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此后数十年梦里都难以忘怀的初遇,夏日的朝阳从竹帘渗入屋内,一道一道,满目华光。白衣少年背对她坐在竹帘旁,修长笔直的身影如松柏之姿。
(1)
那一年的春节,大概是乔萝过得最凄凉的春节。
从过了小年开始,Q大教师宿舍区的春节气氛就越来越浓厚,家家户户都是张灯结彩、笑语不断,唯有乔家一片冷清。出事之后,乔欢的母亲赶到Q大附属医院,和乔世伦轮流在医院守护。林蓝和乔杉也天天前往医院探望,在乔欢还在昏迷的时候,乔萝也去看过她几次,但自从乔欢醒了之后,大人们就再也不让乔萝去医院了。
乔萝知道,是乔欢不愿意见自己。
大年三十下午,乔世伦从医院回来洗了个澡,换了衣服,临行前告诉林蓝说今晚他在医院陪乔欢守岁,让林蓝在家照顾两个孩子。
“这怎么行?”躲在房间的乔萝听到林蓝说,“全家一起守岁才是团圆啊,我待会做好菜,也和孩子们去医院吧。”
“林蓝……”乔世伦低声叹气,似乎欲言又止。
林蓝很快明白过来:“乔欢是不是还不愿见……”话没说完,她也轻声叹了口气。
乔萝想打开房门,和两个左右为难的大人说:我晚上就不去医院了。理由她也想好了,就说肚子疼。然而她手握着门上把手却迟疑了,现在还有谁在意她说与不说、退让与不退让?这些日子乔世伦常不在家,偶尔见到,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是很客气而又疏淡,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欢喜和赞赏了。妈妈也常唉声叹气,脸色再也没有初来北京的红润开朗。就连乔杉也一天到晚板着个脸,看着她总是想责备又不忍心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她还不如一直沉默着,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这个目前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天地里,慢慢排解所有的委屈和不安。在这里,至少没有人责怪她,她也不会给任何人带去烦恼和不快。
天没黑的时候林蓝和乔杉就陪着乔萝吃年夜饭。饭后林蓝打包好饭菜,和乔杉出门前,叮嘱乔萝说:“晚上别看电视,也别碰任何电器,就在房间看看书吧,我和你哥哥一会儿就回来。记得不要乱跑,有人敲门也别开。”
乔萝点头,眼睛却看着乔杉。
乔杉明知道她眼里恳求和挽留的意味,却依然轻轻把目光移开,低声说:“我答应了乔欢今晚去陪她。”
乔萝想着那夜紫藤架下他抱着自己说的话,感觉自己被骗了,于是沉默着关上门。可是回头,她又忍不住趴在客厅的窗户旁,看着楼下妈妈和哥哥离开的身影。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外面积雪还未完全消融,小树林外的河面上积冰也很厚实了,她看到许多小朋友在上面滑冰。他们脚下踩着溜冰鞋,像是神话里踩着金火轮的哪吒,离弦的箭一般潇洒穿梭在天地间。
青阖镇的思衣巷外也有一条青河,但是从来不会积冰。这个时候,想必青阖镇的小伙伴们都在岸边玩着小鞭炮,在最可以放肆的一天,将隽秀清灵的江南水乡空气中燃满火药的味道。他们将小鞭炮塞在别人难以察觉的地缝里,等到行人踩上去,鞭炮突然裂响,小火苗擦着行人鞋跟而过,他们便在一旁哈哈大笑。
乔萝也尝试过玩这样的游戏,但吓了别人一跳同时,更吓自己一跳。鞭炮声响起时,她拔腿就跑,受惊的兔子般逃入外婆的怀中。
外婆无奈地摇头,说这完全不是淑女的样子。
想到外婆,乔萝又无比怀念起外婆年夜饭总会做的酒酿桂花圆子。
外婆说,年夜饭吃圆子,一家老小就会团团圆圆。
今年的年夜饭是因为没有酒酿圆子吃,所以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吗?
正沮丧时,家里电话铃铃响起来,乔萝忙跑过去接,话筒贴在耳边,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喂,我找乔萝。”
“杜松风?”乔萝惊讶。
“乔萝,”男孩也听出了她的声音,高兴地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却有人还记得她,乔萝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两个小朋友在电话里开始闲聊,无非是寒假怎么过的,作业做完没,年后去不去看庙会等等。
过了一会儿,乔萝听到电话那边有人在喊杜松风的名字,他答应了一声,对乔萝说:“我去和我爸放烟花了,乔萝你们家放烟火没?”
