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曾遗忘

命运冰凉的枯爪正残忍地慢慢地探入她刻意封闭的记忆,妄图撕碎她所有强行的伪装,将一切的悲欢离合再度沉浮于记忆深处的一幕幕。

(1)

出了酒店开车上三环,转上机场高速时,乔萝便接到了助理关欣打来了电话。

“乔总,珠宝部的预展都布置差不多了,这次秋季拍卖的拍品因为比以往都多,为免酒店安保这边出现疏漏,还有几份贵重的拍品依然放在银行保险箱,等到预展当天再运过来。还有,我们在预展期间安排的珠宝讲座,唐士英大师已经答应来做演讲人。”

“非常好。MG银行的回复呢?”

“他们私人理财客户部已经联系了五十名对珠宝感兴趣的VIP客户来参加,具体的活动流程一如以往。事业部提供的这次将参与拍卖会的贵客名单已经出来了,您要是不方便我这边把名单报给您确认一下。”

报到最末时,乔萝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皱皱眉:“LH基金章白云?”

“这是新兴崛起的一个金融公司,LH基金资本非常雄厚,那个章白云的背景也很深,好像和梅氏有关。”

梅氏……乔萝怔了怔,在封闭多年的心绪裂痛之前,忙转移了思绪,“小欣,我现在去机场接个人,待会凌董可能会来视察预展现场,你帮我接待一下。”

“可是……”关欣有些迟疑,提醒她,“现在已经四点半了,昨天我接到King&River律所江律师助理的电话,约了您五点在公司见面。”

“我知道。他是来看Harry Winston祖母绿钻石项链的,你带他去银行看就行。”

乔萝话语很是平静,态度竟是再公式不过。

关欣在那边听着暗暗叹气,心想:自己的这个上司和那个江律师明明在名份上那样亲密,现实交往却如此冷漠陌生,彼此之间毫无互动,平日的通讯电话尽是由助理之间联系,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乔萝挂了电话,车速加快,现在还不是“首堵”的时候,因而一路走得顺畅。

乔萝拉下车窗,初秋的风还未褪去盛夏的暖意,拂面极惬意。只是西天阳光炽烈,斜照入眼未免不适,她从包里翻出墨镜,戴上。

缤纷的世界在墨色镜片前迅速沉淀下来,入眼的时空有着定格的美,对她而言,这样才是安宁的。

首都机场T3,接客层。电子屏幕上显示从悉尼飞北京的NF航空班机还有半个小时才到港。时间还很宽裕,乔萝不紧不慢走去出闸口,想起附近该有个咖啡店,寻思着去那坐等。

不料到了咖啡店前,迎面却看到一个熟人。

“乔总?”童依依穿着职业套装,小小白净的脸蛋上画了个裸妆,虽然长发依然系成马尾辫,但成熟干练的举止早非乔萝第一次见她时局促害羞的模样。出了校园刚刚半年,就被江宸调教成这样,真是不可思议。

乔萝含笑望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童依依手上拎着两罐咖啡,站在乔萝面前多少有些不自在:“乔总,你是来接江律师的吧?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江律师没有说……”

“我是来接我朋友的,”乔萝心平气和地问,“江宸出国了吗?”

童依依怔了怔:“是啊,江律师在办一个跨国的收购案,已经去德国一个月了。乔总不知道?”

“不知道。”乔萝听着耳边传来新的一趟航班到港的播音,微微一笑,“LH7320,从法兰克福飞回的,是不是江宸的航班?”

“啊,对对!”童依依清醒过来,忙说,“乔总抱歉,我先走了。”又想到乔萝的身份,刚要离去的脚步又收回来,红着脸问,“乔总不一起去接江律师?”

“不了,你去吧。”乔萝温和拍拍她的肩,“我等我朋友。”

“那……乔总再见。”童依依咬咬红唇,急步离去,脚下高跟鞋笃笃敲打地面,马尾辫随之一晃一荡,尽是飞扬多姿的青春。

乔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而想起五年前的自己,刚从国内出发去美国留学时,似乎也是这般踌躇满志的活力。只是她的青春比任何人都来得短暂,那忽如其来的意外早早地将她的灵魂困锁于黑夜中,便是由心的喜怒哀乐都不能够,又何来飞扬无忌的青春?

她不禁苦笑了一声。

坐在咖啡厅里喝了一杯热巧克力,听到又一航班到港的播音响起,她这才起身,心不在焉地走到出闸口。等候片刻,终于看到那个飞扬跳跃的红色身影出现在人流中。

“萝萝!”顾景心笑奔上前。

麦色肌肤,乌瞳白齿,衬以利落潇洒的短发,端端是既秀气又健康的美女一个。只是美女走路却不顾形象,那身红裙在她疾跑时如同火焰一般,简直是一路燃烧过来。

乔萝被她的气场惊倒,在左右行人投来的目光下讪讪道:“景心,你要不要这么隆重?”

“虽不是衣锦还乡,但也算载誉而归吧,怎能不隆重?”顾景心张开手臂给了乔萝一个大大的拥抱,“叶晖那个家伙这个时候竟敢放我鸽子,还好你能来接我,真不枉我数年如一日在南半球对你日思夜想,念念不忘啊!”

“浪子在外漂流够了吧?”乔萝衷心地微笑,“欢迎回到祖国的怀抱。”

顾景心往她怀里蹭:“这就是祖国的怀抱啊?好温暖好柔软好香啊!”

