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髓(1)
- 科幻世界·译文版(2016年9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4989字
- 2017-04-20 10:34:45
Marrow
星髓[1](上)
作者/[美]罗伯特·里德 翻译/加耶
第一篇
船
……这一觉,如死亡般甜蜜……它横贯时间,漫长得无法估量……然后,在黑暗和寒冷之中出现了一星亮光。那温暖的星光慢慢地向我展示着自己,将它的恒星和行星、巨大的彩色气体漩涡和汹涌呼啸的星尘展现在我面前。
原来是个棒旋星系。
它有着吸引我注视凝望的美丽与庄严。在那庄严的包裹之下,有个脆弱的存在,无知而浩瀚。
这个星系的轨道与我的轨道处于同一平面。毫无疑问,我们会相撞。
我凝望的目光一定被更多的目光回应着。我知道这点,正如我早就知道这一天无可避免。然而,第一次看到一台小小的机器向我冲来的时候,我还是非常惊讶。太快了吧!而且我猜得没错,那机器能看见我。我亲眼目睹它把反光的眼睛聚焦在我伤痕累累的老脸上。我看到它点燃了小小的火箭,为了让运行轨道离我近一些而倾尽全力。随后它吐出一个微小的装置,那装置唯一的职责就是和我的脸相撞。接下来,它毫无疑问会向我发送一连串的数据和新问题。我们以接近一半光速的速度相遇。幸存者只有我。这时候,那台母机从我身边掠过,它将眼睛转了过来,望着我的拖尾面,我只能或多或少地想象它的惊异。
我身体的后部装配着火箭喷嘴。
这些喷嘴比行星更大,更古老。我的引擎和我们古老的宇宙一样冰冷而安静。
喂,我说道。
没发出任何声音。
机器兄弟,你好啊。
我的朋友继续沿着它自己的轨道行进。只过了一小会儿,我又是独自一人了。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寂寞已经滋长到了怎样的深度。
我开始无视警报,拒绝一切任务,满心期盼着下一个来访者。能有什么大碍呢?一个小小的机器旅伴,转瞬即逝而且功能有限……这样微不足道的装置怎么可能给我带来任何危害……?
然而,被送来给我打招呼的不止一个探测器。成群结队的机器正迎面而来:有一些平静地扎入我的前导面自杀。另一些飞得够近的则能感受到我的引力,它们在我身后盘绕,总算在近处把我的巨型引擎看了个大概。它们的形状和基本设计与第一台探测器相同,说明它们出自同一制造者。沿着它们的轨迹追溯了空间和时间之后,我发现了一个能够说明问题的交集。使我们相关联的是一颗淡黄色的恒星。就是它和它邻近恒星的光辉[2]催生出了这许多的机器。我慢慢接受了这个难以置信的答案:有一个物种在其他所有物种之前见到了我。很显然,这个星系不是个简单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间距的收缩,其他机器从各个地方来到这里。我看见氢冰里包裹着一排排简单的金属机器,各样的电磁噪声从数十万颗恒星传来:轻柔的哧哧声和嘎嘎声,精妙的乐音和刺耳的呼啸。
“你好。”那些声音喊道,“你是谁,朋友?”
我看起来是谁,便是谁。
“朋友,你于我们有何意义?”
我看起来有何意义,那就是什么意义。我告诉他们——以沉默。无论如何,你所看到的我绝对是我本身。
动物们来了,来自位于我和那颗淡黄色恒星之间的某个地方。
他们的第一艘飞船小而简陋,极易受损。支撑他们到如今的一定是巨大的勇气。这些生物不得不离开自己星系的光亮,他们航行着,却在途中停了下来,转身往家的方向进发。他们小小的引擎不断推进再推进,精确地与我的速度保持一致。然后他们又慢下来,只稍微慢了一点,好让我超过他们,随后精明地保持着谨慎的距离,把自己摆弄进了一条利于飞行的轨道。
就在我观察这边的时候,上千台自动化机器突然向我袭来。
它们先是盘旋一阵,然后纷纷降落在我身上。
伤疤和轨迹出卖了我的年纪。
在我身后没有任何星系。连处于黑暗与混沌之中的半成形星系也没有一个。彗星是罕见的,恒星是罕见的,就连最普通的尘埃也十分稀少。即使这样,我的前导面却坑坑洼洼布满裂纹。对好奇的动物们来说,这意味着我来自异常遥远的地方,而且和他们的母星一样古老。
至少一样古老。
“这艘船是冷的。”机器们报告说,“几乎能肯定处于休眠状态,也有可能已经死了。”简而言之,是艘弃船。
我的前导面和拖尾面之间是超大型空港,里面空荡荡的,尘封紧锁。但用力推的话,小一些的舱门和出入口还是能打开的。有几台机器在反复请求之后就是这么做的。它们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几乎永远关闭着的舱门。在那些舱门后面,它们发现了下行通道。干净而无磨损的楼梯非常适合长腿人型机优雅的步态。
这对这些动物来说,这是一次小飞跃。
上一次有脚踏上我的楼梯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但现在来了这些人类,他们两个一组,十个一队,谨慎地进入了我的舱体内部。一开始,他们穿着笨重的衣服,端着武器,用轻柔的无线电声说着复杂的代码。然而他们越往深处走,周围沉积空气的密度就越大。检测显示有可供呼吸的氧气,许多生命支持系统仍在正常运转。这说服了我的客人摘下头盔。他们先是嗅了嗅,接着更深地呼吸,然后以人类的方式露出了微笑。
