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分形王子(9)
- 科幻世界·译文版(2017年1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4897字
- 2017-04-20 11:19:48
于是,在等待路由器数据风暴停息的时间里,飞船给我讲了米耶里在金星上失去心中挚爱的故事。
主舱中的寂静让米耶里十分满意。飞船清除了所有杂物,主舱光秃秃、空荡荡的,只留下蓝宝石舱壁和尚未愈合的白色伤痕。她的奥尔特收藏没能抢救出来,但她并不在意:歌还留在她心中,这就行了。
培蝴宁新造的众多蝴蝶化身停在曲面墙上,就像白色花朵。飞船的注意力集中在几公里外的目标上——那东西就像巨大的婚礼花束,背后是畸形土豆似的90号小行星。偷儿刚刚在处理节点碰到的小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下一步就看米耶里的了。她伸手从袍子里取出偷儿的珠宝。
第一次看到佐酷珠宝的时候,米耶里才六岁,还住在静默柯多。有个来自木星的太阳工匠把一块死掉的珠宝给她的柯多姐妹瓦尔普当玩具。孩子们都围在瓦尔普身边看这块珠宝,瓦尔普骄傲得展开了翅膀。这东西看来平平无奇:暗琥珀色小玩意儿,比指尖大不了多少,表面皱巴巴的,有些凄凉。可是,只要一碰它,就像摸到外界,摸到太阳。
轮到米耶里的时候,珠宝紧紧粘住她的手心不放,就像饥渴的智能珊瑚。突然,有个声音在她脑中低语。她从没在歌里听过这样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迫切的渴望,热烈得让她害怕。声音告诉她,她很特别,理应跟珠宝待在一起。只要她放它进来,他们就能永远结为一体——
米耶里展开翅膀,飞到最近的黑洞,不顾惊呆的瓦尔普的抗议,把珠宝扔了进去。那以后,瓦尔普有好几天没跟她说话。
现在飘浮在她面前的珠宝则是活的,内部有纠缠的光芒缓缓闪动。这块蓝色珠宝呈简洁的椭圆形,比她的手掌小些,冰凉,光滑,闻起来有股微微的花香。
只要一摸,刺痒的感觉就会一直传到她的肚腹中,那是向她发出加入的邀请。跟很多低等级的基础设施珠宝一样,这东西并未烙上属于某个特定主人的印记。所以,偷儿才把它从火星佐酷人那儿偷来。不过,这块珠宝里的量子态仍是独一无二、无法伪造的,受到量子力学不可克隆定理的保护。
不像我。她抛开这个念头,接受了珠宝的邀请。脑中传来一阵凉爽的重压,就像有只温柔的手放在她的大脑上。
现在她已属于佐酷的一支,成为集体意识的一分子,彼此间由量子纠缠连接。这支佐酷成员众多,联系松散,致力于维护和改善太阳系的共同通信基础设施。只要她发出愿望,佐酷的意外发现引擎就会把她的愿望织进佐酷大网。一旦资源齐备,就能满足她的愿望,同时让集体中所有成员的利益最大化。
不过,这要付出代价:佐酷人会要求回报。不知不觉间,会有某个念头闪过,在片刻时间内占据她的意识,抓住她全部的注意力。或者,她会突然间心血来潮,觉得必须去某个偶然想到的地方,在那儿碰到个陌生人,帮助解决某个在她能力范围之内的问题。
此刻,在路由器内,偷儿正在开启匣子。她深吸一口气,让他们的计划占据脑海。
超脑皮层把她的愿望传递给珠宝。她的愿望是一个预先制作好的复杂念头,是她、偷儿和培蝴宁共同完成的,目的是请求路由器运行一次非常特殊的量子计算。珠宝热切地抓住她的愿望。培蝴宁的翅膀——经过变形,模仿成佐酷通信协议的形状——把愿望传递给路由器。那巨大的婚礼花束开始缓缓变形,就像一件折纸作品,被看不见的巨手展开。
米耶里的活儿干得漂亮。我就知道她行。身边让人头疼的镜叶树活起来的时候,我真想跟她击个掌。但时间就是生命,下一波流量高峰随时会来,我们得抓住路由器全归我们使用的每一秒钟。通过米耶里跟佐酷路由器建立的连接,培蝴宁向路由器输入指令。
你得行动了。飞船说,这是最新的流量热图[48]。快衣的模拟视界闪烁成一幅三维轮廓图,就像大脑扫描的结果,复杂的各色形状在我眼前变换闪动。我瞪了一眼待在我头盔里的蝴蝶化身,这家伙正惬意地停在疯狂的背景画面上。
我咬牙切齿,把地图输入快衣的导航魂灵儿,启动离子驱动器。
我仿佛在看不见的火焰流中游泳,脑中滴答滴答地响着倒计时。几秒钟汗流浃背的紧张操作后,我终于到达了异境之门。
跟我们设想的一样,大房间似的异境之门靠近路由器中央,离动力源不远。谢天谢地,这儿是个无带宽区域,就像静止的风暴眼。在我的模拟视界看来,这儿就像一连串方块,微微闪着紫色,两两相距均为两米。
异境之门,这是连接物理和虚拟世界的佐酷通用界面。进了门,你会被翻译成门内的异境所使用的语言;出了门,你又会恢复原先的物理和物质身体。极微技术解体者会提取任何实体的量子信息,转化成量子比特,传入满是魔法和龙的模拟游戏世界。
这一次,呃,是咬牙切齿的暗黑战神所在的世界。
“这还差不多。”我轻声跟培蝴宁说。计划在我脑中重新运转起来,一切无比鲜明。
“米耶里还好吗?”
