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分形王子(7)

跟刀花的战斗只对飞船造成了表面损伤,培蝴宁已经修复完成。但米耶里知道自己飞船的能耐极限。对战斗的恐惧就像针尖,仍然刺痛着她的胃部。她紧抓着这种疼痛不放。

“不,”她回答,“我们战斗。”这也许是结束一切的好办法。明知无法取胜却仍然战斗,希望死得光荣。

偷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尽管我越来越佩服你杀敌的本领,”他说,“但我却开始怀疑奥尔特学校到底教不教基础数学。那种东西,只来了一个,就差点把我俩都杀掉,你真觉得同时对抗几千个是个好主意?”

“这是我的飞船。”米耶里说。绕在她腿上的珠宝链仿佛热得烫人。席丹。还是让另一个我去把她带回来吧。她闭上眼睛,“我说了算。”

米耶里,培蝴宁耳语,那索伯诺斯特技术实在厉害,而且我在火星上已经消耗掉了大量武器。我们是挺强,但要打败它们还不行。你在干什么?

“米耶里?”偷儿道,“你还好吗?”

米耶里深深吸了口恶臭的空气,睁开双眼。偷儿正关切地望着她。“来,”他柔声道,“我们盘算盘算。总会有办法的。”

“好吧。”米耶里终于开口,“你有什么建议?”

偷儿沉默片刻。“看起来,这些东西急着想抓住我。”他说,“也许我们能利用这一点。”

“造一个你的魂灵儿,把它牺牲掉?”米耶里颇为反感。

偷儿的脸罩上阴云。“不行,这办不到。约瑟芬似乎只允许这世上存在单单一个我。肯定还有别的办法——”他完好的眼睛里闪出光芒,“对了!我真是笨蛋。就该用那招。既然警察要抓的是我,我就得变成其他人。我需要一张新面孔。”偷儿举手想挠挠自己被烧毁的脸,这才意识到手已经没有了,泄气地看着残肢。

“当然还有其他琐事要一并考虑周全。不过,我知道哪儿能找到新身份。那个匣子。如果培蝴宁没估计错,我们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来打开盒子。”

“我们该怎么办?”米耶里问。

“其他大事怎么办,这件事同样怎么办——烟雾加镜子,使个障眼法。”

“别玩游戏,若昂。拜托了。”

偷儿咧嘴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琥珀色的卵石——一件佐酷珠宝。

“找个佐酷路由器,你需要多久?”

六、塔瓦妲和行尸

巴努·萨珊这个区域位于索伯诺斯特中继站周边。这里曾是最典型不过的索伯诺斯特都市,有高大笨重的建筑、广场、雕像,还有上传神庙。“怒吼”发生后,这地方就成了空城,只留下几座物流中转站。斯尔的富人会用魂灵儿跟索伯诺斯特交换其他世界的商品,中转站接收这些商品,然后派送到富人手中。这里也是城中弱小无力的底层人民的避难所,能保护他们不受野代码的侵害。

塔瓦妲仔细观察阿布。她本以为魂灵儿商人会鄙夷此处的肮脏和穷困;但阿布脸上却只有超然的好奇与着迷,就连经过蜘蛛女居住的塔科特·阿卡拉哈广场时,脸色也没有改变。蜘蛛女胸部的野代码腺体能喷出蛛丝,她用蛛丝织成了一顶大帐篷。帐篷细细的蛛丝束上还挂着小小的雕像和精灵瓶,就像奇异的水果。

空气干燥,有微微的臭氧味,混杂着长久不洗澡的刺鼻体臭。有人在演奏音乐,影戏者在高大的柱子侧面摆弄出各种形象。咖啡馆里,脸上挂着野代码伤痕的老人在下象棋。嵌合体杂耍艺人穿着丝绸袍子,蓝宝石增强型肌肉闪闪发亮。

阿布停下脚步,给了某人几个索伯。这人的笼子里关着一只嵌合兽,身体形状像个胎儿,大小像狗,披着蓝色透明外壳,还有蜘蛛似的细腿。那人朝阿布鞠了好几躬,朝观众朗声言道:此兽乃快纽约[42]的王子,被昂神变成这般模样。还有,它懂得神圣文本。这人向嵌合兽提问,嵌合兽用腿敲击脚下的水泥地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哒声给出答案。塔瓦妲在阿塔中看到,兽与耍兽艺人之间有意识链相连,兽其实是人的意识的延伸。

“亲爱的阿布,请务必小心。”她开口,“我可不想看你变成我的病人。”当然,你身边无疑跟着精灵护卫,不会让你干傻事。

“我倒愿意落得这个下场。肯定有人甘愿去沙漠里冒险,只为受伤后好请你治疗。”

“我警告你哟,我的药可是很苦的。”她拍拍身上的医药装备。

阿布好奇地瞧瞧她。“你为什么干这个?我是说,来这儿行医。”

“也许天黑前你就能看到了。你觉得巴努·萨珊怎么样?”