不等她回答,他又匆匆地说:“记得放烟花啊!”挂了电话。
乔萝握着话筒,听着那边的忙音,依依不舍地放下。外面夜色已经深了,五颜六色的烟火次第绽放,爆竹声如阵阵惊雷震响半空,将北京年夜的气氛正式点燃。
所有的人都在欢庆新年,只有乔萝在屋子里像困兽一样转来转去。
“记得放烟花啊!”杜松风的话在耳边回响。
因为乔欢住院的缘故,家里年货都没有置办,更不用提买烟花。
那就自己去买吧,乔萝下定决心,回房间翻出零钱包。今天妈妈走得匆忙,连压岁钱也忘记给她了。不过她还是薄有积蓄的,这都是来北京那天外公偷偷塞给自己的。她揣好钱,拿了钥匙,快步下楼。
到了楼下却失去了前行的方向,去哪里买烟花呢?她呆呆地站在院子中央,看着别人点燃一个又一个烟花筒。有个小孩看出她眼里的渴望,递给她两根电光花。火苗在眼前四溅,乔萝忙将头和手保持最远的距离。
她这才想起自己是害怕玩火的,想要扔,却又不舍。
她握着电光花在小树林边踽踽独行,欢笑声从她身边一一飘过,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小朋友。
“小乔?”背后有人在叫她。
她转过身,看到江润州背着手望着她,他穿着一件唐装大衣,很是喜庆的感觉。
“江校长。”乔萝对他的称呼一直很官方。
老教授们的除夕聚餐刚散,他在院子里随意溜达,却无意看到乔欢一个人在这里玩烟火,问她:“你家里人呢?”
电光花最后一抹余光散尽,乔萝看着手上的黯然,低声说:“他们在医院。”
江润州上前摸摸她的脑袋,也不多问,笑呵呵地说:“走吧,去我那坐坐,我买了很多糖果。”
一老一幼走在空寂的路上,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江润州突然说:“小乔啊,我那孙子过几天要从美国回来了。”
乔萝记得江润州提过多次的那个名字:“江宸?”
江润州欣慰点点头:“是啊,等小宸回来,小乔就有伙伴了,我也多个伴。”
她的伙伴。乔萝此刻无比期盼这个素未蒙面的同龄人。在这个她最孤冷的日子,他突然成了她最大的希望。
乔萝没有在江润州家里留得太晚,九点的时候,她就回家了。打开门,家里客厅亮着灯,她记得走的时候是关了的,难道是谁回来了?她左右张望,发现主卧室的门半开着。
乔萝轻步走过去,看到林蓝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脸上满是泪痕。
乔萝轻声说:“妈妈。”
“小萝?”林蓝惊了一下,背对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转过头来说,“我还以为你睡觉了。”
乔萝走过去,看着照片上父亲微笑的面容,问:“妈妈,你是想爸爸了吗?”
林蓝不说话,手指摸着她的面庞,眼中泪水又涌起,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妈妈……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妈妈对不起小萝,也对不起你爸爸。”
乔萝忙抬起手帮她擦眼泪,疑惑:“妈妈你怎么了?”
林蓝看她许久,才柔声说:“小萝,我送你回青阖镇好不好?”
乔萝眼睛亮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我们终于要回去了吗?”
“不是我们,”林蓝默然一刻,再开口时,声音明显有点哑,“小萝,刚才我和乔叔叔商量了,乔欢过几天就要出院了,你和她……你们相处不太融洽,要不你回青阖镇住一段时间,等乔欢的伤完全好了,妈妈再接你回来。”
乔萝不语,深黑眼瞳里蕴着的一波秋水瞬间冰凝,直直地看着林蓝。林蓝只觉一下子被人扼住咽喉的疼痛,伸手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小萝,你要体谅妈妈。”她哭泣,在幼小的女儿面前竟失去了母亲的坚强。
“好的,妈妈,”乔萝听见自己在说,“我回青阖镇。”
正月初三,长大了一岁的乔萝收拾好行李,跟着妈妈离开乔世伦的家。和初来的时候一样,她没有大悲,更谈不上大喜,小脸上神色淡淡地,牵着母亲的手,走出Q大的校园。
乔杉一路将她们送上出租车,等车开动后,他还追着跑了很远,可是乔萝却一眼都没有回头看他。
她不怪妈妈,也不怨乔世伦,更不恨乔欢。可她唯独生他的气。是他让自己放弃了当初说“不”的机会,让妈妈嫁给了乔世伦;是他答应要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却又在面临选择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逃离。那个发誓对她好的哥哥哪里去了?她不明白,他和乔欢只是半年的相处,为什么却胜过了他们此前十年的兄妹情谊?