“一边去!”乔萝笑着推开她。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前走,顾景心移民澳洲十年,虽然期间偶尔回来过,但上一次距今已经三年了,尤其是和少时的死党乔萝两年多没有见面,谈话间恨不能诉尽这段时间的变迁,手舞足蹈地,十分兴高采烈。

直到车出了航站楼驶上高速,顾景心的笑谈声依旧不绝于耳。乔萝心中感激她的回归,让自己在久违的老友相处中找到了曾经的快乐和温暖。她暗问自己,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似乎是九年前,又似乎是五年前……命运冰凉的枯爪正残忍地慢慢地探入她刻意封闭的记忆,妄图撕碎她所有强行的伪装,将一切的悲欢离合再度沉浮于记忆深处的一幕幕。

(2)

进入城区,正是晚高峰拥堵的时刻。乔萝的车技再好,在庞大的车流中也是难以施展开身,到了八点,才将车停在事前约定吃饭的饭店前。

这家饭店年代久远,外表看起来只是一家普通的现代饭店装潢风格,内部布置却是别具风格。这也是顾景心在国内最喜欢的一家餐厅,她在长途飞机上没正经吃过东西,一下车就轻车熟路地往大堂走。

“你慢点,订的位子不在大堂,在这边!”乔萝拉住她,带着她走往大堂后面庭院的包厢。

推开包厢的门,里面一片黑暗,好在这是临水的雅室,没有实墙封闭,外面的灯光透过飘动的软纱,依稀能映出室内人影模糊。

“熄了灯做什么?”顾景心盯着那黑影,“这是给我惊喜,还是给我惊吓?”

乔萝哭笑不得地轻咳一声,将她推了进去。

黑暗中听到“嚓”火苗轻燃声,顾景心吃惊地看到,她的男人从室内徐徐点燃的烛光中捧着鲜花盛装而出,单膝着地,跪到她面前。

“叶晖?”顾景心猛然意识到他的意图,心跳得厉害,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不是临时有要紧事出差去了么?”

虽然被她开门的第一句话险些毁了兴致,叶晖还是竭力地按耐情绪,俊目朗朗,深情地看着她:“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当初你告诉我这是你父母初识并定情的地方,你羡慕他们的浪漫,想有一天也能拥有那样的爱情。今天,我也很想和你在这里情定终身,以你的父母为榜样,携手一生,此志不渝。”

“什么跟什么?”顾景心听得一身鸡皮疙瘩,大叫,“叶晖你别耍我!”

叶晖深深呼吸,忍耐再忍耐,继续一字一字说:“景心,我们相爱八年了,八年虽然不短,却也不长。我想再和你相守八十年,可以吗?”

顾景心望着他情真意切的眼睛,涨红了脸,这次却是叫不出来了。

叶晖掏出戒指举到她面前,微笑:“景心,嫁给我吧。”

事前准备的话说得一字不漏,虽然被求婚的人反应有些异常,不过这也是预料中的事。乔萝松了口气,含笑沉默,静静地望着眼前二人。

“别跪着了,”顾景心难得害臊起来,拉叶晖,“你在澳洲不是已经问过我了嘛,我不是也答应了,怎么回来了还有这么一出?这样演戏给谁看啊?还这么没创意,我虽然羡慕爸妈,但你就不能换个地方?”

叶晖正跪得腿颤,闻言脸色发黑,咬牙低声:“顾景心!”

“是!”顾景心终于在一个激灵下清醒,扑到他怀里装温柔,“我嫁给你嫁给你!什么时候娶我进门?”

叶晖嘴角一抽,不想说话了。

“好了,皆大欢喜!”乔萝这才开口,“那我功成身退了。”

见她转身就要往外走,叶晖忙说:“乔萝你等等。”

室内不知谁亮了灯,漫溢的华彩骤然铺泄眼前。乔萝转过身,本是含笑看着那相拥的二人,目光无意一瞥,却见室内还有第四人。那人懒散倚着墙壁,站在灯光黯淡处,俊美的眉眼略含疲惫,望着乔萝,冷冷淡淡地一笑。

“江宸?”顾景心蹙蹙眉,冷着脸瞪一眼叶晖。

“阿宸也是刚下飞机,我打电话让他过来的。”叶晖对她二人解释,殷勤说,“我们四个好不容易又聚在一起,一起吃顿饭吧。”

他既然这样说,乔萝也不便推辞,笑说:“这样特殊的日子,是应该好好给你们庆祝一下。就是不知道江律师忙不忙,有没有闲暇和我们吃饭?”

江宸淡然扬眉:“我今晚有没有闲暇,你原来不清楚?”

他话中的意思乔萝再明白不过,微笑说:“我原以为我很清楚,可是看见你在这里,却有些不清楚了。”

“当然,你总是自以为自己很清楚。”江宸轻飘飘地接过她的话,“这么多年,大概谁都没有你过得清楚。”

眼见乔萝面色微变,他唇弧上扬,倒有了几分笑意,也不管旁人目光如何反应如何,他先走到餐桌旁坐下,按了桌上上菜的提示灯。

叶晖是知道他们二人过往纠葛的,朝顾景心使尽颜色,才换得顾景心拉长着脸不情不愿地拖着乔萝,低声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一起吃顿饭吧。”

乔萝被她按在江宸身旁坐下,看着小心翼翼笑谈热场的叶晖和顾景心,心中苦笑:自己从来没想过会和他生分到这个地步,然而世事变迁,他和她的关系从始至终都背离一切能预想的方向,朝一条难以望清未来的不归路上扬长而去。

四人不尴不尬地用完晚饭,随后兵分两路。顾景心和叶晖另觅宝地庆祝求婚之喜,饭桌上喝多了酒微醉的江宸则坐上乔萝的车,开往名义上他们的“家”。

一路两人都保持沉默,江宸靠在副驾驶座上看了会路边夜色,还是抵挡不住疲倦和酒意闭目休息。车外车水马龙,不胜繁华,车中却是沉寂一片,乔萝甚至能听到身旁他轻微而深长的呼吸。在一个路口等绿灯时,她忍不住侧头看了身旁人一眼,这才见他双眸紧闭,面容安详,已经沉沉睡去。

他似乎比两个月前看到时瘦了些,下巴胡渣隐现,这是多久没有好好收拾自己了?