有个声音打破沉寂,说:“你好。”但他听到的回答只是自己紧张的回声。
在我全副武装的船壳之下,是冰冷而广袤的石海。石海上纵横交错的是宽广的通道、死角,以及过于庞大,以至于无法用一眼乃至一生望尽的房间。这黑暗彻底而漫无边际。但是,每面墙壁、每块天花板上都有灯和全息投影仪,这些机械装置显然既简单,又容易触发。更别说这里还有大量的局部反应装置,等待着从休眠模式唤醒,进入供能模式。
先是一些小地方,然后是更大的地方,我逐渐被唤醒了。
但是,我仍然发不出声音。
我是否拥有说话的能力?
或许没有吧,我意识到。也许我所记得的“我的声音”其实属于别人。但那又是谁的声音呢?这样一个基本而必要的认知怎么可能被任何跨度的时间夺走?
现在,大多数人类已经登陆。
带着关心和喜爱之情,我把他们数了一遍。十二的四次方,再加上几个。与我的广阔相比,这是一个很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数目。
但之后来了更多的船——从其他恒星系、其他人类世界驶来的舰队。这些新的飞船有着更强大、更高效的引擎。然后我意识到,纵然这是些动物,他们也可以适应得很快。这毫无疑问是件好事。
但为什么好呢?
我动用了刚刚获得的所有能量,试着向一无所知的伙伴们大声呼喊,求他们听我说话。但我却发不出声音。
除了轻柔的风声,花岗岩壁内各种能量发出的噼啪声,和没等人脚踏上去就哗哗作响的枯燥的碎石声,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人类的数量又增加了十二倍。
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人数没有任何变化。
探险者已经到齐。他们简明而高效地为每一条隧道和裂缝绘制了地图,定下了准确的名称。每一个大房间和空旷的舱室都获得了特定的名字。由水和氨、甲烷和硅组成的浩瀚汪洋,在我腹内不同深度的地方渐次被发现。通过一排排的机械装置能够控制它们的化学组成,使它们能与各种各样的生命形式和谐共处。自然,作为试验,人类调节了其中一个海域的水,按照他们的喜好调整了盐和酸性,又让海水表层温暖,下层寒冷。为了持久地住下去,他们还在旁边建了一座小城市,俯瞰着遍布黑色石子的海岸。
人类在我身体里的任何发现,对我来说都是新的发现。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完全理解过自己的广阔,或者说我自身壮丽的、历经沧桑的美。
我想感谢我的客人,却不能够。正如我无法让他们听见我的哀鸣。但我逐渐习惯了失语。事出必有因,不管我多么广阔和壮丽,与创造我的智者相比都不值一提……我不过是区区一台机器,凭什么质疑他们无边的智慧?
在水分充足的海洋下面,是更浩瀚的、液态氢的汪洋。
毫无疑问,这是为我正在休眠的引擎准备的燃料。
人类学会了如何修复我的泵和巨型反应器。他们成功启动了大引擎中的一个。一次试验性的高速等离子体喷发的结果表明:温度比预期的更高,效力也更大。
那时候,我们正疾速深入他们的星系之中。
所谓银河系[3],是以母亲的分泌物来命名的。
我开始尝到它的尘埃。它微弱的热量温暖了我衰老的皮肤。在我下方有两千五百亿颗恒星,还有百万亿个世界、生命和其他种种。我从虚无之中掉进了宇宙文化的中心。数万个种族看见我来了,很自然地,有一些遣来了自己的小船。这些小船保持着彬彬有礼的距离,围绕我旋转,用各种声音请求允许他们登陆,或是毫不客气地要求获得对我的所有权。
人类对他们都表示了拒绝。一开始是礼貌的,到后来就不那么礼貌了。
我听见他们冰冷而做作地说着星际法、废弃船只法律。接着就是一阵精心策划的蓄意沉默。
一个闯入者决定采取行动。它毫无预兆地发起了攻击,将人类的飞船化为光和粉碎的残骸。
因为毫无作战准备,大多数种族仓皇撤退。只有最凶猛的几个物种留了下来。他们火力全开,轰向我的装甲外壳。但我既然能坦然承受达到部分光速的巨型彗星的撞击,他们的氚弹和X射线激光器无法伤我分毫。丝毫也伤不到。人类安全地待在我的身体里,继续着日常生活。他们无视外面的狂轰滥炸,修理并重新校准着我古老的内脏。他们的敌人则为了对付我庞大的身躯而耗尽力气。
一艘接一艘飞船放弃了战斗,启程回家。
最后一个种族急于占据领地,试图强行着陆。他们的队长俯冲至我的前导面,在陨石坑里钻进钻出,向最近的入口疾驰而去。这行为勇敢无畏却又莽撞无知。我深邃的掩体里隐藏着一整套由护盾发生器、激光器和反物质加农炮组成的系统。在过去的岁月里,它们一定曾经保护我免受彗星和其他危险的伤害。像对待我的其他系统一样,人类发现了这些装置,并做了维修。惩罚与宽容兼而有之。他们用激光器摧毁了进攻者的引擎和武器,随后囚禁了幸存者。
接下来,他们用咆哮的声音,向银河系大声喊话。
“这艘船是我们的!”他们喊道。
“我们的!”
