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花流年
  • 刘振权
  • 4939字
  • 2017-03-30 10:10:30

段四,想起来了吧?那军官摘了大檐帽,仍然开心地笑着,然后说,老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于是蒋万斋就想起段四来了。

十二年前段四是绿营兵的外委,可能相当于后来的连长或者排长,带着十几个兵驻在板城,后来迁到林清寺,掌管方圆百里的民事治安,也有人管他们叫皂隶。段四是可以设堂审案的,要是出了人命大案,段四就领着皂隶将一干人犯用枷锁了送到涞水县衙去。段四是个具有实权的人物,但是段四从不敢惹保和堂蒋家的麻烦,这不仅是因为蒋家从不犯事,即使牵扯上了事端,段四也不敢管,因为县令每年都下帖子邀请保和堂的老太爷蒋翰雉去涞水议事的。段四每年春节必定带着两名随从到蒋家来拜贺新年,有时提一坛好酒,有时提一条猪肉或者从山外大地方买来的稀罕物儿,从不缺了礼数。当然,蒋家回送段四的东西远比他送来的厚重,一般情况下都是一张数额不少的银票,还有一顿丰盛的酒饭。段四怎么可能不认得保和堂蒋家的大当家大老爷蒋万斋呢!十二年前,段四带着一班皂隶走了,从此杳无音讯,有人说他勾结易县的土匪,把清西陵的一座墓盗了,官府正在缉拿他。也有人说早把段四送到北京去砍头了。

蒋万斋当然不会想到深更半夜在荒郊野外碰到段四,更不知道段四竟然成了革命军。

想起来了,你是段四段爷?蒋万斋说。

段四说,事隔十几年,想不到老兄还是儒风依旧啊,十年前小弟摊上了件案子,得罪了上司,于是就污了我盗掘皇陵的罪过,这罪可大呀!要送到京城菜市口砍头的,我只说再也见不到蒋老兄了,没想到因祸得福,半路上被革命军的人劫了,现在兄弟跟吴佩孚吴大帅干,我们从张家口过来,要赶涞水去,军务繁紧,所以没登门拜望,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见到老兄,刚才让老兄受惊了,因为黑灯瞎火没有看清,还望老兄多多原谅,日后定要专程登门谢罪。蒋大老爷宽然一笑说,段爷过谦了。

段四命令士兵从地上捡起蒋万斋的那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在手上掂了掂,然后递给蒋大老爷,多少带点揶揄的口气说,辫子是好辫子,不过现在不时兴了,大地方的人都剪了它扔进水沟子里了,不过还是送给蒋兄收好了,以后留个念儿,我们还要赶路,兄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一声唿哨,就听噗噗噗的几声,五六根火把同时打灭了,马灯也熄了,立时天地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看不见的黑暗中杂沓而去,渐而远了。

大老爷蒋万斋手里攥着那根被革命军割掉的沉甸甸的大辫子,站在黑黢黢的野地里一动不动,半天回不过神来,像做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梦。

还是白老三反应得快,他伸着手哆哆嗦嗦地掀开车帘子,对二位太太说,没事咧,甭害怕,他们走咧。

从始至终没有闹清是怎么回事的大太太和二太太在听到白老三的话之后,同时嘤的叫了一声,晕过去了。

大老爷仍然不明白革命军为什么把他们的辫子割了,这辫子又碍着谁了呢?其实大老爷什么都不用想,一年后,民国七年的新文化运动把所有人的大辫子烂裹脚扫荡得一干二净了。

无端地遭了这么一场惊吓,个个都已失魂落魄的样儿,腿肚子都软了。费了好大力气,高鹞子和白老三也没有把大老爷蒋万斋周上骡背,最后还是白老三跪爬在地上,让大老爷踩着脊梁,由高鹞子扶巴着骑上了大青骡子。不光是因为惊吓,当然还有疲惫和懊恼的缘故,大老爷的腰已经挺不直了,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提了一下缰绳,大青骡子就慢腾腾地往前走了。

白老三握了鞭杆子,对车里两位瑟瑟发抖的东家太太说,太太你们坐好了,我要赶车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刚才被吓晕了,这会儿醒过来,魂还没有定呢,就只顾抱在一起打颤了。

骡车在黑暗中继续前行,高鹞子殿后,一行人沮丧落魄地走完最后一段土路,在夜色中拖拖拉拉地上了大西河石桥,过了桥就进镇子了。

现在,大老爷蒋万斋除了懊丧,心中又多了一层忧虑,要是有人看见保和堂的蒋万斋这副模样儿,会是个什么情景?玉斗镇还不炸了窝儿?在大老爷的大辫子被割去的那一刻起,这种忧虑就彻底把他笼罩了。

大街上没有一丝光亮,人们都在睡梦中,除了狗吠,还可以听到孩子受了惊吓打怩挣的哭闹声,然后慢慢安静下来。夜幕中,骡掌敲击在石板上,咔嗒咔嗒地响,偶儿打出微弱的火花儿,还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咕咚声。

