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一个寒噤,手紧紧按住乔欢的伤口。然而不管她怎么努力,鲜血依旧从她指缝间流出,沾染上她的肌肤,也沾染了她此后的生命。
(1)
乔萝一直认为她的童年止于八岁。
父亲说过,所有开得太过绚烂的花朵,维持的时间都不长久。她的童年大约就是无忧无虑得太过美好,所以才结束得仓促。
八岁之前,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外公外婆的心头肉,还是哥哥乔杉最包容疼爱的小妹。这么多人的爱密密麻麻绕织成瑰丽的泡沫,让她快快乐乐活了八年,但等这泡沫一旦破碎,就是毫无挽回的分崩离析了。
乔萝八岁那年的夏天,父亲乔桦因病去世。
那是乔萝第一次接触死亡。父亲躺在那里再无声息,昔日生龙活虎的年轻身体已被拖延半年的病痛折磨成消瘦灰败的模样,乔萝看着父亲凹陷的五官,想着往常与她在溪边林里四处游玩的父亲饱满英俊的面容,在懵懂的失落和害怕中弥漫而起的绝望和无助,即便时隔二十年后,她依然感受得清楚。
江南盛夏闷热不堪,外面已经是让人寸步难行的酷暑高温,医院里却依旧是冷似冰窟的惨白世界。母亲林蓝已经在床边哭昏过去,年老的外公外婆除了勉强支撑着精神不倒下去之外,别无能力张罗乔桦后事的安排。一家五人,老的老,小的小,无人能够顶住大局。
所幸还有乔世伦在。
乔世伦是父母的挚交好友,这是外婆告诉乔萝的。乔世伦是父亲乔桦远房的堂哥。乔桦这一支人脉凋零,乔桦的父母又去世得早,年少的乔桦被林家二老收养过来,早和乔家那边断了所有联系。即便是乔世伦,也是在大学时和乔桦相识,两人论起祖上渊源,这才知道彼此沾亲带故。
乔萝第一次见到乔世伦是在父亲病入膏肓的时候,乔世伦的到来让父亲病弱苍白的面庞有了一丝难得的光亮。乔萝记得,那一晚父亲的精神出奇地好,在病房里和乔世伦从下午一直聊到半夜。赖在医院不肯回家的乔萝就睡在隔壁床上,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总是能听到父亲久违的爽朗笑声。
后来乔萝睡熟过去,天蒙蒙亮的时候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她睁开眼,这时耳边已经没有父亲和他朋友的谈笑生风,却传来微微的哽咽声。
她侧过脑袋,看到乔世伦脸上的眼泪。
乔萝当时想,这个叔叔真的和爸爸关系很好,那一定是个好叔叔,何况他也姓乔,那我们就是一家人。
好叔叔第二次出现,是乔桦去世后的第二天。在全家都将崩溃的时候,乔世伦承担了整个烂摊子。
丧事持续了一个星期,等过了“头七”乔桦的后事才算彻底办完。乔世伦忙里忙外,瘦了整整一圈,即便劳累不堪,他还是坚持照顾着病倒在床的林蓝,直到她精神日渐康复,他才辞别林家二老离开。
林家上下自然感激不尽,乔世伦却依旧谦和礼让,并不托大。此后两年,他经常来回青阖镇,侍奉二老如双亲,待乔萝和乔杉如同自己的子女,和林蓝依然是知心好友。长此以往,乔世伦俨然已经是和林家最亲近的人。乔萝的外公外婆对乔世伦赞不绝口,林蓝即便没说什么,但每次看到乔世伦来,脸上的笑容便比往日多了几分。
乔世伦是Q大的新闻系教授,知识渊博,天文地理、时政财经无所不晓,和外公一聊就是没完。外婆喜欢看法文小说,乔世伦每次过来都带一沓法文书,为此外婆每次听说乔世伦要来都很高兴,常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乔世伦喜欢的菜式。
乔萝有时甚至觉得,外公外婆喜欢好叔叔比喜欢爸爸还要多。不过这样笑容儒雅、温和谦恭的男人谁不喜欢呢,就连乔萝和乔杉也愿意和他亲近。
乔萝十岁生日那天,乔世伦特地赶来青阖镇。他送给乔萝的生日礼物是个铜塑美人鱼,是他之前在丹麦开学术交流会带回来的。乔萝虽然对北欧童话从不感兴趣,但收到美人鱼还是很高兴,给了乔世伦一个拥抱。除此之外,即便不是乔杉的生日,乔世伦还是送给他一个丹麦风车的小模型。
两个孩子抱着各自的新玩具欢喜地去了,当然没有注意到林蓝和乔世伦相视一笑松口气的神情。
晚上吃饭的时候,外婆在乔萝的生日蛋糕上点燃蜡烛,让她许愿。乔萝双手合十,眼睛紧闭,小脸上满是虔诚。
吹灭蜡烛,乔杉切着蛋糕时,外婆和蔼地摸摸乔萝的头,说:“小萝刚刚的愿望是关于爸爸吗?”