你该走了。
我把快衣的手套指头融成一体,以便手指活动。我用右手举起匣子(左手仍是隐隐作痛、正在愈合的残肢),释放部分快衣Q粒子场,由它托着匣子向前;同时维系着与粒子场的感知链接。托着匣子前进的Q粒子场就像我延长的手臂,我一路指挥着它,将它引导到异境之门旁边就位。
离预测流量最小值还有40秒。
路由器在匣子周围织起复杂的结构,同时对匣子进行非损害性测量运算。飞船上的魂灵儿说,就连培蝴宁翅膀中经过性能提升的量子门,要运行这种计算也需要几千年。没过多久,我的视野前突然爆发出彩色的抽象佐酷语言云团。培蝴宁的魂灵儿立刻替我做了翻译。
你是对的,培蝴宁说,这里面真的有个异境。现在这异境已经存入了路由器的存储器,你可以进去了。
幻化而成的木匣在我手中低语。也有可能是我失去的左手带来的幻觉疼痛。“飞船,”我说,“万一事情不顺,我先说一句: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一样。
“还有,对不起。”
为什么?
“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我发动离子引擎,驶向异境之门。
米耶里脑中,珠宝的温柔触摸忽然变成铁钳般的握力。一支歌在她脑中展开,激活了大脑快二十年没用过的部分,那个能让物质起舞的部分。她口中无法遏制地吐出词句。
培蝴宁船壳上的瓦奇应声而动。这支歌几乎和她造飞船时唱的歌一样复杂。制造飞船的那支歌,她整整唱了十一天十一夜。与之相比,这支歌更加锋利,满是让人发寒的抽象概念和代码。这是一支死歌,窃贼的歌。她想阻止自己歌唱,想用手指钳住嘴唇,或者咬住舌头。但身体不听使唤。最后,她哑着嗓子,用刺耳的声音吐出一个个词。
这支歌造成的变化很细微,但她能感觉到。涟漪从飞船的核心开始,沿着蜘蛛网状结构和模块一路外扩,一直到飞船的翅膀。
米耶里,飞船喊道,有点不对劲——
诅咒你,偷儿。米耶里快速发出指令,关闭了偷儿的身体。
若昂,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头盔里的蝴蝶发疯似的到处飞。
我的四肢动弹不得。米耶里肯定动用了这具索伯诺斯特身体的遥控器。不过她控制不了牛顿定律,我仍然朝门飘去。
异境之门高墙般竖在我面前,和雷雨云团一样漆黑。光芒闪过,我进入了既生又死的状态。
“培蝴宁?”米耶里轻声问。
培蝴宁的蝴蝶化身从墙上轻飘飘落下,铺天盖地的白色在空中起舞,绘出洛伦兹吸引子的图样。渐渐地,振翅的白色云团越聚越拢,形成了一张脸。
“培蝴宁已经不在这儿了。”蝴蝶振翅发出的声音低语道。
八、塔瓦妲和苏曼古鲁[49]
索伯诺斯特中继站很大,大到拥有自己的天气。现在,里面正下着幽灵雨。雨丝并不落下,只在空中微微发亮,组成各种形状,飘来飘去。这让塔瓦妲总觉得眼角瞥见了什么东西。
她抬起头往上看——随即后悔不该抬头。透过湿湿的雨幕,眼前的景象就像站在戈麦莱残片顶上往下看。高处的垂直线条把她的视线引向约一公里开外的拱顶。拱顶呈琥珀色,闪着微光,表面透明起伏,像马戏团帐篷顶一样在中心扎拢。从中心四散出弯曲的支撑骨架,把拱顶均匀分割成多块。
拱顶下有东西飘浮,就像奇形怪状的气球。起初,这些东西似乎并无意义;塔瓦妲定睛细看,才注意到某些特别的线条:颧骨,下巴,还有眉毛。这么说,这些东西都是人脸,是空气和光线制成的雕塑,用空洞的双眼看着塔瓦妲。
——我到底来这儿干吗?
