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
王阳明的理论认为人的本性本来是无善无恶的,没有善,也没有恶。阳明先生如此说是针对人的道德本性而言的,由于这里的善与经验中的具体的善不同,是善的意志、善的标准、善的动力,是绝对的没有具体规定性的至善,所以称它无善无恶。王阳明并不反对人性善与人性恶,按照他的观点,善恶只是一物,没有恶的话,那就是善。但是人由于被私欲所蒙蔽,所充塞,所以以实际的人来看,人就是有善有恶的。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1],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注释】
[1]“析之”句:语出朱熹《大学或问》“析之极精不乱,说条目功夫;然后合之尽大无余,说明明德于天下。”
【译文】
陆澄问:“朱熹说‘分析天理可以使它显得精干而不混乱,综合天理便可使其包罗万象,各个方面都无从遗落’,这话对吗?”
先生说:“恐怕并不全对。天理怎么可以分割开来加以分析?又何必需要综合?圣人所说‘精一’就已经把它说尽了。”
【解读】
阳明心学对程朱理学在某些观念上有所扬弃,此段关于天理的言论,就体现出一种分歧。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译文】
先生说:“省察是在具体的事情上存养天理,而存养天理就是在无事时反省体察天理。”
【解读】
《道德经》中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意在强调做人只有自知,才能知人。每个人都需要有自知之明,特别是在身处困境、地位低下的时候,更应该时刻省察己身,多思己之不足,不断的调整自我获得进步。
澄尝问象山[1]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2],‘致中和’只在‘谨独’[3]。”
【注释】
[1]象山: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自号存斋,江西抚州人。曾讲学于象山,学者称象山先生。[2]中和:语出《中庸》。中,天下的根本。和,天下的大道。[3]谨独:即慎独,意为一个人独处也要严格要求自己,言行思想要符合道德规范。
【译文】
关于陆九渊在人情事变上下功夫的学说,陆澄曾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除了人情事变,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事了。喜怒哀乐不是人情吗?从看、听、说、做再到富贵、贫贱、患难、死生,都是‘事变’。而事变都只在人情里体现,它的关键是要做到‘中正平和’,而‘中正平和’的关键就在于‘慎独’。”
【解读】
王阳明曾多次讲到戒惧和慎独。曾有弟子问他:戒惧应该是对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下的功夫,慎独应该是对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下的功夫。这样说对吗?王阳明答曰:“戒惧和慎独其实是同一个功夫,没有事情的时候固然是独知,有事情的时候也是独知,人如果不知道在自己独知的地方用功,只在大家都知道的地方用功,那就是作伪。便是见到君子而把自己不善之事掩藏起来。古人的诸多诚身功夫,其精神命脉,全在此处。如果戒惧是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下功夫,而慎独是在自己所知道的地方下功夫,那么功夫就会变得不完整,甚至支离破碎。”此段中的“谨独”就是阳明先生对弟子慎独的告诫。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1]、羞恶、辞让、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注释】
[1]“恻隐”句:语出《孟子·公孙丑》。
【译文】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人的心性发挥出来之后有的吗?”
先生说:“是。”
又一天,陆澄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等等,这些善良或邪恶的情感也是心性展示出来的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是善良的心性。心性只有一个,从它外在形式上叫做‘天’,从它主宰万事万物的角度就叫做‘帝’,而从它的流传变化就叫做‘命’,它赋予人时称作‘性’,主宰人的身体时称作‘心’,但实际上心性只有唯一的一个。心性体现的时候,善待父母便叫孝,忠于国君就叫忠,以此类推,虽然它的名称数不胜数,但心性也只有一个而已。就好比一个人,他拥有的称呼也是无穷无尽的,相对于父亲他是儿子,对于儿子他又是父亲。但实际上这只是同一个人而已。所以人只需用功把心性参悟透彻,世上的一切道理就会清楚明白了。”
【解读】
按照王阳明的说话,良知就是指南针、试金石,是灵丹妙药,是点铁成金的妙计。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地致良知,依靠我们自身拥有的良知,保障在心性上下功夫。一个人只要心思纯洁无邪,就不会被贪念所诱惑;他就能将眼光放长远,懂得如何与人相处,获得良好的人际关系。
一日,论为学功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1]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闲,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注释】
[1]槁木死灰:语出《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译文】
有一天,大家讨论为学的功夫。
先生说:“教人如何做学问,绝不能偏执一个方法。初学者心猿意马,心中考虑的多是个人私欲而不能够集中精力,因此,姑且可以教他学习静坐,安定思绪,平息心中私欲。久而久之,当他的心思渐渐安定,如果还一味让他像槁木死灰一般悬空静坐,也没有什么作用。在这个时刻就须教他做反省体察,克制私欲。这种功夫是不能间断的,就像铲除盗贼,要有彻底清除的决心。没有事的时候,一定要把好色、贪财、慕名等私欲逐一搜出来,然后将其连根拔起,使它永不复发,才觉痛快。平时则要像猫捉老鼠,一边用眼睛看着,一边用耳朵听着,有丝毫的私心杂念萌动的时候,就要立马斩钉截铁地把它克服掉,绝不能姑息纵容,让它有放松的机会。不包藏它,更不能让他有生路,如此才能尽扫心中的私欲,这才是真功夫。到了心中再无私欲需要克服,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做端坐拱手状。虽然也是什么都不想,但却不是初学者能做到。初学时必须专注思考,省察克治,也就是想如何使意念专诚,只思考一个天理。到了天理纯正圆满的境界,就真正‘何思何虑’了。”
【解读】
自我反省和自我审视,对于我们的生存至关重要。自省让我们懂得自身的渺小,谦卑地对待他人,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自省能让人破除尘世的迷惘,见心明性。在时光中经过自省的荡涤,我们便能冲洗掉俗世中纷纷扰扰的尘埃,给自己一个美好单纯的人生。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1]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2]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注释】
[1]集义:意思是经常积累善心。语出《孟子·公孙丑上》。[2]子莘:马明衡,字子莘,福建莆田人。官至御史,王阳明最早的福建弟子。
【译文】
陆澄问:“夜里怕鬼的人该怎么办?”