“是啊。”外婆总是最了解自己,乔萝没有任何提防地点头。
外婆又说:“如果小萝再有一个新爸爸,那样好不好?”
“新爸爸?”乔萝似乎很茫然,“我只有一个爸爸啊。”
一旁的乔杉总归是比乔萝大两岁,已懂得察言观色。他注意到大人们眼神交换的异样,还有欲言又止的犹豫,皱了皱眉,将切下的蛋糕放在乔萝面前,故作欢快地说:“小萝,快吃蛋糕吧,这可是我和外公去市里买的。”
“好。”乔萝低头准备吃蛋糕。
外婆和外公对视一眼,轻轻叹气。林蓝看了看乔世伦,乔世伦对她摇了摇头。
林蓝却吸了口气,下定决心,拉住乔杉和乔萝的手说:“小杉,小萝,妈妈有话和你们说。”
乔杉和乔萝都看着她,林蓝温柔地微笑,慢慢说:“妈妈和乔叔叔要结婚了,你们就要有新家了,好不好?”
乔萝怔了征,目光游移在两个大人脸上,良久,手轻轻从林蓝掌心抽出,一声不吭重新低下头,吃着她的蛋糕,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听到。
乔杉望了眼乔萝,也缓缓缩回了手。
话到这里再难说下去了,林蓝尴尬而又抱歉地看着乔世伦,乔世伦拍拍她的手,示意无碍。
夜晚,乔萝睡不着,坐在院子紫藤架下父亲给她做的秋千上,望着夜空最明亮的那颗星星,泪水滚出眼眶。
“小萝,你不要担心,”有人站在她身边轻轻说,“不管妈妈和不和乔叔叔结婚,她都不会不要我们的。”
乔萝回过头,才见乔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院子里来。这个时候最了解乔萝的人非乔杉莫属。
他伸手按在她的肩上,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问她:“小萝,你还记得爸爸去世前说了什么吗?”
乔萝紧抿双唇,抬手擦了擦眼泪,不说话。
“爸爸让我们好好陪着妈妈,不要让妈妈伤心。”乔杉伸臂抱住乔萝,“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我们这样只能让妈妈更伤心。再说了,你还有我呢,哥哥会一直陪着小萝。”
得到乔萝和乔杉沉默下的许可,过了几天,林蓝和乔世伦登记结了婚。两人都是再婚,因而并没有大摆筵席,只是在各自父母家中请了至亲好友简单地吃了一顿饭。
婚后乔世伦先回了北京,安顿好一切后,又回来接林蓝和孩子们。
一九九五年的深秋,十岁的乔萝辞别了南方水乡青阖小镇的绵延秋雨,第一次到了北京。
那时候的首都机场只有一个航站楼,小而繁忙,乔萝下飞机的时候,在北方干燥阴冽的空气下直哆嗦,铺面吹来的风中满是尘土的味道,让她忍不住伸手捂住鼻子。乔世伦解释说机场新的航站楼正在建,到处兴木动土的,所以这边的灰尘大了点。为了让乔杉和乔萝感受帝都的煌煌气象,乔世伦打到出租后,特意让司机绕道去了长安街转了一圈,才转上二环,驶往位于北京西北角的Q大。
Q大西园的教授宿舍楼都是古老的欧式风格建筑,颇有年代感,附满墙壁的爬墙虎在萧条的秋季根根枯黄,放眼望去格外沧桑。
乔世伦的家在最南边那栋楼的三层。两室两厅,不大不小,家里家具不多,里外收拾整洁。因为只有两个房间,乔杉的卧室被临时安置在客厅阳台上,用厚重的布帘隔开,虽然简单,但床具书桌都是崭新的,床头柜上还放着小男孩喜欢的各种玩具,看得出来布置的人花了很大的心思。
安顿好乔杉,乔世伦又领着乔萝进了次卧。里面有一张实木上下床,还有两张一模一样的书桌和一个大衣柜。
“小乔,这是你和乔欢的房间。”乔世伦摸着她的头温和地说,“乔欢这两天住在她妈妈那,明天我去接她回来。”
