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花流年
  • 刘振权
  • 4895字
  • 2017-03-30 10:10:30

我很注意,我的父辈们在讲起保和堂的时候,从来不用过去或者现在之类的有关时间概念的词语,我从他们郑重其事的言语及恭谨的神态中感觉到,保和堂的事就发生在昨天,或是今天上午,也许明天还有。我开始想不明白保和堂究竟离我们有多远?久而久之,我便有了混淆时间概念的毛病,这让我苦恼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走进了保和堂,亲眼看到了大老爷二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二太太是我非常渴望也必须要见的人,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人,情景比父辈们讲的更清晰些。梦醒之后,因保和堂产生的后遗症不治自愈,一切都变得释然。

我跟我的朋友说,地球是圆的,时间也是圆的,我们生活在周而复始中,明天我带你去保和堂看看。

我的朋友说,你神经有毛病了,我不知道保和堂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保和堂有个漂亮女人二太太。我这么一说,他果然有兴趣了。

保和堂大宅在玉斗古镇东面,占地几十亩,外围是两丈高的大墙,大门飞檐斗拱,气势恢弘,门口有上马石,橡木实心的朱漆大门,碗口大的狮子头门环,门上悬一黑体金字大匾,上书保和堂三个大字。

保和堂是大宅主人蒋家的名号,在京西的太行山,名门大家才有名号,或是宅号,大多是福寿堂中和堂瑞福堂之类的名号,跟北京的老字号店铺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大多不做买卖。

进保和堂大门,左右两侧是护院房,两处外型一模一样的青砖卧瓦的院子,竖在廊檐下的枪架上摆着刀枪棍戟,旁边还有沙袋石锁之类练武器械。护院房有二十来个膀阔腰圆的汉子,从事对这个大院及其主人的保卫工作。

从护院房往里走,有十几座卧砖到顶的四合院建筑,风格大致相同,正北屋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每幢院落都有一道月拱门,挨着月拱门是三间下房,进月拱门迎面是一扇影壁墙,上面画着代表这座院落名称的花卉,在月拱门上方的廊檐下写着这处院落的名号,无非是以花草树木命名,诸如菊花坞银杏谷牡丹亭芍药居桃花庵石榴园梨花苑等。

许多年以前,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曾经背着书包在保和堂大门口的上马石上爬上跳下地玩耍,那时保和堂的大门楼虽然已经破败,又没了金字牌匾,但在我的心灵中依然是最宏伟的建筑,遥想当年,进出这幢大门的必定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再过些年,我长大成人的时候,保和堂除了内宅的十几座四合院尚在,住了杂七杂八的人家,而保和堂大门只剩下巨大的青石条台阶还铺陈在那里,上马石和门楼已荡然无存。保和堂成了玉斗人永远的故事。

按着父辈人的说法,方圆百里,有头脸的人都知道保和堂蒋家,无论官场还是平民百姓都对其十分敬仰,这不仅因为蒋家是名门富绅,还因为蒋家的为人慈善。对保和堂蒋家不屑一顾的人也有,蒋家的二老爷蒋万秀就是一个。

蒋万秀不像他的兄长大老爷蒋万斋,二老爷蒋万秀身小单薄,几乎可以称作骨瘦如柴,像个抽大烟的,但二老爷只赌,不抽大烟。

大老爷却身材匀称,面容清秀,天生一副儒雅之态,平常日子里都穿着绸缎马褂,谁都可以把他看成是个考了功名在外做官的人。

但是蒋家考了功名的人不是大老爷蒋万斋,尽管大老爷饱读四书五经,一副官相,但他没有赶得上考取功名,世道变了,大清王朝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考取功名的希望成了一枕黄粱。但是,保和堂蒋家可不是土财主,在科举中考取功名的还确有其人。蒋家考了功名并且给朝廷授了顶子的人是老太爷蒋翰雉。蒋翰雉幼年身体羸弱,长大成人后却弯腰驼背,走路不成人样子,绰号蒋大虾。蒋老太爷除了这个虾字之外,还有一瞎,就是眼瞎,他的左眼在考取功名之后莫名其妙地失明了。

二老爷蒋万秀在跟几乎是清一色的赌棍扯闲淡的时候说,什么他妈的顶子功名,要是不在外面做官,有屁用?还不如抠出个独门幺来痛快。所有赌徒听后哈哈大笑。

二老爷说的是行话,是赌场上的话,只有押宝的时候才听到有人说。庄家用四根三指长的木棍做成一二三四,在木棍上刻了壑,用手帕子包了,谁先上注谁来开这个宝棍。开宝的赌徒一般是用手隔着手帕摸里面的宝棍,要是幺,那个小木棍上就只有一个壑,要是二,小木棍上就有两个壑,依次类推。看宝棍的人先报出来,再展开给大家看,二老爷说的独门幺就是一,二老爷是个名符其实的赌棍。赌棍这两个字实际上完全是由这四根小木棍而来的。