“现在,还有将来!这艘船永远属于我们……!”
坐落在一块巨大的黑色磐石顶部的,是一些黑色的木椅。坐在这些椅子上享受模拟阳光的,是首领船长和她的亲信。他们每一个都穿着自己最奢华的反光制服。
“既然我们已经赢了,”首领开口道,“那么,我们赢到了什么?”
没有人说话。
“我们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飞船。”她接着说,手势指点的,是蓝色的天花板、温暖的海浪和更温暖的玄武岩。“政府和企业资助了我们在这里的任务。他们期望自己的巨额投资有所回报,这并不过分。”
众人点头,继续等着后话。他们了解首领,懂得保留自己的意见,至少要等到她看着他们、说出他们名字的时候再出声。
“这船的航速极快。”她说,“即使我们旋转一百八十度,发动引擎直到耗尽燃料,还是会快到在任何地方都无法停靠。二十个地球质量的东西,可不是晃一晃就能停下来的。有人能想出让船停下的办法吗?”
众人缄默。
她选择了一张严肃、冷静而专业的面孔。“迈尔辛?”她的助手答道:“是,长官。”“想法呢?有没有?”
“我们无法让自己停下来,长官。但我们可以用发动机来调整航向。”迈尔辛是个身材高大、永远从容不迫的女人。她瞥了一眼放在腿上的通讯板,然后抬起胡桃木色的眼睛,对上首领不耐烦的目光。“我们的前方有一颗白矮星。从现在开始点火三天,我们就能在相对近的距离超过它。这样我们就不会横穿过这个星系,而是借助白矮星的引力转向。船将经过人类的空间,然后继续向星系的中心航行。”
“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首领问。
“争取更多时间来研究飞船。长官。”
有几个和她同级的船长冒险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但出于某种原因,首领并未做出决定。随着木头尖锐的吱吱声,她站了起来。她居高临下,连她个子最高的部下也只能仰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什么也没做。她任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然后转过身来,目光越过开阔的水域,研究着拍散在玄武岩上的波浪。她迅捷的思维正试图从所有的可能性里提炼出最佳的抉择。
这时候,海浪中出现了一头鲸鱼。
这是一头订制的小须鲸,地球化的世界里很常见的物种。一个孩子骑坐在它宽阔漆黑的背脊的鞍座上。根据体形和被风吹散的咯咯笑声可以判断出来,是个女孩。“那是谁的孩子?”首领轻声问道。
战争结束后,船长们、船员们都偶尔有孩子出生,让他们在这艘船上植根更深。
迈尔辛站起来,朝着明亮的水面眯缝着眼睛,最后说道:“我不知道她父母是谁。但这女孩就住在附近。我肯定见过她。”
“带她过来。”
船长之所以是船长,就是因为他们能够完成任何琐事,而且通常只需花费极少的功夫。但事实证明女孩和她的鲸鱼很难抓。她全然不顾耳机里传来的命令,一看见掠行舰逼近,就咯咯笑着让自己的朋友下潜,人和鲸鱼都使用水解制氧鳃呼吸。整整一小时里,人们始终没能逮到她。
终于,家长被找了出来,又被说服去哄他女儿到水面上来。她一浮上来就被捉住,套上一件尺寸过大的袍子。在被领到巨石顶之前,她黑色的长发也被吹干绑好了。
首领起身,将自己那把极大的椅子让给俘虏,自己坐到玄武岩的一块凸起上。她的反光制服在午后的光线中熠熠闪耀,她的声音中的友善成分几乎能赶上其中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