怀着这样的不理解,乔萝将乔杉划入人生第一份黑名单。
回到青阖镇,外公外婆乍见她们回来本是欣喜,但晚饭后听林蓝说了缘由后,都是大吃一惊。那时乔萝正在楼上收拾她的房间,即便长辈们刻意压低声音,她还是能听到些激烈争执的端倪。
乔萝悄步走去楼梯上,听到外公愤怒地对母亲说:“林蓝,那这个孩子你是不要了?阿桦去世了,你也不要她,孩子心里会怎么想?”
“我怎么会不要她?她是我的孩子!”林蓝的声音有着深深的悲哀,“只是现在家里的情况,爸妈你们不是不知道,乔欢这次差点没命,世伦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两个孩子再住在一起,迟早会有更大的事端。我如果坚持带着小萝,那我只能和世伦离婚。”
话至此,外公外婆都沉默下来,林蓝微微稳定了情绪,又说:“而且小萝住在那里也不开心,孩子沉默多了,整天都不说话,她心里那么敏感,生怕惹谁不高兴,平时怯怯缩缩地,笑都很少笑,我看着也心疼。所以我想,是不是让她在你们身边成长会更好。”
“作孽啊……”一直缄默的外婆长叹了一声。
乔萝又蹑手蹑脚地走回楼上。
妈妈不是要丢下我,妈妈还爱我——青阖镇的老宅子没有北方的暖气,湿寒透骨,可乔萝却觉得温暖,那颗被伤得七零八碎的幼小心灵开始渐渐愈合。
林蓝在青阖镇陪了乔萝十多天,到了正月十五,乔世伦要开始上课,家里就剩下两个孩子,乔欢还病着,林蓝不得不回去了。临行那天的清晨林蓝走到乔萝房中,望着孩子熟睡的面庞,母女分离的不舍牵引得她心如针扎。
“妈妈会回来接你的。”林蓝低声说,她俯身轻吻乔萝,发烫的眼泪滴在乔萝的脸颊上。
在房门轻轻关闭的声响中,乔萝缓缓睁开眼,伸手触碰脸上的湿润。
从这一刻起,她开始等待妈妈回来接她的一天。
(2)
一层台阶,两层台阶,三层台阶……一二三四五。
上台阶,下台阶……上上下下。
林家老宅在思衣巷算是地基高的了,乔萝却还是嫌弃门前的台阶矮。台阶上下不过五层,她跳跃起来太容易了,翻不出多少新花样。而且她长得越来越高,双腿修长,现在已经能一步跨两台阶了。乔萝在台阶上每每折腾到乏味时,只好坐下来,小手托着腮,静静望着巷子深处。
这样的呆板,会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极其缓慢。可是乔萝不在意。
她身后的院子里,外婆坐在紫藤架旁的摇椅上,边织着乔萝的小毛衣,边哼着一首首柔软的童谣。
乔萝听着有点昏昏欲睡,外婆也总是恰恰好处在这个时候叫她:“小萝,要睡觉了哦。”
乔萝嘴里答应一声,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依旧盯一眼巷口。青阖镇的人们休息得早,如果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深幽的思衣巷显得尤其黑洞洞的,连个鬼影也看不到。
外婆收好毛线,走过来关门。
她知道乔萝的心事,劝慰说:“小萝,你妈妈半个月前刚回来过啊,总不能天天回来。以后别等了啊。”
乔萝抬起脸说:“说不定她就回来了呢。”
“傻孩子,”外婆柔声笑,“你妈妈回来前会先打电话通知你的。”
话虽这样,却也阻止不了乔萝坚持不懈地每晚坐在门口等。
这已经是九六年的初秋了,大半年的时间内,林蓝来回青阖镇四次。每次林蓝回来,乔萝都缠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林蓝自然也恨不能把女儿天天抱在怀里,可即便母女情深如此,她却从来不提接乔萝回去。乔萝想是不是乔欢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怕给妈妈添麻烦,她很懂事地不问。
近乔桦祭日前,林蓝和乔世伦带着乔杉一起回来扫墓。
乔世伦见到乔萝笑容和煦,他待她依旧是好叔叔当年的做派,似乎从没有过改变。他特地给乔萝带回许多英语参考书,鼓励她即使在青阖镇也不要忘记继续学英语。乔杉送给乔萝一个长城八达岭的青铜模型,说是乔欢和他一起选的。乔萝当着大人的面不得不接过,等到转身没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它束之高阁。
林蓝那晚陪着她一起睡觉,终于告诉她乔欢的伤完全好了,也没有任何后遗症,只是耳朵旁边留了个拇指大小的伤疤,以后只能披着头发,不能扎马尾了。又说乔欢月初刚考过了钢琴八级,她妈妈为了奖励她,这几天带她去欧洲旅游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呢?
