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徐爱录(3)

【译文】

徐爱问:“昨天听先生讲‘止至善’,觉得有了用功的方向,但细想起来总觉得和朱熹‘格物’的观点有不一样的地方。”

先生说:“‘格物’是为‘止至善’下的功夫,既然明白了‘至善’,也就明白了‘格物’。”

徐爱说:“昨天用先生的学说来推究朱熹的‘格物’学说,大致上理解了。但是朱熹的观点有许多依据,例如《尚书》中的‘精一’,《论语》中的‘博约’,《孟子》中的‘尽心知性’,因而对您的学说我仍不能坦然接受。”

先生说:“子夏十分相信圣人的言论,相反曾子则选择相信自己。相信圣人固然不错,但远不如自己反省探求来得深入。在心里还没有弄清楚的时候,你怎么可以选择因循守旧,而不自己想办法去探究正确的答案呢?朱熹同样尊崇和相信程颢,但是当他心里不明白的时候,又何曾盲目信从?‘精一’‘博约’‘尽心’,这些与我的学说本来是相互吻合的,只是你还没有想明白罢了。至于朱熹‘格物’的观点,未免有些牵强附会,并不是真正‘格物’的宗旨。求精是达到根本的功夫,博览多学是达到简洁的功夫。既然你已经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一句话就可以把它说清楚了。‘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朱熹会错误地解释‘格物’,是因为他颠倒了前后的因果关系,认为‘尽心知性’就是‘格物知至’,要求初学者去做‘生知安行’的事,怎么可能会做得来呢?”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会是‘生知安行’者才能够做的事呢?”

先生说:“心的本体是人的本性,天理是人性的本源,因而把人的本心尽力发扬就是把人性彻底地发挥。《中庸》说过:‘只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能把人性发挥彻底,领悟到天地万物的变化发展。’所谓‘存心’,反过来是说还没有做到‘尽心’。‘知天’中的‘知’就像知州、知府中的‘知’,知州、知府“知”,意即治理州、县是他们分内的事,两者合而为一体。所以‘知天’也就是说人知晓天理,与天合为一体。‘事天’,就好像儿子对待父亲、大臣侍奉君王,需要毕恭毕敬地小心奉承,不要有所闪失,‘事天’也就是仍然还没有与天合二为一。圣人区别于贤人就在这里。至于‘夭寿不贰’其心,是指教育学生一心向善,不管处境好坏、寿命长短,绝不动摇行善的心,而只去修养身体,听天由命。当看到穷困通达、寿命长短都是由上天注定的,自己也不必因此而动摇了行善的心。‘事天’,虽然心与天没有合而为一,是两回事,但是自己已经看清楚天命就在面前了;‘俟命’就是还不曾与天命相近,只在此等候它的到来。这就是初学者开始确立志向的时候,有困而知之,努力自勉的意思。而今朱熹却把这样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颠倒了,让初学的人感到无从下手。”

徐爱说:“昨天听先生的教诲,也隐隐约约觉得应该这样下功夫。今天又听了您的解释,更加没有什么怀疑了。我昨天早上想,‘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的意思,都是从心上来讲的。”

先生说:“对了。身体的主宰就是心,心发出来的就是意念,意念的本源就是感知,意念存在于事物之上。比如意念在侍奉双亲之上,那么侍奉双亲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辅佐国君上,那么辅佐国君就是一件事;意念在仁爱百姓、爱护万物上,那么关心百姓、爱护万物就是一件事;意念在看、听、说、动上,那么看、听、说、动就是一件事。所以我说:‘没有天理存在于心外,也没有事物存在于心外。’《中庸》中说‘心不诚就没有万事万物’,《大学》中说‘弘扬崇高德行’的功夫就是要心诚,而心诚的功夫就是‘格物’,探究事物的原理。”

【解读】

王阳明将格物致知分为三个层次,从高到低依次是:一,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二,存心养天,是学知利行事;三,“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这里的尽心知性知天是指己与天为一,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天人合一。存心养天是指己与天为二,但知“天”就在眼前,知道了自己需要努力的方向。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指不管是否知道自己短寿还是长寿,即便是知道自己在一年后将离开人世,也不改变向善之心。修身以俟是指修身养性,等待天命。初学者只能从低到高做起。不能一开始就从尽心知性知天做起,这样会不得其门,也使人觉得格物致知难于上青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1]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注释】

[1]大人格君心:语出《孟子·离娄上》“惟大人惟能格君心之非。”格,正、纠正。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的‘格’就像孟子所说‘大人格君心’中的‘格’,指去掉内心的邪术,从而使全体的纯正得以保持。一旦有意念萌生,就要去掉其中的邪念,时时处处都存养天理,就是穷尽天理。‘天理’就是‘明德’,崇高德行。‘穷尽天理’就是‘明明德’,弘扬崇高德行。”

