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朵从表盘上抬起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诧,嘴巴微微张开,随后转过头看着易晓生,目光由惊诧又变成了同情,她带着些颤抖的声音道:“太惨了,我俩太惨了。一个被男人甩,一个被公司甩。”她看着易晓生的眼睛道:“你成无业游民了,你爸妈知道吗?需要我保密吗?以后还有钱吃东西吗?你不能请我吃东西了,我现在又没有钱,哎呀,我又得看我妈妈眼色了。”见易晓生一本正经地点头,她也捂着嘴巴连连点头,眸子里透出坚定的目光,表示一定会帮他守住秘密,好似得到了某一个重要的任务。
易晓生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故意打趣道:“都‘烫手山芋’了还怕什么?”说完这话他罕见地弯了弯嘴角,傍晚的春风吹过,他想着暖风熏得人要醉怕不过是如此罢了。
叶一朵耷拉着头,此刻她十分忧心,因为在她的观念里,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下岗了,易晓生也不会失业,她觉得易晓生此刻一定是在强颜欢笑,因为一个从小到大拿奖学金拿到手软的优等生失业了,其打击可想而知有多大。她不顾易晓生的揶揄,挤出笑容,踮起脚尖,拍了拍易晓生的右肩道:“别怕,虽然我现在还是个枪手,但是我能赚点钱,我现在锻炼身体,很多护肤品都不要买了,也省了不少开支。而且我只要告诉我妈妈我最近吃的多,她可以多给我点钱,大不了看她脸色好了。你放心,只要我有十块我可以分你五块!”说罢她竖起一只手,努力将五个手指张开到最大。
易晓生突然有些恍惚,眼前这个扎着马尾辫,穿着运动装,脖颈处还滴着汗珠的叶一朵,好像与多年前他的高中时代里的影像,完全重合了起来。
叶一朵见他不答话,想了想,生生缩回了中间的三根手指头道:“六块,六块给你花。”
易晓生看见她认真的模样,内心某一处被狠狠戳了戳,他曾经很多次问过自己,到底喜欢眼前这个人什么呢?似乎他自己的长处在她身上找不到一星半点,想到无果的时候,他告诉自己有些人喜欢同类,有些人就注定喜欢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比如她莽撞的热情,直接的思维、迟钝的反应以及再干净不过的善良,她皓白的牙齿,调皮的马尾,是他静如湖面的世界里那么一点色彩。
叶一朵见他还不说话,右脚狠狠踩了一下他的左脚尖,见易晓生脸上有吃痛的表情,老大不情愿道:“七块,我虽然比你瘦,吃的比你少,但也是个女人,是不能再多的了。”
易晓生对她这样的思考方式已经见怪不怪,并未搭理她,故意装作嫌弃的样子道:“一身的臭汗。”
叶一朵嗅了嗅胳膊,道:“是出了很多汗,但不是臭汗,麻烦你注意点用词!我回去洗澡了!”一边小跑起来,转身看了看易晓生,竖着六的手势,道:“那六块哦,我只能分你六块。”
易晓生站在梧桐树下,扭头要走。
叶一朵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折了回来,凑近易晓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道:“那你记得,你花老子的钱,以后就要听老子的话。”说着她用食指戳了戳易晓生的胳膊,然后自己点头嗯了两声,自顾自帮易晓生回答了,满意地再回头快速往家的方向跑了去。留下一脸无奈的易晓生,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低头看了看被她戳过的胳膊,似乎有些微微发麻,他抬起右手,往左臂上戳了戳,收回右手之际,用手背蹭了蹭下巴,然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叶一朵冲完澡后,接到了编辑的电话,才发现离截稿日期竟然还有两天,她一边点头哈腰地表示已经写好了,只不过笔记本丢在了朋友家,她只需要去拿笔记本,稿子什么的分分钟就能发给对方。编辑倒是没有拆穿她,怕是听类似的借口听了很多回,只是淡淡地留下了一句:“做枪手,就得有枪手的觉悟,等到你是大作家了,拖稿就是你的福利了。”
叶一朵无力反驳,头上搭着浴巾,湿嗒嗒地坐在书房里的电脑前,屏幕里的文档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标题——爱情于你,可有可无。
她看着这八个字,任由光影投射在她的眸子里,运动后的无力感缓缓布满了整个身体。她将双腿收回椅子上,弓着身子将膝盖抱在了怀里,窗外的灯火间断地点亮,她的书房里渐渐暗了下来,只剩下了屏幕的细微亮光,很快,屏幕进入了保护模式,暗了下去,楼下路上有汽车压过路面的声音,在她听来都那么的清晰。她明白,程然是真的离开了自己,这一次,不是他们少不更事的争吵,也并非谁心血来潮的恶作剧。她曾经觉得爱情只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并非致命,因此那位著名的情感作家看中了她泼辣且流畅的笔力,杂志中的那个栏目也持续着人气。叶一朵的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深蓝色的夜空,白色窗户没有关上,海水蓝的麻布窗帘似乎被调皮的少女吹着,轻轻拨动着,她突然觉得,对于外物的断舍离,是基于自我的自信和肯定,而从一开始,她就将程然视为了自己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是的,或许正因为如此,程然才会选择不告而别这种简单却又可以最快速度达到目的的方式。
叶一朵胡乱擦了两下头发,空气中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开始反思,自己到底给了程然多少压力,才会让他不堪重负忙不迭地离开?对于爱和被爱,她显然不是一个合格者,那又凭什么说爱情可有可无呢?