也只有在他睡着时,她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打量他。

为了让他能睡得安慰些,乔萝放慢车速,从饭店到住宅并不远的路程,她却开了整整一个小时。到了小区外,乔萝没有开去地下车库,将车停在路边树荫下。

睡梦中的他应该感觉到了什么,有些迷蒙地睁开眼。穿透树荫的稀疏灯光斜射入车内,照得他面色有些不正常地泛白。

“你醒了?”乔萝看看窗外灯火并不繁密的小区,随口说,“到家了。”

“家?”江宸冷冷一笑。

他解了安全带将要下车时,胃中突然一阵抽痛,疼得他轻轻一哼。

“怎么了?”她望过来,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关切。

可是他却视若无睹,手掌紧紧按着胃部,快步走出车外。他想在夜晚下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谁知胃中痉挛更为厉害,迫他弯腰俯身,晚上吃得并不多的食物呕吐而出。

身后有人扶住他,柔软的手心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他漱过口,在她的搀扶下缓缓站直,她看着他,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

“你回去吧。”他突然有些筋疲力尽。

乔萝看着他缓步离去,看着他身影消逝小区门口的树荫花丛间,许久,才转身坐回车中,久久没有启动车子离开,就这样看着不久之后,某个楼层的窗口亮起了灯光。

原本是温暖的灯光,此时看起来,也依然温暖,在她眼里,却遥远不可及。

乔萝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那白衣白裤的身影,那青春亮丽的背影,还有夜色下江宸与自己的对望……重重思绪的累加终究汇成一柄犀利指向过往的长剑,在她的睡梦中侵入她封存的记忆,在她无力阻止时刺碎她的神思,并长驱直入。

梦中浮现的是熟悉又遥远的江南小镇,青河长流,夕阳西下。白衣少年的面容模糊在温暖的光线中,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含笑说:“小乔,等我。”

他将留恋的吻印在她的眉间,在她的幸福快要溢出胸膛时,他却突然狠狠推开她——阴风席卷,黑暗中时空逆转,骤然是大雨倾盆的夜,她被淋得浑身湿透,手足无措地趴在冰冷湿凉的山间公路上,哭喊那个少年的名字。然而他却无动于衷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详,任鲜血将他的白色衬衫染成无辜的殷红。耳边陷入死寂,风雨声皆不闻,她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不顾一切的凄厉嘶喊,远方有强光袭来,她惊恐回望,却被光亮刺得眼前又陷入黑暗……

“秋白——”她在再一次失去他的绝望中窒息挣扎,继而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睁开眼,房间里灯线昏黄,寂静的夜里只有她惊魂未定的急促喘息。

她摸到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几口凉水,稳住心神,侧过头,看着摆在窗边梳妆台上相框里的少年。

睡梦中模糊的面庞终于清晰在面前,她无助地伸出手,冰凉颤微的指尖隔空触摸照片里少年如墨染就的眉目。

那是青葱的岁月里她收藏的唯一有关他的照片。

唯一的,也是永远的。

一夜无眠,第二天的脸色未免难看,乔萝只得化了浓妆遮住倦色。

因秋拍预展接近,乔萝一日的工作极为忙碌,早餐后先与展览部的同事去酒店再度确定了珠宝部门陈设展厅的布置,中午又赶回公司,向她的上司、嘉时拍卖董事长凌鹤年引荐香港的几位新锐珠宝设计师。下午看了设计师们带来的作品,她又从中精挑细选了十六件作为此次主场之前珠宝部门小型专场所用,然后召集整个部门开会,正式布置秋季拍卖预展的各项流程。

等她好不容易能歇下来喝杯茶时又接到顾景心的电话,问她下班后要不要去逛街。

乔萝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本要拒绝不去,转念一想,却说:“好,六点半在国贸见。”

顾景心怀着吃喝玩乐的兴致匆匆而来,却不料乔萝带她去的是一家新开张的艺术品店,顿时不满地撅起嘴:“你要不要紧,下班还顾着工作?来这店里买什么,我又不装修房子。”

乔萝却挑得仔细,淡淡地说:“江校长马上八十岁大寿了,我得挑个礼物。”

“江校长?”顾景心啧啧直摇头,“他可是江宸的爷爷,你一口一个校长的,不怕别人听得生疏?”

乔萝对她话里话外的试探毫不理睬,只耐心看着店里商品,似乎挑得全心全意。

顾景心对着她继续感慨:“不过你既然不叫爷爷,又何必这样费心买礼物?真不知道你这孙媳妇是尽职尽责呢,还是虚情假意,表面功夫做得好。”

乔萝仍当没有听到,拿着一个白玉雕刻的骏马正观望时,顾景心终于忍不住问:“萝萝,你和江公子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我说你刚回国怎么不粘着叶晖,就着急找我逛街,原来是身负使命。”乔萝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顾景心有些脸红,嘴里却嚷嚷说:“就算我别有目的也没错啊,叶晖是江宸的表哥,我以后就是他的表嫂。虽然再不待见这小子,以后也算是沾亲带故。而且这小子一直对你真心相待,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清楚?”

