织的赏识,授予了他“文革”领导小组组长的头衔。马大眼更是小人得志,他一跺脚,救济院的地皮就得颤三颤,如今院里各科室都安插了他的得力心腹,他梦想着要借此飞黄腾达。
马大眼的另一爱好就是开大会,三天两头把全院的职工和休养员召集起来听他训话。每次他都站在高台上,一手叉腰,手舞足蹈、声嘶力竭、极具煽动性地大放厥词,讲到激昂处,他还挥舞着手臂带头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誓死保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砸烂资产阶级司令部,横扫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牛鬼蛇神!铲除一切毒草和阶级异己分子!”他极力鼓动职工和休养员大胆揭发,深挖阶级异己分子、牛鬼蛇神,一网打尽。他对院里的职工和休养员反复过筛子,深究细查。还隔三岔五地领着一帮戴红袖箍,手提着大棒子、皮带的喽啰,逐屋去检查。到各屋都是翻箱倒柜,连床底下都要拿棍子捅捅,仿佛底下藏着什么江洋大盗似的,闹得鸡犬不安,整个院里都笼罩在一派恐怖中。
马大眼还真没白折腾,终于从休养员中挖出了一个六十多岁老头子。这老头子日伪时期当过伪警察,日本投降后丢了饭碗,后来做三轮车夫,蹬三轮一直蹬到了新中国成立后。常年蹬车,他的一条腿因风湿落下了毛病,蹬不动车了,他唯一的女儿现在某中学教书,只得自费将他送进救济院。老头子的身量不算太高,胖乎乎的,光秃秃的头顶上只有四周还稀稀拉拉地长着些许白头发。老头子很孤僻,很少与人来往,平时习惯拄根棍子,拖着条腿在院子里独自活动。他被马大眼查出做过伪警察,那可就倒霉喽。马大眼像挖到金子一样欣喜若狂,终于又可以邀功领赏了。
在全院的批斗大会上,老头子被揪了出来,坐“喷气式飞机”。一阵装腔作势、声嘶力竭的控诉后,几个小喽啰将老头子围在当中,手提马大眼特制的整人刑具——外面套着塑料管的细铁链子,轮番抽打老头子,逼他交代当伪警察时干过的坏事儿,直抽得他满地打滚、抱头哀号:“我是为了糊口才当的警察,我没做过坏事儿,我没做过坏事儿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马大眼上前一把揪住老头子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面露狰狞:“你竟然还敢厚颜无耻地为自己遮掩!给日本人当走狗,说没作恶,真是自欺欺人,谁能相信?看来不叫你彻底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你是不会服软的。”说完,他一挥手,示意刑罚接着进行。
会场中间坐的都是穿白大褂的职工,左右两侧都是坐车的、架拐的、拄棍儿的休养员及孤老头儿、寡老太,还有那些目光呆滞的智障人。大家还是第一次目睹这残暴的场面,听着老头子一声声的哀号,许多人都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猴疯子早已是脸色铁青,坐在手摇车上直咬牙。陈玉枝实在看不下去了,跟监场的人借口说上厕所,便架着双拐蹒跚地离开了。晓慧和秋爽两个尚不谙世事的姑娘,被这恐怖的场面吓得直流眼泪。只有郁叔叔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情,镜片后的眼睛眯着,如同一位打坐的僧人,其实他是在用鄙夷的目光注视着这场活报剧,对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
最后这场闹剧以将老头子折磨得遍体鳞伤而草草收了场。可是第二天早晨就有人发现老头子被扒了光膀子跪在院子里,名曰“向毛主席请罪”,嗖嗖的冷风冻得老头子瑟瑟发抖。如此反复,将老头子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老头子不见了踪影,据说是被遣送回乡了。他的女儿也受其株连,不堪忍受羞辱,跳河自尽了,还留下了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马大眼亲手炮制了一场人间悲剧。
接下来,马大眼又盯上了郁叔叔。此时,郁叔叔还浑然不觉灾难正悄悄地向他走来,他依然像往常一样缩在床上写他的小说。
郁叔叔本名郁树声,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高中生,才华横溢的他正准备向大学冲刺,偏偏赶上了共和国的那场大饥荒,父母先后在饥荒中故去。屋漏偏逢连阴雨,失去双亲后,孤独无助、食不果腹的他又患上了类风湿关节炎,以致双下肢严重畸形,双腿蜷缩成一团,无法伸开,双手也严重畸形,五指无法正常伸张。山穷水尽之时,当地政府将他送进了救济院,他才有了一席栖息之地。他身上有着丰富的文学细胞,又极其爱好文学。在那苦闷彷徨的日子里,他开始构思并着手创作一部抗日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他缩在床上,将一块夹着稿纸的硬木板放在膝盖上,还得请别人帮忙用猴皮筋把笔绑在右手上,艰难地爬着格子。由于他双腿无法伸开,也无法穿裤子,只好冬天裹床被子,夏天裹块床单。随着笔尖的移动,他的心也开始在想象的空间里遨游,脑海里尽是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悲壮画面,耳朵里回荡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激越旋律。写到激动处,他经常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他常把这些情节讲给人们听,每每把听众带入热血沸腾的意境之中。他已经写了厚厚一沓手稿。
马大眼盯上郁叔叔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小喽啰们早就开始收集郁叔叔的所谓“黑材料”了。终于,马大眼要对郁叔叔下黑手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马大眼给郁叔叔罗织了一顶“资产阶级野心家”的大帽子,并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表示:“决不让野心家的狼子野心得逞。”其实,他完全是嫉贤妒能,对那些富有才气的人,他怎么瞧怎么不顺眼,一定要想方设法置人于死地而后快。
这天,天阴惨惨的,马大眼一伙又在行政小院前的空场上召开全院大会。会场后方的墙上贴着白纸黑字的大会标:揪出资产阶级野心家批判大会!