乔世伦有个女儿叫乔欢,和乔萝同岁。五年前乔世伦和他前妻离婚后,乔欢跟着乔世伦,偶尔会去她母亲那儿住几天。来北京前林蓝告诉过乔杉和乔萝,乔叔叔的女儿能歌善舞,且弹得一手好钢琴,长得也漂亮,学习也好,是乔叔叔的心肝宝贝,以后三个小朋友住在一起,一定要相处融洽。
乔欢。乔萝想,这个名字真好,她有爸爸有妈妈,一定要比自己欢乐些。
已经是傍晚了,四人旅途奔波一天,到现在都有些饿。林蓝去厨房做晚饭,交待乔萝说晚饭后再来帮她收拾房间,让她先在房间看会书,或者去客厅和乔杉一起看电视。
这个时间电视里只播动画片,乔萝没有兴趣,便关了房门,打开自己的小行李箱,拿出父亲给她做的木雕小人和从青阖镇带来的课本,在两个书桌前怔了一会儿,选择了靠窗的那个。
因为另一个书桌上已经摆了一个相框,照片里的小女孩穿着红色的裙子,明眸皓齿、笑容温柔,那应该那就是乔欢。
乔萝为来北京已经落下好几天的功课了,她收拾好课本,想要温书,却又心不在焉,侧身趴在窗户旁,望着外面的风景。
这间房朝南,外面是一片小树林,再远处,是条河,河面的桥上来来往往都是青春洋溢的面孔,乔萝记得来的时候车子经过那里,妈妈说过,桥的那边就是Q大的学生宿舍。
乔萝掐指算,从现在开始,到念大学,她至少还要再等八年。
八年之后,自己就长大了。她忽然开始热烈憧憬着八年后的未来。
厨房里饭菜香透着门缝钻进来,乔萝肚子饿得咕咕叫,跑到厨房要吃的时,听到客厅里传来乔世伦惊讶的声音:“乔欢,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明天我去接你吗?”
林蓝炒菜的动作顿了一下,忙关了火,拉着乔萝走到外面。
门外站着一个极漂亮的女孩,门内站着有点呆愣的乔杉。
想来是乔杉开的门,女孩对他笑了笑:“麻烦你了,我忘记带钥匙了。”说完,她似想起什么,侧头打量他:“你就是乔杉吧?”
她穿着鹅黄色的长裙,外套着白色的毛衣,五官精致得不可思议,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洋娃娃一样。乔萝的容貌本也算颇为显眼的了,但和这个女孩比起来,却只能称得上清秀。
乔杉对着女孩的笑容,脸不知为何竟红了红,局促地点点头,走到林蓝身边。
乔欢的目光从他们母子身上掠过,停在乔萝身上,上下看了几眼,微微一笑。她在门口换了鞋,才回答乔世伦刚才的问题:“妈说你今天就到家了,我明天还要上学,住妈那太远了不方便,就先回来了。”
“也好。”乔世伦招手让她过来,向她介绍家里的新成员,“这就是你林阿姨。还有乔杉和乔萝。乔杉比你大两岁是哥哥,乔萝比你小三个月,是妹妹。”
“林阿姨好。”乔欢礼貌地称呼林蓝,叫了乔杉“哥哥”,而后才看向乔萝,伸出手,“乔萝你好,欢迎来我家。”
乔萝怔了一下,看向林蓝。林蓝将她朝前推了推。
乔萝握住乔欢的手,轻声说:“谢谢。”
这是她的家,自己是被收留的那位——从最初的见面,她们的关系就已划清界限。
(2)
不可否认地说,乔欢是乔萝那时候见过接人待物最有礼貌的同龄人。乔欢完全继承了乔世伦谦和礼让的家风,甚至发扬光大。分配床铺时,她把下铺让给乔萝,又给乔萝一个她曾经爱不释手的布娃娃,然后打开那个大衣柜,指着占了柜子三分之二的漂亮衣服,说愿意与乔萝分享。相比她的热情与慷慨,初来乍到的乔萝却显得羞涩而保守,只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书包,又拿着父亲做的木偶小人,放在枕头里侧。
乔欢看着她对待木偶人的细致小心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小乔和周瑜,”乔萝在被窝里躺下,轻轻抚摸那对木偶人,“我爸雕给我的。”
乔欢的大眼睛里充满疑惑:“小乔是你吗?周瑜又是谁?”
