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弥盖朗琪罗(2)

他是孤独的。——他恨人;他亦被人恨。他爱人;他不被人爱。人们对他又是钦佩,又是畏惧。晚年,他令人发生一种宗教般的尊敬。他威临着他的时代。那时,他稍微镇静了些。他从髙处看人,人们从低处看他。他从没有休息,也从没有最微贱的生灵所能享受的温柔——即在一生能有一分钟的时间在别人底爱抚中睡眠。妇人底爱情于他是无缘的。在这荒漠的天空,只有Vittoria Colonna底冷静而纯洁的友谊,如明星一般照耀了一刹那。周围尽是黑夜,他的思想如流星一般在黑暗中剧烈旋转,他的意念与幻梦在其中回荡。贝多芬却从没有这种情境。因为这黑夜即在弥盖朗琪罗自己的心中。贝多芬底忧郁是人类底过失;他天性是快乐的,他希望快乐。弥盖朗琪罗却是内心忧郁,这忧郁令人害怕,一切的人本能地逃避他。他在周围造成一片空虚。

这还算不得什么。最坏的并非是成为孤独,却是对自己亦孤独了,和自己也不能生活,不能为自己底主宰,而且否认自己,与自己斗争,毁坏自己。他的心魂永远在欺妄他的天才。人们时常说起他有一种“反对自己的”宿命,使他不能实现他任何伟大的计划。这宿命便是他自己。他的不幸底关键足以解释他一生底悲剧——而为人们所最少看到或不敢去看的关键,——只是缺乏意志和赋性懦怯。

在艺术上,政治上,在他一切行动和一切思想上,他都是优柔寡断的。在两件作品,两项计划,两个部分中间,他不能选择。关于于勒二世(Jules II)底纪念建筑,圣·洛朗查底屋面,梅迭西斯底坟墓等等的历史都足证明他这种犹豫。他开始,开始,却不能有何结果。他要,他又不要。他才选定,他已开始怀疑。在他生命终了的时光,他什么也没有完成:他厌弃一切。人家说他的工作是强迫的;人家把朝三暮四,计划无定之责,加在他的委托人身上。其实如果他诀定拒绝的话,他的主使人正无法强迫他呢。可是他不敢拒绝。

他是弱者。他在种种方面都是弱者,为了德性和为了胆怯。他是心地怯弱的。他为了种种思虑而苦闷,在一个性格坚强的人,这一切思虑全都可以丢开的。因为他把责任心夸大之故,便自以为不得不去干那最平庸的工作,为任何匠人可以比他做得更好的工作。他既不能履行他的义务,也不能把它忘掉。

他为了谨慎与恐惧而变得怯弱。为于勒二世所称为“可怕的人”,同样可被伐萨利称做“谨慎者”,——“使任何人,甚至使教皇也害怕的”人会害怕一切。他在亲王权贵面前是怯弱的,——可是他又最瞧不起在亲王权贵面前显得怯弱的人,他把他们叫做“亲王们底荷重的驴子”。——他要躲避教皇;他却留着,他服从教皇。他容忍他的主人们底蛮横无理的信,他恭敬地答复他们。有时,他反抗起来,他骄倣地说话;——但他永远让步。直到死,他努力挣扎,可没有力量奋斗。教皇克莱芒七世(Clement VII)——和一般的意见相反一在所有的教皇中是对他最慈和的人,他认识他的弱点;他也怜悯他。

他的全部的尊严会在爱情前面丧失。他在坏蛋前面显得十分卑怯。他把一个可爱的但是平庸的人,如Tommaso de'Cavalieri当做一个了不得的天才。

至少,爱情使他这些弱点显得动人。当他为了恐惧之故而显得怯弱时,这怯弱只是——人们不敢说是可耻的——病苦得可怜的表现。他突然陷入神志错乱的恐怖中。于是他逃了,他被恐怖逼得在意大利各处奔窜。一四九四年,为了某种幻象,吓得逃出翡冷翠。一五二九年,翡冷翠被围,负有守城之责的他,又逃亡了。他一直逃到佛尼市。几乎要逃到法国去。以后他对于这件事情觉得可耻,他重新回到被围的城里,尽他的责任,直到围城终了。但当翡冷翠陷落,严行流戍放逐,雷厉风行之时,他又是多么怯弱而发抖!他甚至去恭维法官Valori,那个把他的朋友,高贵的Battista della Palla处死的法官。可怜啊!他甚至弃绝他的友人,翡冷翠底流戍者。

他怕。他对于他的恐怖感到极度的羞耻。他瞧不起自己。他憎厌自己以致病倒了。他要死。人家也以为他快死了。

但他不能死。他内心有一神癫狂的求生的力量,这力量每天会苏醒,求生,为的要继续受苦。——他如果能不活动呢?但他不能如此。他不能不有所行动。他行动。他应得要行动。——他自己行动么?——他是被动!他是卷入他的癫痫的热情与矛盾中,好似但丁底狱囚一般。

他应得要受苦啊!