【解读】

什么是“格物”的功夫?王阳明认为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有了这种“格物”的功夫,就无时无处不在的“存天理”,“存天理”就是“穷理”。“天理”就是“明德”,“穷理”就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1]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注释】

[1]孺子:幼童。

【译文】

先生又说:“心自然会感知,因为知是心的本体。见到父亲自然而然会有孝敬之心,见到兄长也自然知道尊敬,见到小孩落井恻隐之心会自然产生。这就是良知,全凭本心,不需要从心外的东西求得。如果良知出现,也没有私心杂念阻碍,就会像孟子所说的‘充分发挥恻隐之心,那么仁爱的感情就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是一般人都会有私心阻碍,所以就需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克服私心、恢复天理。心体的良知再没有什么障碍,充满心田,就会自如地发挥,充分地发扬流传,这就是‘致知’。良知得到了,思想也就能够真诚专一。”

【解读】

这段话告诉我们良知是人人内心所具有的,不需要到外面去求。不管你是贵族还是平民,甚至乞丐,都是有良知的。只是很多人的良知被蒙蔽了,所以需要格物,恢复良知的本来面目。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1],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注释】

[1]博文、约礼:语出《论语·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畔,通“叛”。

【译文】

徐爱问:“先生将‘博文’当做是‘约礼’的功夫,对此我加以深思但还不是很明白,因此向先生请教,请您帮我讲一讲。”

先生说:“‘礼’即是‘理’,‘理’表现出来就是‘文’,‘文’中隐藏看不见的就是‘理’,‘礼’、‘理’其实是一回事。所谓‘约礼’便是让心精纯得符合天理。而要做到让心纯然符合天理,就须把功夫下在‘理’表现出来的地方。比如表现在侍奉双亲上,就要在侍奉双亲上学着存养天理;表现在侍奉君王上,就要在侍奉君王上学着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富贵贫贱上时,就在富贵贫贱上学着存养天理;表现在身陷患难夷狄时,就在患难夷狄的处境中学习存养天理。至于是行动还是静止、说话还是沉默,随时随地都不能忘了存养天理,无不如此。这就是‘博学之于文’,在‘文’中求‘博’,也就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就是‘惟精’,就是要在万事万物上广泛地学习存养天理,而目的就是求得至精至纯。‘约礼’就是‘惟一’,就是用礼来约束人与天理的统一,而天理只有一个。”

【解读】

王阳明所说的“博文约礼”并非我们通常理解的广求学问、恪守礼法。王阳明曾经说过:一天做好事并不难,难的是天天做好事。他告诉我们约礼就是要博文,或者说要去人欲存天理,就必须在事情上磨炼。如在事亲上、在事君上学习存此天理,在富贵的时候,在贫贱的时候,在安逸的时候,在患难的时候,都要学存此天理。无论动静、行动或是休息的时候,说话或是沉默的时候,都要学习存此天理。总而言之,就是要时时、处处、事事学存此天理。在阳明先生看来,博文和约礼是不可分割的一物,就像知与行是一物那样。

爱问:“‘道心常为一心之主,而人心每听命’[1],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2]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注释】

[1]道心、人心: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朱熹《中庸章句·序》云:“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宰,而人心每听命焉。”道心,指合乎天理的心;人心,指私欲之心。[2]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出《河南程氏遗书》“人心,私欲也;道心,正心也。”

【译文】

徐爱问:“拿先生对‘精一’的理解来推敲朱熹的‘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这句话似乎有弊病。”

先生说:“对。心只有一个。‘道心’是指没有染上私心杂念的心,被私欲限制了的便称之为人心。同样,如果人心能够去除私欲也可成为道心,道心失去了纯正便变成了人心,原本就并不是说有两个心。程颐说:‘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这句话看似把人心和道心分开成两个,但实际上是把二者当做一体。而朱熹说‘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这样就把心一分为二成为两个并存的概念了。‘天理’‘人欲’根本上是不可能并存的,又怎会有‘天理’为主,‘人欲’服从‘天理’的道理呢?”

【解读】

很多人可能会疑问:人有很多心啊,比如理想之心、孝心、爱心、生存之心等等,又怎么会只有一颗心呢?实际上,我们平常所说的这些心都是在那唯一的一颗主导之心下产生的做事的动机,阳明的“一个心”是从支配行动的意志说的,但是在它的形成过程中也会因具体情况产生不同的行为动机的。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1]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2],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