乔萝说:“小乔不是我,是周瑜的妻子。他们是古代三国时候的人。”
乔欢迟疑了片刻,眨眨眼睛,笑着点点头:“哦,这样啊。”
第二天要去新学校报道,林蓝一早就来把乔萝叫醒。乔萝下床穿衣服时,发现睡在上面的乔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她出了房门,才看到乔欢在客厅里缠着乔世伦让他讲三国周瑜和小乔的故事。
乔世伦对女儿的问题虽然意外,却也欣然解答,耐心说:“三国就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时期,是个乱世,有魏、吴、蜀三个国家。周瑜呢,就是吴国的大都督,是个大官,曾经率领吴国军队在赤壁打败过敌人的八十万大军。”
不是八十万。乔萝心里想:外公说真实的历史上,曹操大军只有不到二十万,演义都是夸大的。她站在旁边再听了会,确认乔世伦讲的只是演义上的故事后,才转身去了洗手间洗漱。出来时,全家都在吃早饭了,乔萝也坐上桌,接过林蓝递来的开水喝了半杯。
对面乔世伦仍在对乔欢说:“小乔还有个姐姐叫大乔,姐妹俩关系很好,一个嫁给了周瑜,一个嫁给了孙策。”
乔欢忙问:“孙策是谁?”
乔世伦说:“孙策是吴国的开国君主,也是周瑜的好朋友。”
“哦,这样啊。”乔欢吃着白粥想了一会儿,忽然对乔萝嫣然一笑:“你是小乔,那我就是大乔了?”
林蓝和乔世伦闻言都笑了,只有乔萝愣愣地说:“我哥哥是大乔。”
“可是历史上大乔是个女孩啊。乔杉以后就是乔杉,是大乔小乔的哥哥。”乔欢明眸一转,下了定论,问身边默不作声吃着早点的乔杉,“哥哥,好不好?”
乔杉看着她近在咫尺恳求的眼神,脸上莫名地又开始泛红,抿着唇,点点头。
既然乔杉并不在乎,乔萝也就不必再争了。
然而她和乔欢都不知道,正是从这一刻开始,宿命之盘悄然启动,牵引她们跌跌撞撞奔向各自的归途。
乔家兄妹的新学校是乔世伦联系的Q大附小,乔杉插在六年级十班,乔萝在四年级三班。林蓝告诉乔萝,她和乔欢一个班,以后有不懂的问题一定要多请教乔欢,姐妹之间要记得相互帮忙。除此之外林蓝还有很多叮咛,乔萝一一点头答应了。办好所有入学手续后,乔世伦和林蓝把孩子交到老师手上,这才离开。
第一节课的课间,老师带着乔萝到了班上。她被安排在第四排靠窗位子,同桌是个白胖而略显腼腆的小男孩。
“我叫杜松风,”男孩观察了乔萝一会儿,试探地碰碰她的胳膊,想要展现他的友好,“你呢?”
乔萝将书包里的课本一一拿出来,说:“我叫乔萝。”
“哪个萝?”
乔萝在纸上写下来,杜松风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爸爸说我们一家都是草木精华。”乔萝在纸上又写了三个字,“桦,蓝,杉,萝,我爸爸妈妈哥哥和我的名字,这四个字都和草木有关。”
杜松风对这四个字还认不全,诧异了好一会,佩服地看着她:“你懂的好多啊。”
乔萝羞涩地微笑,杜松风这才看到这个不声不响的女孩细小洁白的脸上有双漆黑如玉的眼睛,笑起来似清水荡漾的剔透琉璃般,格外的好看。
杜松风即便年纪小,也知道对好看的女孩献殷勤,帮着乔萝收拾课本时,“咦”了一声:“你这是什么书啊?怎么和我的不一样?”