乔萝一直记得妈妈当初的承诺:等乔欢好了,就接自己回去。
她的小心脏跳得有点快,在林蓝怀里抬头,期翼地等待。
可是林蓝闭着眼睛,呼吸渐渐悠长。
乔萝失望地低头。
第三天,乔世伦和林蓝又带着乔杉走了,没有人提到乔萝的去处。
她依然留在青阖镇——这个给予她灿烂的金色童年,帮助她跨越蓝色忧伤的四年光阴,并即将再度赋予她浪漫少年岁月的江南水乡。
时光飞逝至两年后,林蓝回青阖镇的次数不再如最初的频繁。外婆告诉乔萝,她妈妈在出版社得到了重用,已经主管一个翻译部门了,工作太忙,所以才没有时间回来。
乔萝这时也已经是六年级的学生了,课业有所加重,回家越来越晚。她也不会每天再坐到门口去等了,回到家安安静静地吃了晚饭,就抱着书包上楼做功课。
外婆最初只注意到她日益的沉默,想要旁敲侧击地询问缘由,乔萝只以功课多压力大为由敷衍。而此后乔萝索性回家更晚,有的时候天黑透了,才见她姗姗而回。外婆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将乔萝外公从书海中拖出来,跟他说了乔萝的状况。两人商量半天,禁不住对外孙女的担心,一辈子自诩品行高华沾不得半点尘埃的外公决定做一次可耻的跟踪者。
那是个寻常的春日傍晚,学校四点半准时放学,即便六年级拖了一会课,但不到五点各个班的学生也都走光了。乔萝的外公等在学校外,始终不见乔萝的影子,走到她教室外一看,竟见到宝贝外孙女拿着扫帚,正认真扫地。扫完地她又把全班的课桌都重新排列了一番,角对角、线对线,摆得整整齐齐。这些都做完后,她才慢腾腾地收拾书包,锁了门出来。
外公看着她瘦瘦小小略显疲惫的身影,有些出离的愤怒。难怪他家小乔萝一直回家晚,原来是一直被罚着做劳动?他决定第二天要找乔萝的班主任好好聊聊。
找到了原因后,外公本不想再跟踪下去,可是看着乔萝出了校门并没有朝思衣巷的方向走,反而绕去镇上另一头。外公惊讶,只得不动声色地继续盯梢。
乔萝对诸事浑然不察,照常走到长仝巷的刘奶奶家外。她敲门进去,讨杯水喝,又陪刘奶奶聊天。
刘奶奶早年眼瞎,子女不在膝下,她一人在家,很是孤苦伶仃。乔萝每天都过来给她讲一个故事,而且还是评书式那样连续的,把外公教给她的那一套历史按照她的新注释天马行空地一一道来。给刘奶奶讲完今天的新故事,乔萝礼貌告别。路过镇上新开的理发店,看到那位新来的女理发师。女理发师有长长的头发,明亮的眉眼,笑起来又娇媚又洒脱,班里同学都说她特别像一个港台明星。
乔萝站在窗外看了她几眼,正巧女理发师眼角瞥过来,望到她,笑语格外奔放:“看,小美人偷窥呢。”乔萝立即羞红了脸,落荒而逃。
接下来是要去致佲巷的芳婶家,她养了几只白兔子,乔萝每天都去看望它们。当然,去之前,她要先问那条巷口的郭爷爷要几根他家菜园子里种的红萝卜。看着兔子们乖乖吃完所有的萝卜,乔萝这才完成了放学一路的任务,慢悠悠晃到思衣巷尾,在祥伯的杂货店买了一包跳跳糖,然后就坐在店门口,望着西方的落日。
祥伯家的大黄狗摇着尾巴靠过来,乔萝摸了摸它颈上的毛,让它惬意地在自己脚边趴下。
思衣巷外有条贯穿全镇的长河,白墙黑瓦间碧水如绸,溶着万道落日金辉,在最纤柔娟秀的江南烟水间,泼洒出最壮阔绝伦的夕阳美景。
乔萝倚在门框上,眯起眼看着晚霞湮没水色,又把跳跳糖倒到嘴里,唇舌间顿时一连串不安份地噼啪迸裂,牵连得她生命血液都涌动起无限的活力。
“小乔还不回去,不怕你外公外婆着急?”