乔萝微笑不语,放下玉马,继续往前看。

顾景心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怒其不争,忍不住又说:“我不明白,你和江公子比我们谁都认识得早,算是青梅竹马长大吧。你当时和他关系那么好,就算是他高中一毕业就去了美国,可你大学毕业后不也去了吗?而且没多久两人就结婚了。这样的关系这样的感情怎么不也比别的情侣强?可为什么等你们回国时就开始闹到水火不容,以致如今长久分居的地步?”

乔萝脸上的微笑在她的连发追问下终于挂不住,面色微微发白。

顾景心凑近她,压低声问:“总不会是江公子有外心了吧?我看他身边也没有什么桃色绯闻啊。还是……你们在国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你别猜了。”乔萝语气忽冷,漆黑的眼底涌动着疯狂的暗潮,脸色比之刚才更为雪白。

顾景心看着她一怔:“萝萝,你怎么了?”

乔萝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手取了一套文房四宝,交给服务员包装,淡淡说:“不关江宸的事,只是我不够好而已。”

“你不够好?你哪里不好?难道是你变心不成?”顾景心明显不以为然,数落她,“不是我说你,你现在确实怪怪的。又沉闷又无趣!当初那个乔萝哪里去了?”

“当初的我去哪里了?”乔萝苦笑了一下,“我也想知道,当初的我去哪里了。”

顾景心再大大咧咧,也听说了这话下的万千惆怅和伤感,细细看了看她,终于不再言语。

三天后嘉时拍卖的秋季拍品预展活动正式开启。

早在预展前一个月,新出的拍品图录已陆续送到意向卖家手中,杂志报纸上的广告也都刊登完毕。从预展开始的那个周末,乔萝便将拎着行李箱入驻展厅所在的酒店,一是方便随时照顾到现场突发状况,二是不少外地赶来的意向买家都住在附近,能方便洽谈事项。

因凌鹤年统掌下的嘉时拍卖是国内顶尖的两大拍卖行之一,其预展和拍卖时间通常是业内风向标,许多小的拍卖公司为抓住外地潜在买家,只得紧贴大的拍卖行拍卖时间,相近开放预展。

秋意渐浓的这个周,金灿的阳光下,无疑是艺术世界的书香气里铜臭资本流动最为诱惑的时候。

预展第三天,周末已经过去,展厅里客流已不如前两天多,看热闹的显然少了,真正的潜在购买者正在崭露头角。

这天下午,乔萝所领的嘉时拍卖珠宝部和MS银行私人理财客户部联合举办了英式下午茶讲座,邀请银行私人理财俱乐部五十名VIP客户,来听香港著名珠宝设计大师唐士英的专题演讲。

唐士英是为数不多享有世界声誉的华人珠宝设计师,乔萝平时虽和他接触较多,但这样充满个人风格的关于珠宝设计与审美流行的专业讲座,她也是第一次听到。

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听得入神时,关欣轻步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乔总,LH基金的章白云先生在外看拍品,他对Orpheus蓝宝石钻戒非常感兴趣,想和您见面聊聊。”

“章白云?”乔萝反应了一会,才想起这人是今年事业部在买家名单上新添的贵客。这样的客户确实需要自己亲自接待,乔萝和一旁主持讲座的工作人员简单交代一下,便随关欣出了讲厅。

珠宝拍品预展大厅里,远远看见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士坐在沙发上,正翻看拍品图录,工作人员陪在一旁讲解。

关欣在乔萝耳边说:“那位就是章先生。”

乔萝点点头,近前微笑着伸出手:“章先生,让您久等了。”

低头看着图录的黑衣男子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站起身时,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她,视线不经意地望入她的眼眸,微微一笑:“乔小姐,久仰。”

面前这个人面庞冷肃,目光沉静,看起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乔萝对上他的目光时,不知何故心中猛然一颤。

乔萝让关欣把Orpheus戒指从展柜中取出,取了两双白手套,其中一双递给章白云。

“这就是珠宝大师唐士英以希腊神话为灵感设计的戒指?”章白云将蓝宝石戒指拿在掌心端详,望着戒指两侧雕镂细致的镶钻竖琴和夜莺鸟,衷心赞道,“国际大师的水准果然不同凡响,确是难得一见的精品。”

乔萝笑说:“章先生眼光不错,这是唐大师设计三年才出的作品,您若是感兴趣,拍卖那日不妨前来竞价。”

“一定,”章白云将戒指放回匣中,忽道,“不知道戒指戴在真人手上是什么样子,乔小姐可以试一试么?”

“当然可以。”乔萝摘下手套,将戒指套在左手中指上,“章先生觉得如何?”

“比我想象中的要美很多。”章白云低叹。

这话并非虚言推崇,纤纤素手衬以灵光闪耀的蓝宝石、流光晶莹的细钻,的确美得惊心动魄。

乔萝刚要摘下戒指时,章白云却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彼此的肌肤隔着他手上的一层白手套,乔萝却依然能感觉出他掌心的冰凉。

章白云好似随意地问:“乔小姐这双手,细长灵敏,幼时是不是练过古琴?看你本人气韵也像南方人,眉眼更有几分江南烟雨的影子。乔小姐,你知道江南有个叫青阖的小镇吗?”