乔萝怔了一下,看杜松风拿出他的课本来,一对照才意识到事情不妙。她并不知道,Q大附小用的是北京市教育厅提供的实验版课本,而她的是全国通用的人教版,里面的内容虽有相似,但大部分还是不同。
她只觉头一下子涨大,额角也渗出细汗,捧着课本手足无措。
杜松风同情地说:“没关系,你今天先和我一起用,回去后告诉你爸妈,让他们给你买新的。”
乔萝沉默了片刻,才记得说:“谢谢。”
这个课间乔萝一直没有看到乔欢,快上课时才见她和几个女孩子说说笑笑地进了教室。乔欢的目光从乔萝脸上轻飘飘掠过,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转身坐去第二排的中间。
“她也姓乔,”杜松风低声对乔萝说,“叫乔欢,大家都说她是我们年级最漂亮的女生。”
乔萝点点头,收回落在乔欢身上的视线,认真翻看杜松风的课本。
语文数学课还好,两个版本的教材大同小异,即便跟上这边的进度有些吃力,乔萝还能应付。但到了英语课,却不仅仅是应付那么简单了。她很无奈地看着英文课本,那些字母对她而言本应是极熟悉的,可是组成的单词却让她觉得陌生,老师嘴里的发音也完全令她茫然。英语课上,老师似乎也想知道新来的同学英语学得如何,叫她站了起来,念一段对话。
她磨蹭着站起,盯着课本,开始发呆。
长久的无声让教室里弥漫起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乔萝听到前排有女孩小声说:“听说她是小地方来的,是不是不会英语啊?”
周围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轻笑声,连同桌杜松风也在这样的笑声下害臊地垂了头。乔萝孤独地站在那里,缓缓放下了课本,小脸开始变得雪白。
老师也有些没有耐心了,问她:“乔萝,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乔萝摇了摇头,慢慢开了口:“Je suis comme je suis…”
老师一怔:“什么?”
乔萝顿了顿,便接着念了下去。
乔萝的声音不大,吐音却很清晰,除了第一句话她稍微有些颤抖外,后面的句子流畅而出,带着错落有致的韵律,入耳十分动听。
教室里一片寂然,秋风吹拂着教室外的参天大树,落叶飘动,阳光透着繁密的枝干洒照乔萝的身上,稀疏变幻的光影里,她的神情有种奇异的安宁。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英语。
英语老师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会法语?”
“会一些。”乔萝回答。
全班的同学望着她的目光都开始变化,杜松风仰头看着她更是不掩崇拜。
老师咳了咳嗓子,挥手:“坐吧。”
小朋友之间的新鲜事流传很快,到了傍晚放学前,整个年级都知道了三班来了个会说法语的女孩。乔萝背着书包走到校门口,一路不断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她看到乔欢站在大树下,早上出门的时候,乔世伦交待乔欢带着乔杉兄妹回家,看来乔欢并没有忘记。乔萝想着她这一天在班上刻意和自己保持距离,因而并没有立即走去树下,远远地站在另一边的街旁。
乔欢也看到了她,似乎很犹豫,但还是招了招手。乔萝这才走过去,到树下仍和乔欢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乔欢也没有走过来,只是说:“我不想别人知道我爸妈离婚又结婚的事,所以没有告诉同学我们的关系,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乔萝摇头,她很理解乔欢的心事。
乔欢这才露出微笑,想起英语课上的经历,难免好奇地问她:“你会法语啊?”
乔萝点头:“嗯,我外婆教我的。”
乔欢奇怪:“你外婆怎么会法语呢?”
乔萝想了想才说:“她之前好像在法国住过一段时间。”
乔欢羡慕地说,“你又懂历史,又会法语,一点也不像从小地方来的。”
乔萝轻声争辩:“青阖镇不小,很大。”
乔欢扬了扬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没再说什么。
六年级放学晚,乔杉走出校门时,夕阳已经落尽了。乔萝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道他今天遇到的困境与她如出一辙。
青阖镇的小学是不教英语的,大概大人们都忽略了这个问题。
回到家后,林蓝自然问兄妹俩第一天上课的状况。乔杉一一说了。
林蓝听到英语是主课这才着急起来:“那怎么办?你们一点英语基础也没有,小杉马上就要考中学了,这成绩被拉下去还能有中学要么?”
“你就是急性子,”乔世伦不慌不忙地说,“我从系里挑个英语好的学生给他们补课吧。”
林蓝问:“来得及吗?”
乔世伦说:“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啊。再说了,小学英语都是一些基础,没那么难,小杉和小萝都是聪明孩子,学起来肯定很快。”
“但愿如此吧。”林蓝叹口气。
乔欢在旁亲昵地勾住乔世伦的脖子,央求说:“爸,你能不能请个老师教我法语啊?”
乔世伦皱眉:“你学法语做什么?”