精灵渴望身体,这她明白。但中继站就是索伯诺斯特的身体,是能思考的物质,真正不朽的肉体。这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魂灵儿,就连雨里也有——雨滴的中心是智能灰尘微粒。
她深吸一口气。这儿的空气粘湿油滑,还有轻微的甜味,就像熏香。雨滴黏在她的衣服和皮肤上,打湿了丝绸裙子,皱巴巴地贴在腰上。小小的雨滴神明落在她头上,毁掉了她精心装扮的发型,接着沿着她的背部滴下。
外交官塔瓦妲。来自天外的神明到达时,我该对他说什么?她温习着临时塞进脑中、有关索伯诺斯特和特使的各种信息。“抱歉,你的兄弟们洒在我身上了。”
我还以为自己挺聪明呢。也许邓妮说得对,我该回去专心讨好精灵。
凌晨四点,她姐姐闯进了她的房间,把她从疲倦深沉的梦中惊醒。邓雅札连看也没看她,径直走向锁孔形状的窗户(从那儿能看到父亲的屋顶花园),一把拉开窗帘,放进黎明前的晨光。邓雅札的肩膀微微颤抖,但声音十分平静。
“起来。父亲要你陪同索伯诺斯特特使调查阿丽尔的死因。你有东西要学,还得打扮得体。”
塔瓦妲揉揉眼睛。昨天,阿布叫了一块飞毯带他们回家(他到底还是随身带着精灵保镖)。一到家她就栽倒在床上。现在她一身汗味,夹杂着巴努·萨珊的气息,皮肤上还留着他的抚摸留下的温暖余韵。这让她对着邓妮也能微笑。
“也祝你早上好,姐姐。”
邓妮没回头。她的双手垂在体侧,捏成了拳头。
“塔瓦妲,”她慢慢开口,“这不是游戏。这不是想办法从查艾利蒙那儿溜出来,跟架线工调情。这也不是某个淫荡的精灵,因为忍受不了失去的男根带来的幻觉痛苦,来找你玩角色扮演游戏。这攸关斯尔的命运。你不明白要跟谁打交道,要付出什么代价。要是你不想嫁给他,那就别嫁。我们能给你另外找个男人。要是你想玩政治角斗,我们也可以另找办法。但别破坏这个。凭着母亲的灵魂,我请求你。”
塔瓦妲裹着床单站起来。
“难道你不觉得,这才是母亲所希望的吗?”她轻声回答。
邓雅札转过头,直直盯着塔瓦妲,眼睛就像两星寒冰。晨光中,她看起来真像母亲,但她什么话也没说。
“你觉得我干不了吗,邓妮?你自己不是说了,这不过是无聊的保姆差事而已。你会的东西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你根本不了解我。你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来找我。”她让自己露出半个微笑,“而且,听起来,父亲已经做出了决定。”
邓雅札的嘴抿成了直线。她用一只手紧紧捏住自己的卡林瓶。
“很好。”她说,“但你不能犯错,也不能逃跑。事情不顺利的时候,你最喜欢逃跑,对不对?”
“要是我不行,还有你呢,姐姐。”塔瓦妲说。接着,她放低声音,“我觉得,这会很有意思的。”
邓雅札一个字也没有再说,把她带到蓝色残片顶端,一幢木塔希博的行政楼内。她们爬上长长的蜿蜒楼梯,来到一间毫无装饰的白色石头房间。房间里摆设着低矮的沙发,还有阿塔屏幕。一个穿着橘色袍子、嘴唇干燥、剃着光头的年轻男人正等着她们。邓妮说,这是一位天文政治学家,负责教给她必要的索伯诺斯特知识。
“我们十分肯定,索伯诺斯特权力结构不稳,呈碎片化。”他热烈地盯着她,“引力波干涉测量表明,各个固伯尼亚经历过冲突和重整。”他在屏幕上放出一张看起来像眼球的图片,那是固伯尼亚——内太阳系行星级钻石大脑的热成像图。“当然,我们认识赫辛库氏。但现在占统治地位的是陈氏。赫辛库们都得讨好陈们。”
“那么,他们会派陈来?”塔瓦妲问。
“大概不会。他们更有可能派苏曼古鲁来。一个,或者几个——来的可能是身体飞船。苏曼古鲁是战士,也是某种执法者、警察,就像忏悔者。”
年轻人的声音热切,激动得直喘粗气。“我得承认,我真羡慕你有这次机会,能和来自深时的始祖之一面对面接触,能对那些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有所了解。比如‘怒吼’,还有,为什么他们对野代码毫无抵抗力,为什么他们允许我们的城市存在,为什么他们要造瓠罩,为什么他们没有干脆把整个地球都上传了——”
年轻人的眼中闪耀着宗教般的狂热光彩,让塔瓦妲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幸好姐姐打断了他。
“没必要说这些。”邓妮说,“不管来的是谁,你都得从阿丽尔的案子开始。你要把临时封印给特使,把他们带到女议员的宫殿。那边的人已经知道你要来。所有在场的忏悔者都属于索伦兹家族,都倾向于支持我们的事业。女议员的继承人萨利也一样。你可以让特使尽情调查,我不相信他们会比忏悔者干得更出色。但你要小心,我们现在还不打算让议会其余人员知道我们邀请了客人。”她转向年轻人,“有关苏曼古鲁,我们了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