大老爷一行人压着声儿从镇西走到镇东,离保和堂大门尚有一箭地的时候,见大门开处,几个护院房的年轻汉子,手敬着火把赶出来,看样子是准备去接应东家的。有眼快的人看到东家的骡车回来了,呼啦啦地一起围上来,但是他们很快发现大老爷高鹞子和白老三的狼狈模样,个个张大了嘴巴惊得目瞪口呆。

高鹞子这时候已经缓过劲来了,他从骡背上跳下来,先扶着大老爷下了骡子,然后指着护院房的人张口就骂,你们他妈的这群王八羔子,就知道俩肩膀端着个屄嘴吃,东家这么晚没有回来,咋不出来接应?他把路上受的惊吓和窝囊化成了怨气,一股脑儿冲他的手下发泄出来。

有胆大的人说,已经迎过一回了,到白涧也没迎着,都吃过夜饭的时候了,还以为你们今儿住在南城寺不回来了呢。

高鹞子骂他说,放你妈的狗臭屁!老子早清儿走的时候就交待了的,东家不在外头过夜,赶早赶晚都要回来,你们的耳朵着驴毛了吗?看明儿我咋收拾你们这帮王八蛋。

大老爷知道撞上这种倒霉的事,就是把护院房的人全带在身边也无济于事,就跟高鹞子说,算了吧,骂他们没用,再说这也不怪他们。高鹞子就不骂了。

这时,使唤丫头丝红和秀儿早迎出来了,她们紧着把杌凳儿放在车辕下,扶着大太太二太太下了车,又拿了车上的东西,先搀扶着她们进宅子里去了。然后是护院房的人吵吵嚷嚷地围着东家大老爷进了保和堂大门,随即,厚重的橡木大门就咯吱吱地关上了。

这时候白老三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用手摸了摸头上散发,心情很复杂地摇摇头。他把两头大青骡子的缰绳拴在车尾巴上,赶着骡车进长工房的院子里去卸牲口了。卸完了牲口,白老三还得打水饮它们,看着它们在地上打完滚儿,噗噜噗噜的打完响鼻儿,这才赶到圈里去喂,这是他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对于白老三来说,赶车驾牲口的事远没有饲养它们费心,都是大牲口,东家看得跟宝贝似的,出一点毛病就麻烦了。以往做这事的时候,黑丫头常陪着白老三,让他心里美滋滋的,可是今儿个不行,侍候完牲口,差不多就天亮了,那时黑丫头就该起来给长工房的人做早饭了。

因为确是晚了,大老爷就决定不去惊动老太爷和老太太了,他和蒋周氏进了菊花坞的院子。丝红抢在前头开了北屋的门,让大老爷和大太太坐下,赶紧着倒了两盅热茶给东家递上,说,先喝两口热茶暖暖身子,我去灶上让柳师傅煮挂面汤来。

大老爷摆了摆手,说,先不忙着去,这会儿也吃不下。

丝红就停下来,看着大老爷和大太太吸溜着喝茶,看着他们这副落魄样儿,不晓得道儿上出了什么事,又不敢问。

大老爷和大太太喝了几口热茶,好歹定下些神来,这才来得及问老太爷和老太太的事。大太太问丝红,老爷子和老太太饭食咋样?为我们没早些赶回来着急了没有?

丝红说,老太爷还那样,晌午饭吃了一碗小米粥,黑夜饭吃了一小碗挂面汤,倒是老太太饭量好,晌午吃两大钵碗小米粥,一大碗熬菜,黑夜饭吃了一碗干糨的挂面汤,还有一个烧饽饽,能吃着呢。

大太太说,我刚才问你,我们这早晚没回来,老爷子老太太问来没有?你们咋说的?

丝红说,咋不着急?问了好几回呢,我开始安慰他们说快了,天黑就回来了,可是吃了黑夜饭也不见你们回来,老太太又问,我只好撒谎说,捎回信儿来了,说不回来了,住在南城寺了,两位太太好不容易出回门,要在庙会上好好逛逛,看一场大戏,明儿才回来呢,老太太就不问了,老早就睡了。

大老爷说,你这丫头脑子灵,转过儿,嘴巴也会说,哄着老爷子和老太太,不让他们着急挂念,这最好。

丝红得了大老爷夸讲,心里也高兴,但还是不敢问大老爷道儿上出了什么乱子,咋着连大辫子也弄没了。丝红说,我去提水来给老爷太太洗脸,再用热水烫个脚,赶了这么远的路,早乏了,好好睡上一觉,明儿就缓过来了。

洗漱完了,要准备睡觉的时候,大老爷才觉出饥饿来,吧咂了一下嘴,又不好意思支使丝红去灶上喊厨子做东西吃了。

大太太看出来了,问大老爷说,要不的话,还是让灶上煮两碗鸡蛋荷包点补一下吧?