马大眼带着一帮喽啰冲进了郁叔叔的房间,郁叔叔和往常一样正在创作小说。马大眼一伙人的出现,使他突然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因为他早就有预感,有好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自己,只是他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但他此时并不慌张,反倒冷静了下来。
果然,马大眼开口就射出了一支箭:“郁树声,你好不识时务啊,一个残废竟还贼心不死,怀着狼子野心,暗地里炮制大毒草,攻击无产阶级专政。这且不够,你还四处散布流毒、蛊惑群众,为资本主义复辟摇旗呐喊。郁树声,你知罪吗?”
郁叔叔不慌不忙地将膝盖上的木板放下,从容不迫地反问道:“马组长,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我何罪之有?”
马大眼一步上前扯下了郁叔叔夹在木板上的稿纸,抖搂着,面露狰狞:“郁树声,这是什么?!罪证俱在,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郁叔叔反驳道:“莫名其妙,难道创作革命斗争题材的小说也成了罪状?这世界上还有是非公理吗?”马大眼阴损地冷笑道:“嗬!你还挺会为自己狡辩。你分明是在炮制大毒草,还不认账。既然你装糊涂,那么今天就让你彻底清醒清醒。现在我就命令你穿衣下地,去接受革命群众对你的批判。”
郁叔叔说:“对不起,我穿不了衣,也下不了地。”
马大眼说:“郁树声,你别玩‘死猪不怕烫’的伎俩,你知道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有的是招数对付你。”说罢他一挥手,几个小喽啰一拥而上,每人抓起床单的一角,用力一兜,就把郁叔叔兜了起来,一气儿兜到屋外,扔到了门口的空地上。床单散开了,郁叔叔下身裹着的毯子也早已滑落在一旁,他赤裸的下身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面对着这野蛮的人格践踏,郁叔叔面孔扭曲着,浑身颤抖着,是愤怒,还是羞愤?但他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只能听天由命。一伙人径直把郁叔叔兜进了批判会的现场。郁叔叔就那么蜷缩在床单上,经受了一场莫须有的责难指控,这完全是一番令人寒心的羞辱。最后,马大眼下令,当场将郁叔叔的全部手稿焚毁。眼见自己的全部心血被一根火柴化为灰烬,郁叔叔欲哭无泪,只能把牙咬得咯咯响。
批判会后,郁叔叔被单独隔离了起来。院子东南角有两间空闲的房子,原本是堆放杂物用的,墙上和房顶上挂满了蜘蛛网,屋子里到处积着厚厚的灰尘。马大眼令人抬来了一张单人床,将郁叔叔和他的行李一起送到了这里。从那时起,郁叔叔就与世隔绝了,人们再也没能见到他。猴疯子几次试图去看他,都被监视的小喽啰远远地拦在了门外,不让接近。猴疯子为此和他们急赤白脸地大吵大闹,但无济于事。
身心遭受了致命摧残的郁叔叔被禁锢在四面透风的杂物间里,和四处乱窜的耗子为伴。后来,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据说就死在了那间小屋里,夜里悄悄地被人抬了出去。那个疯狂的岁月就这么无情地扼杀了一个天才作家。在以后的日子里,大院里的人们一提起他,不知要流下多少行痛惜的热泪,猴疯子不止一次在背后破口大骂马大眼。
郁叔叔走了,救济院的生活似乎变得越发没了生气。马大眼隔三岔五就开一次全院大会,每次都要装腔作势地宣讲一番“斗批改”,制造紧张气氛,弄得休养员们人人自危,个个噤若寒蝉,生怕哪一天灾难就会落在自己头上,被马大眼扣上个什么帽子,揪出来折磨一番。那个冬天显得格外肃杀,就连猴疯子也蔫了一阵子。