他竟然将如此唐突的话在此间说得水到渠成,乔萝面上的笑意终于褪却了几分,慢慢将手抽回,取下戒指,让关欣重新把戒指放回展柜,才对章白云笑道:“章先生既对戒指感兴趣,那在正式开拍之前,我们会有工作专员与您保持联系。里面还有个讲座需要我照看,就先失陪了。”

章白云淡然一笑:“好,乔小姐请忙。”

乔萝回到讲厅,就算唐世英此刻的演说再精彩绝伦,乔萝也只觉得是嗡嗡一遍杂音。她坐在没人关注的角落,这里灯光黯淡,诸影模糊,让她觉得安全。

青阖、青阖……

章白云看似不经意提及的地名,让她瞬间思绪大乱,方寸大乱。

(3)

这个周四是江宸爷爷江润州的八十大寿,乔萝和江宸的婚姻关系虽名存实亡,但仍背负着孙媳的身份,这样全家团聚的时刻,不得不出席在列。而且江润州是她一向敬重有家的长辈,为了不让他看出她和江宸形如陌路的关系而感到失望,乔萝特地和公司请了假,约好让江宸来接她一起去江润州的住处。

江宸向来是恪守时间观念的人,早上十点,乔萝走出酒店时,果然见那辆黑色路虎已停在路边。

乔萝走去径自打开后车门,坐上车。江宸正半躺在车座上闭眼休息,对她的动静不闻不问。

乔萝等了一会不见他发动车辆,皱眉说:“出发吧,爷爷住的远,再不走就赶不上中饭了。”

江宸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秋阳斜射入车内,映着他苍白的皮肤湛出淡淡的青色。

乔萝对他今日格外迟钝的反应感到纳闷,探身看他一眼,皱眉:“你又连续熬夜加班几天了?看你这样是要神游太空,还是我开车吧。”

“好。”江宸略略怔了一瞬,便移去副驾驶座坐下,顺手取过一旁备放的三明治,只吃了两口,便放了下来。

乔萝系安全带时余光瞥到他难以下咽的痛苦表情,眉皱得更深:“你是不是早饭又没吃?这样折腾下去,你的胃还要不要了?快把三明治吃了。”

江宸瞥她一眼,慢慢地、勉为其难地把三明治吃完。

“你的胃痛怎么样了?我让你助理这些日子多熬点粥给你吃,胃痛好些没?”

“劳您关心,我肠胃健康,五脏完好。”江宸言辞淡淡,“不比某些人没心没肺,有空还是多多操心自己吧。”

乔萝一口气被顶在胸口,沉着脸一声不吭,在拐弯的地方猛然加速,车子打旋一样飘出去,唬得两旁的车辆重重刹车让道。

一片鸣笛漫骂声从车后传来,江宸不动声色地放低椅背,再次闭上眼眸。

车内空气不再流通,两人也不说话,极静的环境中乔萝清晰可闻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又听那人着意压低的咳嗽断断续续。

她忍了再忍,还不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去医院?车上没药吗?”

他神色冷漠,轻笑:“和你有关系吗?”

“无关,”乔萝咬牙切齿,握紧方向盘,“我只是不想让爷爷担心。”

“既与你无关,那请不必再问。”他眉眼满是嘲讽之色,头转向另一侧,过了一会儿,还是撑不住周身蔓延的疲累,睡了过去。

路过药店,乔萝停车买了矿泉水和药片,回车上摇醒江宸。他已经睡得颇有些不省人事的迷糊,在抗拒中喝下药,而后倒下继续睡觉。乔萝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心下的热度已经烫得不像话。

好在这天路况格外顺利,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她只开了四十分钟,便到了京郊西山下的那片别墅区。

江润州的八十大寿本不想大摆筵席,只一家人能团圆着吃个便饭也就罢了。但他曾为国内最著名学府的校长十余载,学生故旧遍布五湖四海,即便是没有丝毫刻意去宣扬,此次闻讯赶来拜寿的宾客还是络绎不绝。

连绵的车辆将清净空旷的别墅区排得水泄不通,江家这时候里里外外都是前来贺寿的宾客,乔萝知道江宸这种状态不太好出现,将车绕过江家住宅,停在了后院。

江宅后院有栋独立的小楼,平时收拾出来当作客房。乔萝扶着江宸上楼,正好碰到江宅的女佣冯阿姨,一见到江宸的样子自然很吃惊,“这是怎么了?”说着忙过来扶人。

“感冒发烧了,我扶他来这边休息一下。冯阿姨,你暂时先别惊动爸妈和爷爷。家里不是有药箱吗?帮我拿几片退烧药来吧。”

冯阿姨应了去了,很快就拿了药来,乔萝看着他吃下去,才扶他躺下,替他盖好被子。

江宸烧的全身绵软乏力,微微睁着眼睛看着她。她眼睛的颜色一向比别人深,此刻迷离在这样光线下,眼瞳更黑透如琉璃一般,却也将疏远与冷淡表现得再明白不过。

也许是此刻脑中被烧得有些迷糊,不知为何他竟想起初见她时,夕阳下的那嫣然一笑。

那时她看着他,眼眸总是带着温度的,每每对视,总似有万千花蕾在她的眼中盛开。不过那并不表示她对他由衷的欢喜,因为他见过那对黑瞳彻底燃烧的样子,如同一团野火,盛满致命的浪漫与无限的激情,将那个人的身影在她的眼眸深处缠得密密麻麻、丝缝不留。

药性渐渐上来,眼睑不受控制地闭上。

是她欠了他的。他突然想起。

可为何每次相处他总在下风,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让他无可逃避地羞惭?