祥伯这个问题每天都问,乔萝通常是不会作声的。这天她却注意到杂货店对面一直空着的小楼似乎住进了人,因为那总是紧紧关闭的窗户终于开了,窗外台子上种着几盆海棠和兰花,窗内垂着一道竹帘,挡住了里间所有的风光。
乔萝有些惊讶:“祥伯,对面来了新人家?”
“是啊。”祥伯说,“一对姓孟的母子,据说是从S城过来的。”
乔萝点点头。
即便乔萝只是个孩子,也阻止不了祥伯的八卦心蒸腾,黄豆眼左右瞥瞥,压低声音又说:“听说那女的是个寡妇,来的时候身上积蓄不多,把所有首饰卖了才买下这栋小楼。昨天还从我这边赊了五十块钱的账,说是过几天还,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她才有呢?不过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也是可怜。算了算了。”他叹气,一副悲天悯人大善人的姿态。
乔萝看着那栋小楼,若有所思——里面也有个男孩和她一样没有爸爸,可是无论如何他还有妈妈一直陪着他,他应该比自己要幸福。
楼里忽然流出铮铮的琴声,清调辗转,弹曲起伏,古老而又苍然的音律就这样充溢了暮晚的时空。乔萝在琴音中沉迷,看着天上的云白了又红,红了又青,然后又渐渐变暗,她依然意犹未尽。
夕日缓缓落尽,青河依旧沉碧。
琴音终于慢慢收止,乔萝也清醒过来,知道时候不早了,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土,准备回家。
临行前抬头,她看到楼上亮起了灯光,那卷竹帘后有衣影晃动。
还有一双静静注视她的眼睛。
她能感觉得到。
整个思衣巷只有林宅外有路灯,这也是外婆见乔萝回来越来越晚,怕她摸黑走路不安全,前段时间特意装上去的。这个时候路灯已经亮了,乔萝走近家门口,看到台阶下徘徊着一个纤柔的身影。灯光照在她的身上,温婉的感觉那么熟悉。
乔萝的心一激动,扑上去抱住她,大声喊:“妈妈!”
那女人显然被唬了一跳,勉强镇定下来,低头看着扑到自己怀里的孩子,疑惑问:“你是?”
声音陌生,并不是林蓝。乔萝这才知道认错人了,尴尬得不行,放开手,讪讪退后。
“我……我叫乔萝,我认错人了,”她脸上通红,道歉说,“对不起。”
那女人看着她怔了一会儿,才含笑说:“哦,没关系。”
朦胧灯光照清了女人的面庞,乔萝年纪小小,但也惊叹于她如画的眉眼。乔萝从没有见过美成这样女人,让她想起刘奶奶家壁画上的仙女。
那女人见乔萝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忽微微一笑。
乔萝这才感觉到自己如此打量别人的唐突,有些害羞,转过身进家门,踏上台阶,想了想,又回头问:“阿姨,你是不是找我家的人?”
那女人微笑说:“我找林老先生。”
“找我外公吗?我去叫他。”乔萝眼光一瞥却看见外公从巷子的阴影间走出来,惊讶:“外公,你也刚回家啊?”
外公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看着门口来客:“你是?”
那女人面对乔萝外公,似乎有点紧张,双手握在身前,局促地说:“林老您好,我叫孟茵,前天刚刚搬来青阖镇。我想到镇里的中学找个工作,但学校的人说现在市里教育局关于招收教师编制有严格限制,不肯留我。我请教过镇上的人,他们告诉我说林老先生是当年资助青阖中学成立的人,和校方能说上话。我……我这才来冒昧拜访。”
“这样,”外公思虑一会儿,说,“那你想教什么呢?”
“我能教音乐。”孟茵忙从随身的包里翻出证书,“这是我在S市音乐学院的毕业证书。”
外公看过证书,叹道:“这么好的水平,怎么屈居青阖镇?”
孟茵抿唇,神色突然有些不安。
外公也不是追探人隐私的人,又说:“这样吧,明天上午十点你来我这,我陪你再去一趟学校。”
孟茵没想到这样顺利,感激不尽道:“谢谢林老。”
外公笑着摆摆手,带着乔萝进了家门。关门的时候,乔萝从缝隙里看到,孟茵还在门口怔怔站着,捧着证书,眼里竟微微闪着泪光。
夜晚等乔萝睡下,外公和外婆讲了放学后跟在乔萝身后的见闻。外婆听后心中打鼓,说这孩子是不是青春叛逆期到了。
外公叹气:“这孩子从来不叛逆,只是太孤独了,她父母都不在,她心里自卑又敏感,和同龄人也越来越不合群。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得尽快转移她的注意力。”
外婆惶然:“怎么转移?”