自打马大眼一上台,把一个小小的救济院搅了个天翻地覆,原来的规章制度也给推翻了。原来,医生和护理员每天都要定时到各房间巡视,检查每个休养员的身体状况。每日三餐都由护理员送到屋里,盛到碗里,端到桌上,个别人还要一勺一勺地喂到嘴里,病号还会有病号饭。所有的休养员每个星期洗一次澡,自己无法活动的休养员每天都由护理员抱到外面晒晒太阳。马大眼一句话,说这一切都是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救济院不养太太、老爷、小姐,要彻底革除,休养员的生活也得革命化。这下好了,病房里再也难见到医生和护理员的身影了,他们的主要任务都变成了闹革命、搞大批判。洗澡间上了锁,饭也变成了大锅熬,送饭也改成了各屋门前敲铁桶。没办法,休养员们只好能动的照顾不能动的。
尽管如此,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秋爽开始和陈玉枝学织毛活儿。她天生心灵手巧,在陈玉枝的指导下,很快一大团旧毛线就在她手下变成了一双双漂亮的小袜子和小手套。随后她又开始学着织毛衣。
秋爽的家本在农村,她说她小时候淘气得像个男孩子,上树掏雀、下河摸鱼,什么都敢干。所以她身上不光有一股乡下孩子特有的野性,还有一股从小在大自然中陶冶出的灵性。七八岁时,她除了帮家里拾柴拔草以外,就是和一帮孩子四处野跑。村子旁有条公路,一天她和一群孩子在公路上追逐嬉戏,不幸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军用卡车撞了个正着,经过抢救,小命是保住了,但小小年纪的她却变成了高位截瘫者。军车所在部队不得不通过民政部门将她送进救济院,由政府养了起来。
这天,陈玉枝可能受了一点儿风寒,浑身酸痛,也无心织毛活儿了,打发高子去医务室找医生。一会儿,高子回来了,身后跟着医生。医生是位盲人,一进门就问:“陈大姐,哪儿不舒服呀?”陈玉枝有气无力地说:“浑身疼,正好你来了给我捏鼓捏鼓吧。”
盲人姓聂,算是院里医务室的按摩医生,不过不在正式编制内,是从休养员中培训出来的,吃的仍然是休养员的大锅饭,只不过比别的休养员每月多得几块钱补贴罢了。虽然只有微薄的待遇,却要与正式职工一样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儿。正因为他为人和善、好说话、没架子,休养员中谁有个头痛脑热的都爱找他去按摩按摩,所以他在休养员里的人缘挺好,人们都叫他聂医生,岁数小点儿的就称他聂叔叔。
聂医生摸摸索索地走到陈玉枝的身边,让她躺平了,开始按摩。聂医生在陈玉枝身体的各个部位推、拿、捏、揉,一丝不苟地操作着。陈玉枝半眯着眼,觉得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发热,感到一阵阵的轻松。聂医生按摩了好一阵子,累得气喘吁吁,仍不肯罢手。倒是陈玉枝过意不去了,连连说:“好多了,好多了,快停下来吧。”在她一再催促下,聂医生才收了手,脸上挂满了汗珠子。
这时陈玉枝完全是一副夸赞的口气:“聂医生,你这双手还真管用,这会儿我觉着轻松多了。”聂医生虽然看不见陈玉枝的面容,但他听出这声音是很温柔的,他心里不禁甜丝丝的。他有点儿腼腆地笑了笑:“你觉着舒服就好,下午我再来,你好好歇着吧。”说完摸摸索索地走了。他几乎每天都在大院里转悠,对于各排房子、各个方向早已是轻车熟路,从来也不拿手杖。果然,下午他又来了一趟。
晚上,冯戳子来了。白天,他在缝纫组干活儿。他一只脚勉强可以踏缝纫机,在那儿干活儿,每个月可以得六块钱的补贴。这次来,他手里还拎着两瓶水果罐头,不知他从谁嘴里听说陈玉枝身体不舒服,表现得格外殷勤,问这问那,还要当面打开罐头给陈玉枝吃,被陈玉枝拦住了。陈玉枝对他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可冯戳子每晚还是照来不误,总想讨得陈玉枝的欢心。他觉得,没有焐不热的石头。
自从陈玉枝生病那天起,聂医生上门按摩过几次后,也爱借故到她跟前坐一会儿、说会儿话。每次说完话后,他那孤寂的心就似乎得到了少许慰藉,他的心里朦朦胧胧地滋生出一丝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