乔萝说到底也是今日寿宴的主人之一,江宸虽是病了,她也无法以这个借口消失一整天。等江宸熟睡后,乔萝交待了冯阿姨几句,便去了江宅。江宅里的帮忙的人已有不少,乔萝见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她便在江润州面前露了一脸,送上礼物,说了祝寿的话,又回了江宸那儿守着。

江宸仍安稳睡着,冯阿姨拿走他额上敷着的湿毛巾,在冷水中镇了镇,又重新给他敷上。

“小宸中午起来喝了碗粥,吃了药又睡下了。”冯阿姨悄声告诉乔萝,“之前量过了,温度低了些。”

乔萝轻声说:“谢谢阿姨照顾他。”

冯阿姨笑着摇摇头,出了房间留他二人独处。

乔萝坐在床边,看着江宸的睡容。

江润州已过世的夫人是中葡混血,因而其后代都是头发卷曲、轮廓深刻,带有明显洋化的特征。江宸病中虚弱的脸色极为雪白,衬着他浑然天成的俊美五官,不知为何竟让乔萝想起了传说里中世纪那些终年不见天日的贵族吸血鬼。

睡梦中的他忽不安地动了动,手伸出被外,将额上湿巾拨开。

乔萝皱眉,手背贴上他的额头,见温度的确低了很多,便将湿巾放回盆中。

再看向他时,他的脸庞已微微朝右倾侧,眉眼对着光亮的方向,渐渐舒展。乔萝想,是不是只有在这个时候,两人相处时他才能褪去所有逼人的尖刻与刺人的锋芒,安宁沉静,一如年少的时候?

傍晚的时候江宸醒来,她正在百无聊赖中翘起指尖在桌前做弹琴状。感觉到身旁有人注视,她侧过头,对着他大梦初醒的目光,一笑:“醒了?”不等他回答,拿了从江宅带过来的干净衣服,又说,“你去洗个热水澡,再换衣服吧。晚宴快要开始了。”

江宸并不去接衣服,只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指望能从里面找出她今天异常温柔的缘由。然而她只从容淡定地笑着,让他并不能得其要领,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说了声谢谢,便接过衣服,进了浴室。

乔萝耐心地在外面等着。

十五分钟后,果然见他只围着一块浴巾,不顾发上、身上水珠直滴,就走到她面前。

江宸盯着乔萝,眉目一时黑得凛冽,慢慢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还没和我说?”

“对,有件事是想和你商量下。”乔萝微笑以对,“寿宴后趁着全家人都在,不如通知一下长辈们我们要离婚的事?”

江宸不敢置信地盯着她,恼火:“今天是爷爷的寿辰!”

“你觉得我们能瞒着他到几时?”乔萝脸上的愧疚与抱歉并非虚假,看着神色僵冷的江宸,轻轻一笑,“阿宸,我们的自欺欺人还要维持到什么时候?”

“自欺欺人?”江宸一字一句,盯着她,眼中的愤怒一点一滴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寒流下骤起的风暴,正将他所有的情感冰封。

“对不起,我让爷爷失望了,也让你失望了。”乔萝低下头,真心诚意道,“江宸,事已至此,我们拖不下去了,放手吧。”

“放手?”他冷笑,厌恶而又痛恨地说,“你别忘了,是你欠我的,我还没有开口,你没有资格要求我。”

乔萝在这话下忽感悲伤:“是我欠你,我会还你。你要我怎么还?”

“怎么还?”江宸伸手抬起她的脸,“我要你做一个妻子该做的,你能吗?”

乔萝说:“只是这样?”手指轻解衣扣,竟是毫无迟疑的。

“小乔!”江宸紧紧握住她的手指,终于开始绝望,“你以前从不是这样。”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可以都给你。”乔萝悲哀地说,“可是阿宸,我的心早已经死了,你没有必要再和我纠缠在一起。”

“心死?”江宸垂首,将她抱入怀中,唇贴着她的耳边,轻轻说:“如果我说,孟秋白的死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别的女人。你的心还会死吗?”

怀中的人一语不发,面色木然,让他在这一刻终于下定决心,从随身的文件包里抽出一沓文件,递到她面前。

“是什么?”乔萝的心突然抑不住地颤抖。

“你想要知道的真相,”江宸薄唇微启,吐字无温,“他和她,死前的真相。”

乔萝的面庞骤然血色全无,目光愣愣纠缠在文件夹上,半晌,才移步上前,颤抖着手打开。

那是他和她死亡时候的照片,从现场,到太平间。他和她生前都是那样美好的人,死的时候却是瘁不及防地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乔萝双手冰凉,一张张翻过,一次次晕眩。她浑身颤栗而又纠痛,只觉窒息着万分难受。照片过后,是警方记案的详细资料。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行行看清资料上的字迹。

死者最后的通讯记录上,警方明确记录在档:孟秋白手机最后一通电话,乔欢手机最后数通电话,果然都是打给当时江宸的号码。

“他……他们……”

“你想问他们打给我说什么,是吗?”江宸不知何时穿戴整齐,走到她面前,不急不徐地问。

指间无力,所有的照片和文件散落了一地。乔萝什么话也说不住,抓住江宸的衣袖,在绝望中期翼地望着他。

江宸却拨开她的手,弯腰拾起资料,一张张重新理齐。他神色冷淡,目光异常平静,像是说着与他完全不相干的事:“我和你要结婚的消息,你告诉了孟秋白,是期望能以此刺激他挽回他吧?可惜,他却并没有任何挽回的意思,他打电话来祝福我。不过电话被乔欢听到了,你发的照片也被乔欢看到了,她最后的电话都是打给我的,她最后和孟秋白上路,也是来找我的。”

乔萝眸光散乱,哀声说:“秋白……”

“是,你的秋白,打电话来祝福我,而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他出车祸是因为要来阻止你我结婚。”江宸望着乔萝微笑,“他若爱你,怎么会甘心拱手把你送到我的怀里?而他在那辆车上只有一个原因,为了阻止他心爱的女人来找我。警察说,正是因为车上两人的激烈争执,才会发生最后车毁人亡的惨剧。”