乔欢说:“哥哥和小乔都会法语,就我不会。”
乔世伦无从拒绝,为公平起见,只得从外文系托人又找了学法文的学生,来家里教乔欢法语。
几个孩子的学业就这么安定下来,接下来是解决林蓝工作的问题。
林蓝和乔桦大学毕业后本来由国家分配到S市很不错的事业单位,但他们却习惯了青阖镇平静安乐的日子,一起辞职回了老家,在青阖镇的中学以教书度日糊口。林蓝虽有教师经历,但是在青阖镇那样的地方,却谈不上什么社会经验的积累。这次乔世伦拜托Q大校长江润州给林蓝找了个出版社翻译的工作,林蓝应聘后,乔世伦为表感谢,周末下午特意和林蓝带着三个孩子上门拜访江校长。
(3)
教师宿舍楼的北边有十几栋建自民国的旧四合院,如今是Q大老教授们的寓所,江润州的房子即位处其间。自他夫人去世后,家中只住他一人,他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大儿子全家在美国,小儿子是地方官。这些年儿孙不在身边,倒也亏了学校里外的繁琐事,才让他不至于太过寂寞清闲。
乔家父女是江润州家中的常客,江润州瞧见乔欢就抱了抱她,笑呵呵地说:“家里的钢琴都积灰了,小姑娘怎么才来?”
乔欢乖巧地说:“江爷爷,我最近又学会了几个新曲子,弹给您听一听?”说着就跑去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灵活的手指按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巴赫的小奏鸣曲水绸般流泻而出。
江润州家里的钢琴是他夫人早年从奥地利带回的Bosendorfer钢琴,无论是音色还是质感,都是乔世伦家里的那架海伦钢琴难以媲美的。乔欢此时就算还不是琴道高手,却也知道辨别优劣,因此每次来到江润州家,她多半时间泡在琴键间,自娱的同时,更让长辈们对她日益精进的琴技刮目相看。
乔杉和乔萝第一次上门,自然没有乔欢的随意自由,跟着乔世伦和林蓝到客厅里规规矩矩地坐下。
大人们聊得欢快,孩子们在一旁却是百无聊赖。过了一会儿,乔杉跑去看乔欢弹琴,乔萝依旧端端正正地坐着,拘谨又木讷,一双眼睛却悄悄地顾盼四周,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将江润州的家在她能看到的范围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
江润州的书比外公的还要多,她觉得自己坐在这间屋子里简直就要被书湮没。客厅对面的写字台上摆着全家福的照片,有一张特别放大的,里面是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黑发微曲,面容静美。如果不是他穿着西方骑士服,眉目间有种夺人的英气,乔萝简直要怀疑他是个女孩。
她把目光移开,看到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山水画。泼墨勾画的笔触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她上下打量很久,一时茫然。怔怔地掉转视线回来,却意外地对上江润州望着她含笑而深远的目光。
乔萝脸上一烧,讪讪低下头。
到了下午四五点的时候,乔家一家才起身告辞。江润州留他们吃晚饭,乔世伦固辞,江润州也没有再勉强,只是留下了乔萝,对有些吃惊的乔世伦和林蓝这样解释:“我和这孩子有缘,想和她聊一聊。”
乔萝有些无措,看着林蓝。林蓝摸摸她的脑袋,低声说:“那你就留下吧,要听江爷爷的话,乖一点。”
乔萝点头,目送家人们离开,却看见乔欢一步一回头,乔萝轻轻朝她挥了挥手,可是乔欢冷淡地瞥她一眼,迅速扭回了头。乔萝一时呆在门口。
“小乔,过来。”江润州拉过她的手,站到那幅画前,“你对这幅画感兴趣?”
“我见过这幅画。”乔萝如实回答,这一刻她也终于想起来,“我见过爸爸也画过这张画,只不过……好像有点不同。”她绞尽脑汁地想要形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直到记起外公对父亲画的评价,她才生涩地说:“爸爸的笔力没有这一幅飘逸自如,意境也不如它阔达肆意。”
江润州大笑了几声,赞道:“孺子可教。”
乔萝忙摆了摆手,红着脸说:“这是我外公说的。”
江润州对她的诚实感到莞尔,和蔼地问:“小乔,知道这是谁的画吗?”
乔萝摇摇头,江润州轻轻叹了口气:“这画的作者是乔抱石,也就是你的爷爷,他是近代最好的画家。”
乔萝吃惊:“我爷爷?”
“是啊,”江润州蹲低,看着她澄澈清明的眼睛,“小乔,你想学画吗?”
