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城南旧事(5)

这时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到院子里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西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

“要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了。”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过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们的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

忽然妈妈在北屋里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扬手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儿问。

“你可回不去了。”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我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我卧在里面。屋里虽然有旧床铺,但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并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里的两件衣服,便打开拿了出来。

妞儿也过来了,她问:

“你要干吗?”

“帮我穿上,我冷了。”我说。

妞儿笑笑说:

“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帮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

“我就这两件衣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

“小气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许我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

“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

“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

“我是说秀贞。”

“秀贞?”

“我三婶。”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我转过头,对着妞儿的脸看,她的一个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说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干吗这么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

“他们有什么可讲的!”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嘿!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箩筐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

“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家在戏园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逼着我学,逼着我唱。”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

“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子。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

“我呀,哼!”妞儿狠狠地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我亲爹亲妈去!”

“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这孩子也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瘸子妈说:‘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我爸说:‘不揍她,我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妈说:‘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的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我爸叹了口气,又说:‘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屎到屁门了。’我妈说:‘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的私生的小崽子来。’我爸又说:‘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以为我要发邪财了,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骨碌骨碌直转哪!’我妈妈说:‘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

我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在听妞儿絮絮叨叨地说,我好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我是做梦,我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挣的。是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

“妞儿,你跟我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

“胡说,我跟谁也没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

妞儿推推我,我睁开眼,她奇怪地问: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挣?”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妞儿摸摸我的头,我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吧!”

“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

妞儿看着窗外说:

“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她要站起来,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

“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后脖子有块青记,让我找找……”

妞儿略微地挣开我,说:“你怎么今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

“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为的驱驱寒意,那天风挺大,你妈给他打了点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

我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的,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我浑身都抖起来了。

妞儿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惊奇地说:

“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都红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没病!”我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妞儿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正好看到妞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我也好像有什么委屈,实在我是觉得头发重,支持不住了。妞儿这么搂着我,抚摸着我,一种亲爱的感觉,使我流出泪来了。妞儿说:

“英子,好可怜,身上这么烫!”

我也说:

“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

“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我怕你,你别瞎说了。”说着,她又搂紧我,拍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

“我不是瞎说!我是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我又搂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声说:“我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教我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青记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有这回事吗?……你说我亲妈?”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又闭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我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说:

“妞儿,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我也要送秀贞一点东西。”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妞儿说:

“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别说了,那就晚上见吧!”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气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上。我推门出去,院子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经蹚水过来了。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然她又两手在我手上,身上,头上乱按,惊慌地说:

“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太阳底下晒回来,脸通红,刚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蹚水。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拖我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

“妈,你们是不是在吃饭?”

“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

我急了,说:

“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

“鬼事!”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身上还这样热,不知你烧到多少度了,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

“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

“瞎说!等一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她来了没有?细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么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着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

“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个小日本儿!”

爸爸这时也说:

“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早发出去呢!”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

“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

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

“那好嘛,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我还顺便到佛照楼给你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了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头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为太紧张,这回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地拉开了妈妈放衣服的那个抽屉,在最里面,最下面,是妈妈的首饰匣。妈妈开首饰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

首饰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压着,我拿了出来打开,妈妈新打的那只金镯在里面!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人张望,但我可以照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回衣服底下,推合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们做盘缠,妈妈说,二两金子值好多好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秀贞和妞儿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觉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妞儿!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对我说:

“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就偷偷跑出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们家的大门倒是没闩上,我就进来了。”

“那咱们就去吧!”

“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

我笑着向她点了头。

“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

“哪里!”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