先生说:“因为平日里不积累善心,因此心中有愧,才会怕鬼。如果平时的行为合乎神明,有什么害怕的呢?”
子莘说:“不须怕正直的鬼,只是邪恶的鬼会无视善恶而伤害人,所以未免有些害怕。”
先生说:“难道有邪鬼能够迷惑正直人的吗?有怕的心理,就是此人心术不正的表现。是人的心把自己迷惑了,而并非是鬼迷惑了人。就像人好色,便是被色鬼迷;贪财,就是被贪财鬼迷;不应当发怒的地方发怒了,就是被怒鬼迷;害怕不该怕的,就是被怕鬼迷。”
【解读】
王阳明在总结自己带兵平定盗匪的经验时说过这样一句话:“破山中贼实易,破心中贼难!”的确,破除外在的敌人、障碍和困难是相对比较容易的,破除自己心中的“贼”才是最困难的。王阳明所讲的“破心中贼”,实际上就是说克服、抑制自己内心不法、不良、不妥、贪婪的欲望和冲动。人们最难知的其实是自己,我们活在世间,所追求的归根结底其实就是自我内心的坦荡如砥。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译文】
“定,恒定平静,是心的本体,也就是天理。动和静的变化,是天理在不同环境下的具体表现。”
【解读】
王阳明认为静是心灵的恒常状态,动与静的变化是随环境的触发。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大学》《中庸》两本书的异同。
先生说:“子思总结了《大学》一书的宗旨,并以此写了《中庸》的第一章。”
【解读】
这是王阳明就儒家经典《大学》及《中庸》二书所做的阐释和解读。
问:“孔子正名[1]。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2],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注释】
[1]正名:使名分恰当。语出《论语·子路》“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孔子认为,为政治国必须先有恰当的名分,做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严格遵守等级秩序。[2]“君君”句:语出《论语·颜渊》“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思是君臣父子都要遵守各自的行为规范。
【译文】
陆澄问:“孔子正名。朱熹说孔子是‘上要告知天子,下需告知诸侯,废除公子辄而拥立公子郢’。是吗?”
先生说:“恐怕不是这样解释。哪有别人对我恭敬有礼,让我执掌政权,我却要先把他废除的道理?显然不符合人情天理。一定是全心全意地听从孔子的教诲,并把国家委托给他,孔子才会愿意帮助辄治理国家。卫辄已经为孔子的品德高尚,心灵至诚感化了,明白不孝顺父亲就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所以卫辄定会痛哭着亲自跑去把他父亲迎接回来。卫辄能如此真切地痛改前非,蒯聩怎会不被他彻底感动,更何况父子之爱本来就是人的天性?把父亲接回来之后,卫辄想要把政权交还给父亲,并请求父亲让他以死谢罪。蒯聩被儿子的行为彻底感化了,并且又有孔子在当中诚恳调解,他是绝不会再接治理国家这副担子,反而命令辄继续治理国家。蒯聩与众大臣百姓们也都表彰辄仁孝的美德,于是请示天子,昭告诸侯,一定要卫辄担任国君。他们一起请求辄,让他担任卫国的国君。卫辄不得已,便像后世帝王那样,率领众大臣和全国百姓尊奉父亲为太上皇,然后,辄才恢复了他的国君之位。这样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像子,各人恪守自己的身份,名正言顺,天下便一举可治了。孔子所谓正名,或许就是如此吧!”
【解读】
在孔子眼里,一切不良的社会后果都是从“名不正则言不顺”开始的,所以,他把坚持“名正言顺”看成是为政的一件大事。冯友兰先生认为,孔子所说的“名”,实际上是指一事物的构成要素或概念。即“一名必有一名之定义,此定义所指,即此名所指之物之所以为此物者,亦即此物之要素或概念也”。
澄在鸿胪寺仓居[1],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