“如此?”乔萝嘶哑着声音问。

“是,”江宸点头,“仅仅如此。”

他俯身从矮桌上拿起一个黑色记事本,交到乔萝手上:“如果你还不信,这是乔欢生前的日记,我在他们公寓收拾遗物时找到的,你看完了也许一切就都清楚了。”

接下去的一整个晚上,乔萝都如毫无灵魂的木偶被江宸牵着,勉强应酬着寿宴上的来宾。她坐在主桌上,手藏在桌布下,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轻轻探入随身的包中,摸着那本记事本。

本子的皮面极软,指尖触过的地方光滑无纹,大概也是乔欢昔日经常摩挲的——这个念光在脑中闪现时,乔萝一个寒噤,将手迅速撤回。

次日,乔萝索性和凌鹤年请了长假,说有事要回南方。

“这时候请假?”秋季拍卖正当忙时,凌鹤年再有心理准备,也觉得她这个要求超出心理预期了。他眼光尖锐,自然察觉她神色茫然失落,又想起江润州多次提及乔萝与江宸关系时的担忧,便叹气说:“小乔,你要是觉得累,或者压力大,休息几天缓缓神也是好的。你和小宸……唉,我就不多言了,不过,作为过来人还是劝你一句,家和万事兴,夫妻之间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彼此宽容以待才能长久。”

乔萝难以解释,只得就势低下头,轻声说:“是,我知道了,谢谢凌董体谅。”

花了一天的时间交代好珠宝部接下去各项工作的开展。忙到傍晚,才收拾了行李直奔机场,买了半个小时后飞S市的机票。站在候机厅,乔萝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看着远处灯塔上红白两色光线忽明忽暗,指示起起落落的飞机井然有序地进出跑道。

世上一切的事和人本该都有着明确的目标和努力的方向,可她却清楚,自己的命运早就偏离了原定的轨道,正混乱无章地一路茫然向前。

飞机准点起飞,准点到达。出了S市机场,乔萝打了辆出租车,对开车的师傅说:“麻烦您去青阖。”

师傅刚开动车子滑出几米,闻言猛然一刹车,扬声说:“哪里?”

“青阖镇,”乔萝从钱包中取出所有的钱,诚恳地说,“请师傅帮忙走一趟。”

师傅掂量着纸币的厚度,嘴里嘀咕:“这一来一去,我回来也要凌晨三四点了……算了,看小姐你也是有急事,我就送一趟吧。”

乔萝再次致谢:“麻烦师傅了。”

车子重新启动,乔萝微微松懈下来,身子后仰,倒在后座靠背上。沿途的路灯透过道旁的繁密树叶,洒照出深深浅浅的光线。夜间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绵绵如丝地落在车窗上。这是个多雨潮湿的地方,有着让人多愁善感的山水,乔萝打开车窗,在拂面的夜雨中深深呼吸。

外公,外婆,爸爸……还有秋白。

我回来了。

(4)

凌晨一点的时候,车开到青阖镇中心。这里水绕人家,桥连阡陌,白墙青瓦间碎石铺路,一条条古老而又深幽的长巷窄而狭吝、绕如迷宫,车子难以入内。乔萝让出租车停在镇西一条巷口外,下了车,撑开伞,高跟鞋踩在青苔遍生的石砖上,走得步步艰难。

一路提心吊胆地缓慢前移,但就在思衣巷前矮桥下来那几步,乔萝还是没稳住,摔了一跤。

行李包跌落一旁,伞被夜风刮出几米外,乔萝失力跌坐在地,钝痛从膝盖蔓延至心中,细雨落人眸中,一片涩冷。她揉了揉眼睛,却还是禁不住泪水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缓缓滴下。

风雨中依稀听到少年柔软而又担忧的声音说:“你就不能慢点走?这么摔下去,以后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你跌倒没人扶,怎么办?”

他已不在,她依旧还是会跌倒。没有人再会从她身后伸出一双手稳稳扶住,她只能自己慢慢从地上爬起,收了伞,捡起行李,就这样狼狈地走到思衣巷内。

右手第三户人家,深夜里门已紧闭,院内灯光也早不亮。乔萝在门前站了一会,才伸手敲响院门。一时半刻无人应,乔萝加大了手上力道,重重拍了拍门。

这扇门已经年久失修了,潮湿的红漆裹着旧木松软易碎,粘在在乔萝的手上,她不适地擦了擦。

“这么晚了,谁呀?”院内终于有人应答,男人含糊的声音里不掩恼意,显然是熟睡中被人吵醒的不满。

乔萝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坚叔,是我,乔萝。”

“乔小姐?”男人似乎是有点惊讶,随即唤道,“阿芬,快起来,是乔小姐回来了!”

院里灯光随即亮起,有人打开院门,露出一张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的脸,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乔小姐怎么突然回来了?这又不是清明,也不是二老的忌日……”说了半天,见乔萝被细雨浸湿的长发湿淋淋沾在脸上,才意识到不妥,忙让了让身:“这下着雨怎么不打伞?快进屋,快进屋。”

坚叔的妻子也是刚从被窝中爬起,睡衣外披了一件宽松的外套,端着热水给乔萝:“乔小姐怎么回来也不通知我们一下?我们也好去接你啊,你看这淋得浑身湿透的……”一边埋怨,一边又问:“吃饭了没?”

