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爱与人生
- 邹韬奋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文库)
- 邹韬奋
- 1985字
- 2018-06-28 14:02:10
天下极乐之根源莫如爱,天下极苦之根源亦莫如爱。然苟得爱之胜利,则虽极苦之中有极乐存焉。则谓爱亦极苦之根源,实表面之谈。谓爱为极乐之根源,乃真天地间万古不磨之真理也。其势力盖足支配芸芸众生,无有能越其界限者。得之则人生有价值,不得则人生无价值。知此则人生有乐趣,不知此则人生无乐趣。爱为人生之秘机,爱为人生之秘钥。人兽之别,即系乎此。
天地间爱之最真挚者有二,曰母子之爱与夫妇之爱。孟子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母子之爱与夫妇之爱,虽赴汤蹈火,绝脰殊身,有不能损其毫末者。其精神直可动天地,泣鬼神,莽莽大地,芸芸众生,至德极善,天以逾此母子之爱占人之前半生,夫妇之爱占人之后半生。人之一生,盖为爱所抚养,爱所卫护,爱所浸润,爱所维持。人生无爱毋宁死,人生有爱虽死犹生。
母子之爱与夫妇之爱皆本诸天性,与有生俱来,不过表显有先后。其潜伏于本能中,则固其同为天地间最纯最洁之爱,根源即在乎此。
儿童终日与慈母相依,亲近抚爱,融和如春。无第三人离间其间。母子心目中,除爱外,无所用其顾忌,无所用其避嫌,无所用其抑制。故能存其天真,保其真爱。
夫妇之爱,其出于天性,与母子同。然在吾国则但见母子之爱,至于夫妇间则十八九皆冷淡如路人,与天性适相背驰,则又何哉。
吾固已言之,母子之爱占人之前半生,夫妇之爱占人之后半生。若仅得母子之爱而缺夫妇之爱,则谓大多数人仅生得一半。前半生有其生命,后半生虽生犹死,殆非过言。呜呼,何吾国死人之多也。吾为此惧,请为国人一采其致死之由。
最先由于基础之错误,正当婚姻应先有恋爱而后有夫妇。吾国之大多数婚姻固无所谓恋爱,即有恋爱亦往往在名分已定之后。其间出于不得已者居十之八九。此其遗憾,虽女蜗再世,无力填补。夫人无愉快欣慰之怀,而希冀其常有和气迎人之笑容温语,固不可得。若虽有愉快欣慰之怀,乃非由衷心,出于勉强,则其表面即强作笑容,其实际盖吞声饮泣,有不足为外人道者。即有笑容温语亦暂而不久,伪多而真少也。明乎此,则吾国夫妇间何以冷淡如路人,其原因可不待辩而自明。盖本无所爱,不能强作爱之表现。犹之乎本无母子之情,而欲强一任何妇人视一任何儿童如己子,强一任何儿童视一任何妇人如己母,除于戏台上一时扮装之外,遍天地间不可得也。呜呼,彼本为路人又安怪其冷淡如路人哉。
其次由于腐儒之提倡陋俗。吾国腐儒所极力提倡之陋俗,足以摧残夫妇间之和气生气,使之灭息无复有余烬者,莫如“夫妇相敬如宾”及“举案齐眉”各谰言。吾人聚素心人促膝谈心于一室,无所拘束,无所顾忌,言笑自如,各畅所怀,行坐任意,举止自由,其快乐安慰较与新客同座,端坐拱手,唯诺随人,其相差岂可以道里计。然而吾人对于素心人之情谊,较与新客之情谊,又何若。今以夫妇之亲且爱,而劝其相敬如宾,已近囚狱,苟益以举案齐眉之行为,则径可以加以锣鼓与猴戏比其优劣矣。此虽为例不多,常人未必皆尝行此,然有腐儒举为鹄的以示模范,其流弊所及,足以丧尽能医众苦之真爱而有余。腐儒不足责,吾惟祷其速死。活泼有为之青年,安可不稍稍运其思想,一洗陋俗,而勿再为半死之人。当知“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皆为招待路人之良法。至于夫妇之间,则以融和怡悦为尊尚。
最后由于腐败之大家族环境,一人前半生所享受之母子之爱,无人间之,后半生所享受之夫妇之爱,则在吾国之陋俗,有多端之离间。其最甚者,莫如腐败之大家族环境。夫妇之爱,无论如何其受授及享用,皆绝对仅限于当局之二人,不容有第三人搀杂其间。吾信此实可为社会学中之一定律。欲保持此定律之价值及完备,其第一条件,在有小家庭制度。若在腐败之大家族环境内,则欲搀杂或破坏,最少亦有阻碍之力者大有人在。苛虐之翁姑固无论已。即叔伯妯娌亦居间阻碍。此数人而能与此小夫妇团结一气,则将二人之爱而推广扩充之,成为数人之爱。爱之本身,固尚自若,无如夫妇之爱无论如何绝对限于当局之二人。谓此为我所发明之社会学中定律,亦无不可。即当局愿让,旁人亦无福消受。旁人既无能消受,乃无时不肆其谗谤倾轧之伎俩。当局为避嫌计,不得不敛其爱之形迹。于是虽于彼此言笑之间,苟非在晏居之处,未有不存戒心者。而其尤当力戒以避人耳目者,莫甚于亲爱之态度。戒之既甚,易之者舍冷淡莫属。冷淡既久,爱之精神亦随之湮没。盖精神虽为表现之本,表现亦助精神之长存。久作愁眉哭脸之人,心境亦随之俱移。此则心理学家所证明,非区区一人之私言也。呜呼,腐败之大家族环境。庆父不去,鲁难未已。此恶不除,家庭永无改良之由。半死之人遍国中,永无超度之期矣。或曰,子喋喋言爱与人生,人生所贵亦在为人类“服务”Service耳。仅孜孜于爱之为言,何见之未广乎。曰,基督教之精粹在为人类服务,而其精义则以爱置于希望之前,人生得全其爱则学识道德及事业皆得其滋养而日增光辉,服务之凭藉亦全在乎此。子乃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殆亦半死之流亚欤。吾复何言。
(原载1922年3月《约翰声》第33卷第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