“不不,”乔萝脚下退了一步,局促地说,“爸爸之前教过我们画画,他说哥哥比我有天赋。”
江润州笑了笑:“你是个沉静且有灵性的孩子,就是太过聪明了。”他望了她一会儿,不知为何长长叹了口气。
晚上回家时,乔欢正在复习功课,见乔萝回来随意聊了几句。她说话依然温和有礼,似乎和从前没有两样。乔萝怀疑傍晚那一眼是不是自己看花,但看乔欢并不是心存隔阂的样子,她也就不再担心。
林蓝和乔世伦一直觉得小朋友沟通感情要比大人容易得多,这一个月来,三个小朋友在一起相安无事,乔欢与乔杉更是日益密切,打打闹闹毫不避忌,和亲兄妹一样,这无疑让乔世伦和林蓝悬着的心都落回原处。但他们都忘了,一个新组成的家庭没有经历任何磨合的阵痛期,就开始温馨和睦地运转自如,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对于这个疏忽,上天的提醒是毫不犹豫地给予他们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事情的起因要从那年的元旦说起。此前的半个月,各年级都开始组织表演活动参加学校的元旦文艺汇演。乔萝埋头课本不顾身外事,对这些动静一概不知,只是注意到乔欢和班里另外一个漂亮的女孩开始缺席每天下午的最后一堂课。看到乔萝望着乔欢空位子的疑惑,杜松风告诉她说,乔欢与那个女孩被老师选上参加代表四年级表演的《灰姑娘》的舞台剧。乔萝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乔欢每天回家都在喊累,笑容却有多无减。
一天课间乔萝正在做数学题,莫名其妙地被学校的舞蹈老师叫出去,领到班主任面前:“这孩子娇娇怯怯的,长得也水灵,虽然没有乔欢洋气漂亮,但更适合做灰姑娘,我还是要她吧。”
灰姑娘?乔萝一下子醒了神。
班主任还在迟疑时,她立即说:“老师,我不想参加,我……我是转学过来的,功课落下很多。”
舞蹈老师安慰她说:“这次要是表演能得名次,期末能加分。”
“可是……”乔萝低头,神色腼腆,语气却比之前更为坚定,“我不会跳舞,也不想表演。”
舞蹈老师一番好意而来,见她这么别扭,也开始没好气:“小地方的人就是这样。现在提倡素质教育,素质教育,怎么只知道考试和分数?”
乔萝垂在身旁的手紧紧攥住衣服,头低得更厉害了。到底是班主任看不下去,打圆场说:“孩子不愿意参加,你也不能勉强啊。”拍了拍乔萝的肩,让她先回了教室。
学校元旦汇演那一天,台上的灰姑娘和童话里的谦卑辛酸的少女不太一样,乔欢再怎么忍辱负重地表演,她昂扬的眉宇和娇贵的气质,都表明她是个真切真实的美丽公主。
表演结束的时候,全场的人都在鼓掌,乔萝拍得尤其用力。那一晚,乔世伦和林蓝带着孩子们去吃了全聚德以示庆祝。回到家,乔欢的妆舍不得卸,她还维持着台上的激动,一遍遍表演那些经典的台词,乔世伦和林蓝看得笑不拢嘴,乔杉盯着乔欢,眼中绽放着异样的光芒。
乔萝也很高兴。
但她的高兴没有持续太久,几天后的课间,乔欢将乔萝叫了出来,远远地走去音乐室前的走廊下,她才停住,回头看着乔萝,冷冷地问:“我听说舞蹈老师原先是要找你演灰姑娘,是不是?”