“给她找个感兴趣的事吧,”外公说,“除了看书之外的,能调动她情绪的。”
外婆绞尽脑汁思索对策,心里有了主意。等到乔萝六年的暑假,外婆托人从S市运来一架钢琴,乔萝看着那庞然大物搬进家门,小脸发白,任凭外婆软硬兼施,她死活不碰琴键。
“现在城市的女孩都学这个,”外婆循循善诱,“这是淑女必备的。”
乔萝说:“我不是市里的女孩,我不是淑女。”
外婆继续劝:“可是小朋友长大了总要有一技之长啊,等到你去上大学,同学么都会这个会那个,就你什么都不会,你不难过?”
乔萝即便对未来充满担心,眼前却紧紧咬牙不松口:“反正不学钢琴。”
外婆要绝望了:“那你要学什么?”
乔萝也在外婆的逼迫下为难,脑中一时想到思衣巷尾缠绵悠长的清韵,随口说:“要学就学古琴。”
“好,”外婆答应,“那就学古琴。”
不管是钢琴还是古琴,只要乔萝想学,那就是好的现象。外婆和外公商量,全镇古琴弹得最出神入化的无非也就一个人——青阖中学新任音乐老师孟茵。而外公有恩于孟茵,去开这个口也并不为难。
外婆第二天就去和孟茵谈这事,孟茵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3)
乔萝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七月初七的清晨,她第一次那么靠近地站在孟家楼下。楼上竹帘依旧垂着,琴声铮然缓奏。已是暑热天气,窗台上兰花与海棠不见了,换之几盆青松。
孟家楼下门虚掩着,她敲门,无人应,应该是楼上的人弹琴太过专注。她在楼下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又轻步走到楼上。
那是她此后数十年梦里都难以忘怀的初遇,夏日的朝阳从竹帘渗入屋内,一道一道,满目华光。白衣少年背对她坐在竹帘旁,修长笔直的身影如松柏之姿。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琴音略住,回过头。那是一张如玉的面庞,有着浓墨染就的眉眼、工笔雕刻的鼻唇,这让他看起来有种清雅绝俗的俊美。
少年对着有些发呆的乔萝,站起身,试探地问:“小乔?”
柔和而略显清凉的嗓音传入耳中,乔萝脑中轰然一响,仿佛时光一下穿越了千年,在这样浓盛的日色与视线的碰触中,她找到了消失在青史卷册间那个让她念念不忘轻袍缓带的身影。
“我是小乔,”乔萝傻傻地问,“你是周瑜吗?”
“我不是周瑜,”少年忍不住笑起来,“我叫秋白。”
孟茵的缺席事发突然,青阖中学昨天接到S市教育局月底到各校调研暑期文娱活动的通知,这天一早负责文体的副校长把孟茵叫去商量节目选排。
所以乔萝学古琴的第一课,由秋白教授。
孟茵临行交待秋白先给乔萝讲讲古琴的历史和文化,等下午她回来,再教乔萝认弦和指法。
秋白并不急于授业传道,下楼给乔萝倒了一杯饮料。上楼将饮料递给她时,看到她绯红的面颊和额上的薄汗,微微一怔。
其实这天气温并不高,而且小楼就在河边,清晨的长风无阻拦地自水面吹来,要比别的地方凉爽许多。
乔萝纯粹是因为心神不宁而起的燥热不安,秋白当然不会知道。她接过他递来的饮料,低头喝时本正可掩饰尴尬,却不料被满是气泡的桔子汽水呛了一下。一边咳嗽着,一边脸更红了,额上的薄汗也慢慢结成汗珠。
秋白忙又拿了一杯白水给她,等她气息平稳,他让她在古琴旁的长椅上坐着,自己却转身去了卧室。
乔萝暗自懊恼自己一连串的举止失措。正自我唾弃时,见秋白又从卧室出来,手里拿了一面蒲扇,坐到乔萝身边,慢慢扇着。
乔萝窘迫极了,轻声说:“秋白,我自己来。”
“好。”秋白把蒲扇交给她。
孟家母子二人初到青阖镇,手上拮据,家中电器一应未备,即便夏热炎炎,他家却连风扇也没有装。平时秋白一人住在楼上,性静而体凉,除了偶尔的极端高温天气,以母亲买的一把蒲扇降暑外,别无其他纳凉的方法。
孟家生活的艰辛不易,乔萝其实从走进屋子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不过楼下陈设再简陋,桌椅条案、壁画吊钟好歹都齐全,但楼上的这个厅,却是让人一眼望穿所有的空荡。
一架古琴,一张旧木书桌,还有几盆兰花。
四壁萧条,不过如此。可乔萝却想起外公说的,琴棋书画的君子之室。琴与书,这里都有,何况还有“花中君子”的兰花。乔萝见窗台上没有了兰花,以为已经凋谢,却不料它们依然养在室内,花繁叶盛,葳蕤一片。
秋白顺着她目光望过去,解释说:“这是四季兰,不畏暑寒,四季开花。”
“嗯。”乔萝点头,心静下来,没有了刚才的燥热不安,放下手中的蒲扇。
秋白这才让她转身和自己面对古琴而坐,微笑问:“小乔,为什么想学古琴?”