“使我苦恼罢!苦恼!在我过去,没有一天是属于我的!”

他向神发出这绝望的呼号:

“神哟!神哟!谁还能比我自己更透入我自己?”

如果他渴望死,那是因为他认为死是这可怕的奴隶生活底终极之故。他讲起已死的人时真是多么艳羡!

“你们不必再恐惧生命底嬗变和欲念底转换……后来的时间不再对你们有何强暴的行为了;必需与偶然不再驱使你们……言念及此,能不令我艳羡?”

“死!不再存在!不再是自己!逃出万物底桎梏!逃出自己的幻想!”

“啊!使我,使我不再回复我自己!”

他的烦躁的目光还在京都博物馆中注视我们,在痛苦的脸上,我更听到这悲怆的呼声。

他是中等的身材,肩头很宽,骨骼与肌肉突出很厉害。因为劳作过度,身体变了形,走路时,头往上仰着,背伛偻着,腹部突向前面。这便是画家Francois de Hollande底肖像中的形象:那是站立着的侧影,穿着黑衣服;肩上披着一件罗马式大氅;头上缠着布巾;布巾之上覆着一顶软帽。

头颅是圆的,额角是方的,满着皱痕,显得十分宽大。黑色的头发乱蓬蓬地虬结着。眼睛很小,又悲哀,又强烈,光彩时时在变化,或是黄的或是蓝的。鼻子很宽很直,中间隆起,曾被Torrigiani底拳头击破。从鼻孔到口角有很深的皱痕,嘴巴生得很细腻,下唇稍稍前突。鬓毛稀薄,牧神般的胡须簇拥着两片颧骨前突的面颊。

全部脸相上笼罩着悲哀与犹豫的神情,这确是诗人Tasse时代底面目,表现着不安的,被怀疑所侵蚀的痕迹。凄惨的目光引起人们底同情。

同情,我们不要和他斤斤较量了罢。他一生所希望而没有获到的这爱情,我们给了他罢。他尝到一个人可能受到的一切苦难。他目击他的故乡沦陷。他目击意大利沦于野蛮民族之手。他目击自由之消灭。他眼见他所爱的人一个一个地逝世。他眼见艺术上的光明,一颗一颗地熄灭。

在这黑夜将临的时光,他孤独地留在最后。在死的门前,当他回首瞻望的时候,他不能说他已做了他所应做与能做的事以自安慰。他的一生于他显得是白费的。一生没有欢乐也是徒然。他也徒然把他的一生为艺术底偶像牺牲了。

没有一天快乐,没有一天享受到真正的人生,九十年间的巨大的劳作,竟不能实现他梦想的计划于万一。他认为最重要的作品没有一件是完成的。运命嘲弄他,使这位雕塑家有始有终地完成的事业,只是他所不愿意的绘画。在那些使他骄傲使他苦恼的大工程中,有些——(如《比士之战》底图稿,于勒二世底铜像)——在他生时便毁掉了,有些——(于勒二世底坟墓,梅迭西斯底家庙)——是可怜地流产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他的思想底速写而已。

雕塑家Ghiberti在他的注解中讲述一粧故事,说德国Anjcm公爵底一个镂银匠,具有可和“希腊古雕塑家相匹敌”的手腕,暮年时眼见他灌注全生命的一件作品毁掉了。——“于是他看到他的一切疲劳都是枉费;”他跪着喊道:“哟吾主,天地底主宰,不要再使我迷失,不要让我再去跟从除你以外的人;可怜我罢!’立刻,他把所有的财产分给了穷人,退隐到深山中去,死了……”

如这个可怜的德国镂银家一样,弥盖朗琪罗到了暮年,悲苦地看着他的一生,他的努力都是枉费,他的作品未完的未完,毁掉的毁掉。

于是,他告退了。文艺复兴睥睨一切的光芒,宇宙底自由的至髙至上的心魂,和他一起遁入“这神明的爱情中,他在十字架上张开着臂抱迎接我们”。

“颂赞欢乐”底丰满的呼声,没有嘶喊出来。于他直到最后的一呼吸永远是“痛苦底颂赞”,“解放一切的死底颂赞”。他整个地战败了。

这便是世界底战胜者之一。我们,享受他的天才底结晶品时,和享受我们祖先底功绩一般,再也想不起他所流的鲜血。

我愿把这血渗在大家眼前,我愿举起英雄们底红旗在我们的头上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