大老爷还没有表示可否,就听鸡叫了,先是大宅子里的鸡叫,然后是外面镇子里的鸡叫,五更天了。

大老爷说,天都快亮了,还值得生一回火?干脆跟早饭一起吃得了,这觉也甭睡了。

大太太说,你的身子还是要紧的,别弄出毛病来。

大老爷没有理大太太,问丝红说,二老爷呢?见着了没有?还是整宿的没有回来?问起二老爷蒋万秀的时候,大老爷蒋万斋的眉头就又锁起来了。

丝红还是有点惧大老爷,怯怯的说,昨个晌午吃饭的时候见过二老爷来着,他还问二太太到哪里去了,后来见老爷太太也不在,就不问了,吃了晌饭就回去睡觉了,黑夜饭也没吃,秀儿说二老爷夜里也不在。

大太太想起二太太,心里就有点痛,叹了口气说,造孽呀!

大老爷没说什么,一般情况下,他不愿当着下人的面指责二老爷的不是,这让他很难启齿,也觉着不体面,何况现在大老爷的情绪很晦暗,什么都懒得说了。

大太太也不愿在二老爷的事情上多说什么了,她不想让大老爷多一重烦心,对丝红说,你去那边睡会儿吧,也熬了一宿了,乏了,眼看着就天亮了。

丝红说,有事老爷太太就喊我,我去睡了。说完就到东套间睡觉去了。

大太太跟大老爷说,你还是睡会儿吧,别把身子弄垮了,吃早饭的时候我喊你。因为受了这场惊吓和欺辱,大太太真怕大老爷心里排解不开,身子骨儿弄出什么毛病来。

大老爷也确实乏累了,进到套间屋里在炕上合衣而卧。大太太给他身上搭了床被子,自己也上炕挨着大老爷躺下了。

这时候已鸡叫两遍了,叫三遍天就亮了。在银杏谷的北屋西套间里,二太太蒋陈氏也已经躺在炕上了。二太太也没有吃东西,她没有胃口,就想好好睡上一觉。二太太洗了手净了面,把身上的外衣脱了,只穿了贴身小衣,拉开被褥,实实在地睡下了。睡在二太太身边的不是二老爷,是使唤丫头秀儿,她也脱了外衣,睡在二老爷的被褥里。秀儿闻到二老爷的被卧里有一股烟薰的味道,她知道二老爷不抽烟,怎么会有这种味道?秀儿哪里明白,二老爷终日在赌场上混,赌棍们抽烟的味道串在他身上,又被他带回家来,串在被卧上了。如果不是二太太要她睡在二老爷的被卧里,她哪敢呢?

秀儿有点担心,跟二太太说,要是二老爷回来了可咋办呢?

二太太说,他哪里会回来?都这时候了,回来什么?你见他这时候回来过?

秀儿说,没有见过。

的确,二老爷半夜里回来的时候很少,到鸡叫不回来,那肯定是要熬到天亮的。平时秀儿睡在东厢房里,无论二老爷回不回来,都是二太太一个人睡在北屋里,可是今天有些不同,二太太坚持要秀儿守在她的身边,她觉得有点孤单心悸,这当然跟她路上的遭遇有关系,她让秀儿睡在身边心里塌实些。

本来二太太没心思提起二老爷,但秀儿又提起来了,她也不顾二太太困乏。秀儿说,二老爷不高兴着呢。

二太太说,咋着不高兴了?八成是输了钱了,没法儿还账。

秀儿说,我看不是,他是生家里人的气呢。

二太太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他是生我的气呢。

秀儿翻过身来,探起半截身子瞅着二太太说,我看不是,我听见他一个人在那里发脾气,他说,装模作样,却一肚子狗杂碎,是贼早晚得露马脚,别让我抓住,抓住你就跟这个烂盆子一样。

二太太问,后来呢?

秀儿说,后来二老爷就一脚把那个尿盆子踢烂了。

二太太有点不明白,说,尿盆子白天不是藏在房后的夹道里吗?咋着就到二老爷脚底下了?

秀儿说,我放在外头准备拿水刷呢,谁知道水还没有提过来,二老爷从那儿过,嘴里骂着人,抬脚就把它踢了个稀烂。

二太太问,后来呢?

秀儿说,后来就出去了,到这会儿也没回来过。

二太太说,二老爷是骂谁呢?谁是贼?

秀儿摇摇头说,不知道,听着不像是说外头的人。

二太太说,二老爷是赌钱赌昏了头了,拿着尿盆子撒气,不是说外头的人,那是说保和堂了,保和堂有贼吗?

秀儿说,兴许二老爷不是说的偷东西这码事呢。

二太太说,不是偷东西的事,难道还是偷人的事吗?这句话脱口而出,把二太太自己也吓了一跳,要是这种事说起来可就不是平常话了,弄不好牵出一大堆麻烦来,要是传到大老爷和大太太耳朵里,那还得了?保和堂能有这种事?二太太可不想听一个使唤丫头瞎说八道,她也不是那种见风就是雨的人。

二太太不想顺着这个话题扯拉下去了,她说,你甭胡思乱想的,吹了灯睡觉吧,扯舌头拉疙瘩的话少说。

秀儿就不敢说了,熄了灯挨着二太太睡觉。两个人刚睡着,还没一刻工夫,鸡又叫起来,接着窗户纸由灰变白,由白变亮,大宅子里就有下人起来担水扫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