个中原因曲折得很,乔萝难以对他说清楚,含糊地答:“古琴很好听。”
秋白纠正她:“古琴悦心,古筝才悦耳。”
乔萝忍不住辩驳:“可是你的确弹得很好听啊。”
秋白笑说:“你听过我弹琴?”他想了想,“我之前常看到一个女孩傍晚坐在祥伯店门口,是不是你?”
乔萝想起帘后那双眼睛,抿唇微微一笑。
秋白不再多问,开始慢慢跟她讲述古琴的文化:“古琴始于上古,盛行春秋,沿袭数千年,流传至今。古琴最初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后来周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儿子伯邑考,加弦一根,叫文弦;武王伐纣,再加弦一根,为武弦。合称文武七弦琴。”
说的人用心,听得人也很专注。
片刻后,乔萝提问:“这么说,文王和武王也都是擅琴的人?”
“是,”秋白继续说,“古琴音色清和淡雅、沉远旷达,是古今士人修身养性的良器,伯牙、司马相如、扬雄、诸葛亮、嵇康,都是琴道中的佼佼者。”
乔萝补充:“还有周瑜。”
秋白见她念念不忘三国的周公瑾,笑了笑,又从书桌上取来一本有关古琴琴式的厚重册子,给她细细讲解各种古琴的样式。
伏羲式、仲尼式、连珠式、落霞式、灵机式、蕉叶式、神农式……
乔萝现学现用,以图样对照孟家的这架古琴。
面前的琴通体栗褐色,虽有角落的底漆因磕碰而剥落,但在日光的照射下,残破处却呈现出更为明润的朱砂赭色。整个琴身线条优雅流畅,琴膛不厚,琴边极薄,装饰非常讲究,连琴轸都是莹润光滑的白玉。在这架琴的琴尾,隐约有梅花状的断纹,纹形流畅,纹峰如利刃状,纹尾自然消失。
乔萝问秋白:“这是不是蕉叶琴?”
秋白赞赏地看她一眼,点头说:“是蕉叶琴。它的名字叫‘梅心’,是我爷爷传下来的。”
“你爷爷?”
“我爷爷是虞山派的梅晓山。”秋白语中不无骄傲。
乔萝一脸茫然:“虞山派?”
“虞山派是现在主流琴派之一,琴曲弹奏的特点是清微淡远,中正广和……”
等秋白费尽口舌地说完,却发现乔萝望着他,有些游离在外的魂不守舍。
他只好问这个心不在焉的学生:“你在想什么?”
他的学生有些犹豫,最终却还是轻声问他:“秋白,你是姓梅吗?”