乔萝怔了一下,无言以对,半晌喃喃地说:“舞蹈老师说我没你好看。”
“是么?”乔欢冷笑,“乔萝,我不需要你让,你能做的,我做得比你更好。”她转身,快步离开。
乔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渐渐沉落。
关系冷淡下去后,乔欢似乎事事都想和乔萝争一争,乔萝学英语,她学法语,乔萝数学考第一,她英语考第一,就算是在体育课上,乔萝跳远跳一米六,她非要跳到一米六五才停。
元旦过后没几个星期就是期末考试,乔家三个孩子都想奋力一搏,熬夜复习。乔世伦和林蓝看到他们这样认真由衷地欣慰,丝毫不晓其中的波澜曲折。放假前考试成绩出来,乔欢得了全班第四,乔萝是第九名。而乔杉是班上十六名。虽然乔杉的成绩不如两个妹妹优秀,但林蓝和乔世伦都颇为理解,他在六年级压力更大,这个名次已经很不容易了。
成绩单和试卷拿回家,乔世伦一一点评过,几个孩子表现都不错,夸奖的话是必不可少的。
乔欢听他夸奖乔萝尤其多,忍不住说:“不就是第九名,有什么了不起。”
“不能这么说话!”乔世伦嗔责她,“乔欢是插班的学生,这个成绩很难得了,而且她数学满分,语文98,就是英文差了一点。假以时日英文成绩上来了,得个第一没问题。”
乔欢哼了一声,豁然从沙发上起身,出了家门。乔杉摸了摸头,片刻后也追了出去。剩下乔萝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将红领巾在手指间一圈圈卷起,又轻轻拉平。
放了寒假,乔欢去她妈妈那儿住了几天,回来后发现乔萝常不在家,问过乔世伦,才知道她每天都去江润州那,说是练书法。
练书法?乔欢心情莫名地烦躁,在家里把小奏鸣曲弹得和战场进行曲一样,虽毫无节奏,却铿锵有力。
乔世伦怕打扰到邻居,斥责道:“这孩子怎么了?这是钢琴,不是战鼓!你不愿意练,就去看书。”
乔欢“啪”地盖上琴盖,躲到房间里去生闷气。
乔萝这天是在江润州那吃了晚饭才回来,洗漱后躺在床上,照旧想要和木偶人说说心底话,手摸到枕头里侧,却发现她的木偶小人不见了。乔萝一惊,忙爬起来,在床上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不见踪影。她又去客厅餐厅厨房洗手间找,家里能藏东西的地方她里里外外摸索过,依旧不见她的木偶人。
她只得走回房间,问上铺的乔欢:“你看到我的小乔和周瑜了吗?”
乔欢看着连环画,将书挡住脸,冷漠地说:“不知道。”
“你知道。”乔萝声音安静,慢慢说,“因为其他的人不会拿。”
“那为什么就我会拿?”乔欢扔下书,从上铺下来,望着乔萝因着急而涨得发红的面孔,一笑,“好吧,就是我拿的又怎么样?我已经丢了。”
“乔欢!”乔萝低喝,漆黑的瞳底狂潮涌动,看得乔欢心中一颤。
半响,乔萝垂下眼脸,轻声问:“你丢那儿了?”
“楼下垃圾桶。”
乔萝披了件棉袄出了门。
楼下就三个垃圾桶,她翻来覆去地寻找,却终究没有得到任何蛛丝马迹。一滴滴细小的冰凉贴着她的脖子融化,天下起了小雪,深夜的北风愈发凛冽。乔萝微微哆嗦,颤抖地站起,踏上回家的台阶。木然走了几步,她忽然觉得累,靠着墙壁坐下,抱膝埋头,泪水夺目而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片刻,乔欢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哭什么啊?喏,你的宝贝木偶给你。”
乔萝抬头,看到她把木偶随手丢过来,木偶撞在墙上又擦着楼梯的尖锐处,“咔嚓”一声,碎裂。
乔萝怔了一会儿,弯腰拾起残骸,缓缓站直,走到乔欢站的那一级台阶,与她对望。
她深黑的眼眸没有一丝波澜,如此淡静,却更似深得不见底的沉渊,让乔欢害怕。
“乔欢,”乔萝缓缓说,“我不会原谅你。”
“我为什么要你的原谅?”乔欢怒极,一瞬间所有的心事都涌上来,恼火地说,“是你一直在偷我的!抢我的!你是小偷,还是强盗!你已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抢过去了,我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乔萝看着她良久,默然转身想要上楼,乔欢却伸手拉她:“你站住!我还没说完……”
乔萝皱眉甩开手臂,却不料乔欢脚下没有站稳,在她的动作下往后一倒,“啊”地尖叫一声,身子沿着楼梯滚落下去。
“乔欢!”乔萝骇然,踉跄跑下楼,跪在乔欢身边。
乔欢却没有了反应,楼道里昏暗的光线下,乔萝看到暗红的血液从她的长发下溢出。她小心地捧住乔欢的脑袋,看到她的头下,躺着一块鹅卵大的石子。
楼里开始有杂吵声,被两个孩子尖叫吵醒的大人们开始出来张望,认出是乔家的孩子,忙上楼去通知乔世伦。
“乔欢……”乔萝在寒夜冬风下,感觉又闻到了父亲去世前死亡的味道。
她忍不住一个寒噤,手紧紧按住乔欢的伤口。然而不管她怎么努力,鲜血依旧从她指缝间流出,沾染上她的肌肤,也沾染了她此后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