二老爷蒋万秀肆无忌惮地出入勾家赌场的时候是在他成人之后,他白天蒙头睡觉,夜晚赌钱不归,吃喝拉撒毫无节制,整个儿成了一个乌儿鬼,这让蒋家人伤透了脑筋。老太爷曾经搬出蒋家的祖训家规严惩这个逆子,但除了打得二老爷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之外,一切如旧。二老爷把他起誓再赌就剁手剜眼的话一下子就丢进大西河里去了。古语说赌棍起誓唱戏的挨刀都是假的,这用在二老爷身上就千真万确了。

于是,蒋老太爷断了二老爷的一切开销,蒋家所有铺子和账房都不许支给他哪怕一个铜子儿。但是二老爷有他的办法,他可以给别的庄家看宝案子。

看宝案子要十分精于数学,杀多少注赔多少注,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算得一清二楚,还要看得清案子上钱注的花样,比如正转杠倒转杠孤定铲子等等,二老爷天生有这方面的才能,有的人坐庄就愿意让二老爷看宝案子,输了不让他赔,赢了就给他开一份彩钱,二老爷看宝案子庄家一般都赢,所以二老爷在场上是可以挣一些彩钱的。

但是二老爷在不看宝案子的时候,就忍不住手痒下注,而下注就输,他精于算账,但算不准庄家会在手帕里包的是哪一门,于是他把看宝案子赢来的彩钱又一个子儿不少地还给了人家,他仍然是个穷光蛋。

二老爷希望老太爷出去做官,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赌场上玩了,但让他想不通的是,老太爷从考了功名,给朝廷授了那个像草帽子一样又拖了两根鸡尾巴翎儿的顶戴之后,就没有离开过玉斗,甚至连涞水保定都很少去,按老太爷的说法是辞官乡里,而现在更是蜷蜗在内宅梨花苑的北屋里很少出来了。

二老爷跟他的太太蒋陈氏说,考了功名又不做官,什么好处都捞不着,要那个鸡巴顶戴有什么用?现在好,皇帝都让孙文赶出金銮殿了,连拉屎都找不到地方,就是想做官也来不及了。

二太太蒋陈氏对二老爷的话从不搭言。她嫁给蒋家的二老爷是因为她的父亲看重蒋家有钱有势,她不知道二老爷是个赌棍,名门之内也出二流子,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蒋家现在当家的是大老爷蒋万斋。蒋万斋把蒋家的产业打理得头头是道,但在太太蒋周氏的肚子里却打理不出一个儿子来。他把大宅里的人管理得规规矩矩,但却管不了二老爷蒋万秀,二老爷依旧嗜赌如命,昼伏夜出,从二太太蒋陈氏的体态看,大老爷常常想到守身如玉四个字。蒋家无后?这不能不让蒋万斋在更多的时候感到沮丧。

让蒋家满怀希望的是,蒋万斋身体健旺,夜夜勤垦不止,蒋周氏坚信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的道理。但是,蒋家老太太对男人房事的功夫深浅不怎么看中。在初春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蒋家两位年轻的太太到梨花苑北屋给老太爷蒋翰雉请安的时候,老太太在私下里过问了她们的房事。大太太蒋周氏说,好着呢。脸上掩饰不住一丝羞赧,也不敢拿正眼看老太太。老太太又问,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吗?大太太小声说,没有,没有动静。老太太脸上的忧虑更重了,转而问二太太蒋陈氏,老二家,你呢?二太太就把头埋下来,悄声说,还那样。老太太叹了口气,却没有说出指责二老爷蒋万秀的话来。老太太说,这事也怪不得你们,许是哪达儿不对付着呢,也或是不到时候。老太太沉思了片刻之后提醒她的两个儿媳妇,你们应该到娘娘庙去求子上香,定会显灵的。

娘娘庙在南城寺,五十里官道,要是套了骡车,一天能赶回来,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距离三月初三娘娘庙会已经不远了。

蒋周氏和蒋陈氏赶紧给婆婆行了礼,一口同声地跟老太太说,到底是婆婆疼我们。

老太太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话你们要记了。

老太爷蒋大虾仰靠在热炕上,睁着一只没有干瘪的右眼,透过花窗盯着堂屋里两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话,心中充满了悲观。

三月初三的娘娘庙会是个热闹非凡的日子,蒋周氏和蒋陈氏早就盼望着有一天去南城寺的娘娘庙,有了老太太的旨意,就等着三月初三赶庙会了。

心焦火燎地熬了五六天,三月初三娘娘庙会的日子终于来了。蒋周氏和蒋陈氏一大清早儿就各自在屋里梳妆打扮,先是比划着在身上穿什么衣裳,又试巴着穿什么鞋子,都想妥当了,这才往脸上打了扑粉,又往头上抹了桂花油。