她又走到小区的路上,开始快速地大步地行走,穿过小区的树冠下,走出小区门口,街道上的车来车往,推着车的小摊贩,灯火辉煌的路边店铺……她穿过它们,以自己最快的行走速度,她的身影在地上速度地明暗交替着,她知道自己无法割舍掉这样的一段感情,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它们统统打包放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贴上封条,藏在心底里的最深处,不去触碰它,永远、永远……她何尝不明白,这样的做法很“鸵鸟”,但是眼下,这是她能继续生活、适合自己的唯一方法。好在她的生活并非那么糟糕,想到还有易晓生这样的朋友,觉得老天还是宠爱自己的。
当叶一朵再折回小区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半干的头发湿了干,干了又湿,她瞧着路灯下一手卷着杂志,一手抄在口袋里慢慢悠悠往家走的易晓生,感慨真是不能念人,刚刚想起他这会子就遇到了他。这样安静的夜晚,她突然放慢了脚步,她不是头一次看见易晓生的背影,这些年来他的走路姿势从来没有变过,只是长高了而已。她有些恍惚,那些关于这个背影的主人的回忆,一下子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据说叶一朵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易晓生的亲娘便已经开始教育易晓生要如何如何照顾即将出生的妹妹。这件事情易晓生自然是没有印象的,只是听两位母亲聊天说起过,但是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叶一朵坚持认为这件事情肯定有,并且表示易晓生当时不但答应而且点头,形容得惟妙惟肖,易晓生懒得与她计较,于是这件事情便成了叶一朵每次不想做什么事情让易晓生代劳理直气壮的借口。
长大了一些,叶母看着易晓生学钢琴,于是也让叶一朵去学,通常叶一朵被监督的主要途径是楼下的妈妈听着楼上房间里她的琴声,为了偷懒,她恳请易晓生翻窗户来自己书房,并且关照无论如何不要弹得太流畅,然后自己趴在地板上看小说。
上学的时候,她一直仰望着易晓生每年都会站在主席台上领奖,她作为鼓掌的一员心不在焉地盼望着表彰大会早点结束。易晓生不大愿意主动交朋友,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一个有些高冷的男孩儿,但是叶一朵胜在脸皮厚,所以她很清楚地知道易晓生有时候真的只是出于家长间的情谊而不得不帮她一些很琐碎很白痴的忙。
她直到现在还记得她路过篮球场,看见程然三步上篮连贯的动作的时候情形,然后她百般要求打滚耍赖,让易晓生给了他朋友程然的联系方式,她欢呼雀跃,开始了她的爱情。
如今看着易晓生的背影想着这些事儿,她突然发觉自己恋爱的时间里,易晓生是不是应该特别高兴?她曾经见过他伏案画图的侧影,安静、从容,给坐在地板上正要吃薯片的叶一朵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观感。所以她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聒噪且德智体勉强及格的人,简直是易晓生生活里最大的败笔。因此,她忙着谈恋爱,易晓生肯定是为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少了这个麻烦而舒了一口气的。
不知不觉中,叶一朵已经走到了易晓生的身侧半步远,易晓生似乎感受到了来人,轻一转头,冷不丁瞧见黑夜中路灯下,头发滴着水的叶一朵,带着责备的语气道:“头发怎么不吹干?”