秋白的双眸微微黯淡,低头自嘲一笑,指尖勾弄琴弦,弹出瑟瑟之音。
“我不姓梅,”他低声说,“我姓孟。”
乔萝知道自己唐突的问题触及到他的伤处,想要道歉,却见秋白抬起头来对她温和地微笑。他眉眼清徐,别无异样,刚刚那一瞬的失落似乎只是乔萝的错觉。乔萝道歉的话只得从嘴边咽下。
中午孟茵还没有从学校回来,秋白暂停了课程,下楼做饭。
乔萝本要回家,但秋白挽留,说是孟茵出门前交待的,必须留她在家里吃饭。
盛情难却,何况她也好奇这个小老师能做出什么样的饭菜,于是乖乖留下。两人一起进了厨房,秋白熟练地洗菜切菜,看他忙碌不停,乔萝自然也不好意思干坐一旁,上前帮忙,却不是打翻了水,就是洒了一地的菜叶。
秋白的脾气很好,任凭她把厨房折腾到满目狼藉,他一句话也不说,只默不作声地收拾好所有的残局,然后看着尴尬不已站到角落去的乔萝,笑了笑,请她坐在饭桌旁,又给她一篮子的豆角让她择。
若说谦和有礼,乔欢和秋白大概是一类人。但风度纵是相似,做法也有不同。乔欢的是一种,秋白的又是另一种。乔萝对乔欢最初的示好总是不由自主地逃避,因为那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她此刻却安心接受秋白礼让的方式,因为他将好意表达得如此亲切自然,这让她自在,并心怀感激。
孟茵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才回来,进屋的时候有些气息不稳,脚步微微虚浮,看到乔萝忙说:“小乔等急了吧,孟姨回来晚了,抱歉啊。”
乔萝见她面上酡红,初以为是午后外面太热,但等孟茵开口,闻到空气中弥漫起若有若无的一丝酒味时,便知道不是天热的缘故。
秋白也发觉了,皱眉:“妈,你喝酒了?”
孟茵用凉水里的毛巾镇了镇脸,说:“陪副校长和市教育局的调研专员吃饭,没办法推搪,喝了一点。”转身看着乔萝,拉过她的手,“小乔,我们去学琴。”
“妈,你……”秋白欲言又止。
孟茵想必是知道他的担心,朝他点点头示意无碍,说:“你做功课吧。”
三人到了楼上,秋白在旧书桌上看书,孟茵与乔萝坐在古琴前,先聊了几句。大概知道了秋白上午教了些什么,孟茵才又对乔萝说了弹琴的坐姿和心态的问题。然后看了看乔萝的双手,见她指甲修整齐平,孟茵说:“以后右手要留点指甲,不然弹出的音色会闷,左手就不用了。”
和秋白循循善诱的温和言辞相比,孟茵面容整肃,是为人师者的姿态,乔萝不敢不应,点头:“知道了,孟姨。”
孟茵先将所有指法都演示了一遍,对乔萝说:“今天只学抹、挑、勾。”
抹弦,勾弦,乔萝很快学会,却独独挑弦总是食指发力,不是孟茵强调的大指推送。
孟茵指导了十数次,渐渐有些不耐烦。此时午后困乏,酒劲涌上,她神色慵懒,看着乔萝涨得发红的面庞,眸中轻雾泛起,目色有些迷离。
乔萝在她沉默的注视下越来越战战兢兢,手指不察,再次挑出一个混音。
孟茵厉声说:“当空下指,挑以指尖,花木头!”
她突然提高声音,乔萝吓了一跳,忙从琴上收回手,怔怔看着孟茵。
孟茵嘴唇轻咬,双目微瞪,一脸的气愤不耐。乔萝望着她,从惊吓变成惊讶。因为孟茵现在生气的神态很是奇怪,一改平素温婉柔和的容色不说,柳眉黑眸间似喜还嗔,宛若妙龄时期的少女。
一旁的秋白忙过来拉起孟茵,低声说:“妈,你累了,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教小乔。”
“好,你教,你教。”孟茵看着他,冷笑,“花木头的心都是花的!”
秋白抿紧了唇,这一天来,乔萝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和同龄人一样,面对突发状况,露出了手足无措的狼狈与慌张。他低头迅速和乔萝说了声“对不起”,而后用力拉着孟茵下楼。过了一刻再上来时,他面色清淡,又恢复了先前宁静从容的模样,仿佛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教你吧。”他坐在乔萝身边。
“秋白,”乔萝十分歉疚,低下头,轻握挑弦挑得发疼的手指,“我是不是很笨?所以孟姨生气了?”
“当然不是,”秋白摇头,轻轻透了口气,“我妈一喝酒就是这样。”
静默了片刻,乔萝轻声问:“秋白,谁是花木头?”
秋白说:“我爸。”
他并不想隐瞒乔萝,因而回答得没有一丝的犹豫,同时,他也没有露出一丝的情绪,当然也没有留出任何的机会让乔萝继续发问。指尖倏落,弹出坚清之响,说:“挑,未弹时手法形如‘龙眼’,弹出后形如‘凤眼’……”
龙眼凤眼,龙眼凤眼,周而复始的练习中,乔萝总算学会了挑弦。
而自此之后,即便孟茵清醒了,她也没再教过乔萝。仅比乔萝大两岁的秋白,从这天起,成了乔萝正式的古琴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