大清早大老爷就吩咐车把式白老三套车,送大太太和二太太去南城寺赶娘娘庙会,原来只想让护院房的两个人跟车去就行了,后来觉得这是拜神求子之事,还是自己亲自去心意更诚些,神鬼之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大老爷还想让二老爷也去,但是蒋陈氏说二老爷压根一夜就没回来。

大老爷看了一眼二太太,想说什么,却又显出一副无奈的样儿叹了口气,然后才说,春天寒气儿硬,多穿两件衣裳,别着了凉,落下毛病。二太太说,冷不着,穿了夹袄的。大老爷就不说什么了。

于是,一辆骡车载着两位太太和一应物品,在白老三把鞭子甩得一声脆响之后驶离保和堂大门,蒋万斋带着护院房的头领高鹞子各骑一头大青骡跟在车后,一行人顺着大街一直上了大西河的石桥。

过了石桥,一条官道傍大西河沿山脚朝南伸延开去,十几里之后就到拒马河边上了,大西河就是流入拒马河的支流。沿着拒马河溯流而上,经河口过岭东到南城寺,再往南过南台就通往紫荆关了。从玉斗往西进大西沟可达金水口,过黄安岭通涞源,也可向北过莽水口通张家口,玉斗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也是风水宝地,元朝梁王董资健镇守玉斗,后为刘伯温所破,夹气伤寒而亡,死后葬于玉斗,墓地气势森严,墓前有石人石马石羊石象,让后来的蒋家望尘莫及。

扒开车围上的布帘,空旷的田野让二位太太平添了少有的喜悦。这时节,轰轰烈烈的春风已经把山区早春的寒冷扫荡得四散而逃,温暖让所有植物的枝丫上扭出了小小的绿嘴,瞬息之间就会吐绿展叶。再过半个月,庄稼苗将顶出干燥的地表,一株株拥挤在散发着酸甜泥土味的田地里,忠心耿耿地等待着庄稼人的检阅。现在,道旁的野蒿子已经绽绿了,一丛无名无姓的紫色野花挤在石头缝里,探头探脑地观察着面前忙碌而过的蚂蚁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昆虫,这种花总是开得这么早。

骡车停下来,二太太跳下车来,伸出一只纤巧的手毫不留情地从路旁的石缝中把这束花揪了出来,看着这美丽的紫色花儿,她的一张光鲜美丽的脸庞也笑靥如花了。她用娇美无限的声调说,哎哟喂,这小紫花有多好看。

但是大太太把二太太的话否定了,她说,你看这边山坡上那杏花!

于是,在二太太的一声惊呼之后,紫色小野花拖着纤瘦的根茎跌落在尘埃中了。

大太太和二太太站在骡车旁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山坡上白艳艳的杏花,伸着胳膊指指点点,两张脸儿也笑得如花般灿烂。车把式白老三怀里抱着长长的形如钓鱼杆的皮鞭子,嘴里咬着一根旱烟锅子,眼睛贪焚地盯着两位太太圆硕高耸的胸脯,一涎口水从他树皮一般粗糙的嘴角像线一般一直垂到地上去,就像蜘蛛丝一样。

大老爷和高鹞子已经下了大青骡背,跑到坡边去折杏花去了,骡车就停在道上等他们。

在远看似绿近看却依旧枯黄的山坡上,高高矮矮的杏树正开着一簇簇粉白色的杏花,云霞般灿烂。二太太就想到她那床缎面被子,不过那上面绣的不是杏花,是喜雀登梅。这念头多少有点奇怪。

白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那一涎口水抹掉了,他抽完了旱烟,把烟荷包缠好装进衣袋,然后用忠厚无比的声调说,我说大太太还有二太太,你们还是到车上去,要是来一阵风,刮起尘土来就把你们呛成土驴儿了。

其实,白老三说的没错,田野里一直有微风从山谷外缓缓地吹着,已经有些微细的红色尘埃沾在了她们涂抹着桂花油的发髻上。于是,大太太对二太太说,我们还是到车上等吧。但是二太太仍然固执地站在那里没有动。

这时,大老爷跟高鹞子每人手里攥着一束鲜艳艳的杏花回来了,他们把杏花分给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并且还将几束插在车围上。民国六年的大老爷蒋万斋千真万确地要比后来色胆包天的男人们更懂得如何讨好女人。

等到大太太和二太太在车里坐好了,白老三又把长鞭甩得一声脆响,驾着骡车继续前行,他的响鞭像过年时孩子们放的炮仗一般。白老三就有这本事,他给蒋家赶牲口从来没有出过岔子,给长工做饭的黑丫头就喜欢听他这声响鞭子。嘿!像过年放炮仗一样,真响,再来一鞭,三哥!黑丫头在每次听到白老三打响鞭之后都这么说。于是,白老三就抡起胳膊来再甩一个响鞭,然后才把牲口卸了赶到圈里去。想起黑丫头,白老三就在心里把大太太和二太太放到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