叶一朵听出他责备的语气,想起他这些年从智商上对自己的碾压,此刻一定觉得自己很蠢,作为被患有低智商歧视症的易晓生嘲笑惯了的叶一朵,此刻完全没有心情与他计较,只是摇了摇头。同样是跑步,比起下午时分,她穿的那样专业的跑步套装,此刻穿着家居服,头发湿漉漉的散落在肩头,堪称毫无形象,她黑色的眼眸里,透着无尽的感伤,难有的认真的神情道:“易晓生,这些年,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父母关系好,你还会不会和我成为朋友?”
似乎人在最低谷的时候,都会质疑自己,某一瞬间,某个阶段,又担心身边的人会离开自己。叶一朵其实生怕易晓生真的是看在长辈份上才和自己有交情的人,但偏偏嘴巴还要逞强,如果答案是yes,她会一甩马尾道:切,其实我也是。
易晓生很明白叶一朵在想什么,可偏偏总是会生出逗逗她的心思,尤其是自打知道了叶一朵失恋后,他虽然心疼叶一朵这失恋的状态,可心情总是好得很。易晓生的目光落在叶一朵因暴走喘气而起伏的肩膀,微微弯腰,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回答道:“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你我是朋友?”
叶一朵原本低落到谷底的心情,一瞬间变成了暴怒,她推开易晓生的手,怒斥道:“我们好好的,怎么就不是朋友了?你……你还是不是人!”
易晓生并未跟上去,站在原地的他,正好位于昏黄的路灯之下,使得他的整个轮廓都温暖起来,他望着气哼哼丢下他一人回家的叶一朵,原本带着捉弄的狡黠的眸子里露出了一丝无奈,他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手腕,用手背蹭了蹭下巴,自言自语道:“叶一朵,我真的没有想过和你做朋友。”
03
“当我们在讨论爱情是不是可有可无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它打败了。至少证明,这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叶一朵在黑暗的屏幕里,敲下这一行字的时候,玻璃上倒映着她的侧影,昏暗又模糊,好似含着泪的人看见的景。
易晓生站在自己的二楼阳台上,防腐木的围栏在春天的夜里,摸上去并不凉,他握着白色骨刺鎏金边的咖啡杯,看着斜前方的那扇窗户上的模糊投影。多少年了,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站在这个地方,连角度都不曾变过,脚下的木板只有这一块脱了皮。不管那扇窗户是明还是暗,他都会在做累了设计后看一看那一扇窗,深夜无人的时分里,只有路灯微昏的光与他做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那些灯光好似宇宙中的星球,但因有了那扇窗,所以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叶一朵的稿子围绕着本我和爱情展开了行云流水的展述,她奋笔疾书的时候,觉得自己被纸牌屋中的克莱尔附了身(克莱尔:《纸牌屋》中的女主角,帮助丈夫成为总统,一个非常有思想的现代女性),不但稿件中充满了她认为的正能量,而且也流露出了女人当自强的强烈情感,视爱情如敝帚简直不堪一提,并且在结尾处点名了主题——“所谓爱情,不过是茶余饭后一个人主动给予另一个人被动接受的消遣,它无须也不配得到我们的全心付出。”写完后,只觉得通身舒畅,比小区门口的盲人按摩还要痛快。
她在梦中梦见自己因为这篇稿子在网络上引起了极大的共鸣,而杂志社决心给她一个名分,不仅仅有自己的专栏,她可以说是一夜成名,出版商甚至连影视方都来对她进行了条件丰厚的邀约,她为了躲避漫天的合约,有家不能回,只能躲在了一间屋子里,她觉得这间屋子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哪里,终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老子收留你住,你要听老子的话”,她猛一抬头发现竟然是易晓生一本正经的脸,她猛地往后一退,只觉得头顶一阵疼痛传来。叶一朵揉了揉撞到床板的头顶,终于从梦中醒来,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想着梦中被书商追着要签合约的情形真是美好极了,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遗憾的是,这一天的笑容在这一刻已经全部耗光了。
叶一朵的手机显示着“主编大人”的来电,她清了清喉咙接听了起来,连弯出笑容的弧度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她,宋主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愤怒传了过来——
“叶一朵,你是不是不想干啦?我告诉你,等着做她枪手的一抓一大把,我要的是她的枪手,不是要另一个作者来写稿子!你做枪手,不需要有思想,你要的只是揣摩她的思想,这些我在和你签约之前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告诉我,你写的那是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