“吃过了。”乔萝在客厅竹椅上坐下,将热水放在茶几上,接过坚嫂递过来的干毛巾擦了擦长发,这才笑说,“不好意思,深更半夜把你们吵醒了,我老家的钥匙没带,路上本来想给你们打电话说一声的,但是没打通坚叔的手机。”

“怎么会没打通呢?”坚叔从房间里取来手机,拨了拨,放在耳边听了一刻,才不好意思地说,“什么时候欠费停机了,我都不知道。”

“你呀!”坚嫂责怪他,“一天到晚心思都只在那些牌九上。”

“哪有,哪有。”坚叔打着哈哈,瞪一眼坚嫂。

乔萝外公早年在镇上办了所中学,坚叔坚嫂当时刚从外地迁往青阖镇,一开始没地方落脚,乔萝外公见他夫妇老实心诚,便让他们在学校打杂,分了一间教师宿舍给他们。坚叔夫妇也是知恩图报的人,此后常在乔萝外公外婆身边跑前跑后,为二老分担重活,两家人关系一直亲厚。

前些年乔萝外公外婆去世后,为免房屋空着腐朽,便让坚叔一家住进来。说是帮忙看房子,但她常年难得回一次,今后也不会再定居青阖镇,所以除了楼上的书房和两间卧室仍保留当年的原样外,整个院子都归坚叔一家所有。坚叔坚嫂心念乔萝之情,这些年来将楼上打扫得一尘不染,隔三差五还常去乔萝外公外婆和她爸爸的墓前清扫打点,让乔萝就此少了桩心事。

夜色已深,乔萝没有和坚叔坚嫂聊太久,提了行李上楼。坚嫂帮她铺好了床,又烧了热水给她洗澡,处处准备妥当了,才回楼下休息。

乔萝刚摔了一跤,又淋了雨,此刻泡在温暖舒服的热水里,浑身疲倦散去,差点睡着。意识朦胧时,便被楼下传来的敲门动静给惊醒。

听着坚叔没好气地冒雨开门。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竟让乔萝一个激灵,忙从浴缸里起来,擦干身体,匆匆穿了一件长裙下楼。

这次新不速之客的到来声响之大,将坚叔坚嫂的孙女祝儿也吵醒了。

乔萝到了楼下,正见坚叔坚嫂面面相觑地站在江宸身边。

小祝儿则倚在房门上,睡眼朦胧地盯着江宸问:“这个大哥哥是谁啊?”

坚叔不知道怎么回答,看向乔萝,喃喃地说:“乔小姐,这小年青说是你的丈夫?”

乔萝抿抿唇,不置是否,走到江宸面前。他浑身湿透,裤脚泥污,看样子比她之前的狼狈也好不到哪去。他的脸上水泽还没干,双眸此刻湿润得异常明亮。乔萝看看他周身,一件行李也没有,不由轻笑。

“笑什么?”他皱眉问。

“没什么,”乔萝说,“只是感慨江大律师的神通广大,我上天入地都逃不了您的法眼。”

江宸冷冰冰说:“你以为我想来?是凌老告诉了爷爷你回了青阖,爷爷非逼着我来看看是不是你老家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这样。”乔萝点点头,转身,“上楼吧。”

江宸的到来让坚嫂不得不再烧了热水送上来,等他进浴室洗漱后,坚嫂陪乔萝在她外公外婆的房间找江宸可以穿的衣服时,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

“怎么了?”乔萝看出她脸上的为难,笑说,“坚嫂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坚嫂悄声问:“这男的真是乔小姐的丈夫?”

乔萝点头:“算是。”

“算是?”坚嫂惊讶地看着她,这样模糊的用词让她的忡忡忧心不免更重了几分,“四年前,应该是乔小姐刚回国那年,清明那天你来给你外公外婆扫墓,我看见他远远地站在一边,还以为是哪个过路的人呢。”

乔萝手下翻衣服的动作顿了顿。她先前还在奇怪为何他今晚能轻易找到她的老家,原来如此。

坚嫂没看出她神色的变化,抱怨说:“乔小姐结婚的事也不该瞒着我们啊,你外公外婆对我们大恩大德,我们应该包个红包祝贺的。”

“不用这么麻烦。”乔萝说,“我们结婚一切从简,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没有随礼。”

坚嫂瞪大眼睛说:“这样怎么行?”

乔萝笑笑,拿了几件外公的旧衣裳,放到浴室外面的椅子上。

江宸洗完出来,走到乔萝房间,见她盘腿坐在一张宽大的竹木摇椅中,抱着一本厚重的史书,正看得入神。他凑近看了眼,那书页上满满都是钢笔注释,字迹清俊潇洒,笔锋勾画间说不出的流畅好看。书页的角落里,有人用铅笔乱涂鸦,有一副山水素描、一架古琴还有两个长袍飘逸的古人侧影。

“坐下看吧。”乔萝身子往边上缩了缩,主动让出一半的空间。

“瑜长壮有姿貌。初,孙坚兴义兵讨董卓,徙家於舒。坚子策与瑜同年,独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升堂拜母,有无通共……”江宸坐下,念着被人浓墨重笔勾画的一段,“你就这么喜欢周瑜?”

“我是小乔啊,自然喜欢周瑜。”乔萝似随口玩笑地说。

江宸望着她,低声问:“小乔,谁是你的周瑜?”

乔萝笑容凝住,良久,她轻轻叹息一声,将书合起:“阿宸,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站在树林里背书,却被我扑出来摔倒的事吗?”

“永生难忘,”江宸柔声说,“一个冒失鬼突然从天而降,从此扰乱了我所有的生活。”

乔萝抱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那时腿刚伤,被我那么一压,很疼吧?”

江宸笑了笑:“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疼不疼,我已经忘了。”

乔萝也是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将他发冷的手指包容在掌心,轻声说,“你即便今天不来,我回去后也要第一个去见你。因为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你只知道后半段、却不知道前半段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