阿布微微一笑。“我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塔瓦妲眨眨眼。“我很想听听这个故事。”

“恐怕这故事太长,午后漫步的时间又太短。这事我很少提及。我没有索伦兹、乌格特、戈麦莱或乌泽达这四大家族的背景,跟木塔希博打交道原本就够难了,哪里还禁得起像这样雪上加霜。”阿布两手一摊,“不管我的木塔力棒从沙漠带回多少魂灵儿,这种情况都没法改善。”

“所以,处在你的位置,聪明人就该追求某个木塔希博家族的小女儿,哪怕这姑娘的名声……并非十全十美?”

阿布垂下眼睛。“我只想跟一位美丽的女士共度愉快的下午时光,不想谈这些话题。”

阿布那只人类眼睛中流露出真切的悲伤。塔瓦妲差点对他讲了真话:他绝对不该娶一个只爱怪物的姑娘。但邓妮的微笑在她心中留下的伤口又痛了起来。我要让父亲看看真实的我。真实的我不会让你如意,邓妮。

塔瓦妲轻轻碰碰阿布的肩膀。

“你说得对。就让婚姻家族之类的话题都留在残片里吧,那边才是它们该待的地方。在这儿,没人在乎我们的出身。这也是我来这儿的理由之一。”

跟往常一样,塔瓦妲在某尊索伯诺斯特无脸雕像旁边摆摊行医。这尊雕像是个拿着机修工具的大胡子男人,身上盖满了缭乱的阿塔印记,还有片片野代码伤痕。

阿布看着塔瓦妲从包里取出装备。各种各样的零件,打开后形成一个个纤细的结构,就像长着细细长长腿脚的昆虫。她把零件组合成一顶帐篷,附带一张小桌子和一张床。她在桌子上摆开自己的医疗设备,还有精灵瓶。刚收拾停当,病人就来了。

病人们在帐篷门口排起队伍。塔瓦妲为他们尽力医治。大多数病例不过是最简单的缠身,很容易驱除。真正的野代码感染难治得多。幸好今天只有一例,而且不算严重。感染者是个男孩,皮肤上出现了快速移动的发光V型,就像鸟儿一样互相追逐,成群行动。男孩子说这是古老的胜利标志,想留着。塔瓦妲告诫他,要是不祛除,这东西会越来越多,最终会吃掉他全部的皮肤。

她用阿塔视野仔细看了看男孩子,轻轻捧起他的脸。

“你又去沙漠了。”塔瓦妲责备道。男孩子扭动身子想挣脱,但塔瓦妲牢牢固定住他的脸,不让他动,“给我看看。”

她从皮带上取下一只精灵瓶打开,放出里面的软件生物。从阿塔视野里看去,就像一团尖锐的三角形。

“我不是告诉过你,别去那儿吗?”她说。

“男人都该有梦想,小姐,只有沙漠里才有梦想。”男孩子回答。

“我看再这样下去,你该变成个诗人了。别动。”小小的精灵开始吞食孩子额叶上的野代码。“可能有点疼。要是你被木塔力棒碰上,可就彻底废了。”

“我跑得快,他们追不上。”男孩子疼得缩了缩身子,“就像水星阿里一样快。”

“他最后不也被追上了?没人能永远躲着欢乐毁灭者。”

“除了花儿王子。”男孩子说,“那个永生的贼。”

这天下午,有人带来了行尸。

那是一位蓝宝石杂耍艺人的妻子,一个肌肉紧实的苗条女子,卷曲的黑发,穿着索伯诺斯特制造的紧身裙子。杂耍艺人拉着她的手,她像个孩子似的跟着他,眼神空洞。

塔瓦妲安顿她在帐篷里坐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她柔声问。

“婵雅。”女子回答。

“她叫玛丽。”杂耍艺人没好气地纠正。

杂耍艺人唾了一口,递给塔瓦妲一张光滑透明的薄片。“在她帐篷里找到的,”他说,“全烧了,只留了一张给你看。”

塔瓦妲扫视上面密密麻麻的文本。文字在她眼前起舞,拉她进入它们的世界。

架线工与大炮迦拿的故事

很久以前——那时候,“怒吼”尚未摇撼地球,索伯诺斯特的魔爪还没有攫住地球的土壤——斯尔城里住着个男孩子。他是架线工的儿子,子承父业。由于常年被太阳炙烤,他的后背和胸膛成了棕色。工作的时候,他身手敏捷;但每当夜晚降临,他就会跑去酒馆听寻宝猎人木塔力棒讲故事。故事里有咝咝作响的沙子、拉克[43]船,还有贪欲从人心中唤出的黑暗。男孩听着故事,双眼发光,轻轻叹息,把故事深深印入脑海。

他最喜欢的故事是失落的大炮迦拿。那是由昂神护卫的神圣处所,是一座埋藏在地底的城市,第一批上传的魂灵儿在那儿安眠,在睡眠中做梦,翻身。

“带我一起走吧,”他央求他们,“我会替你们扛行李。我会耙梳沙子,寻找精灵瓶。只要你们肯让我也当个木塔力棒,我什么下贱的活都愿意做。”

可是,老木塔力棒们总是搔搔胡子,摇摇头说不行,却不告诉他理由。一天晚上,他花了一整天工作赚来的钱,给一位饱经沧桑的木塔力棒买了蜂蜜酒,总算让他开了口。

“你的渴望太多。”老人干瘪的嘴唇上挂着悲伤的微笑,“木塔力棒从来没有渴望。他们寻找东西,找到就拿走,但他们心中没有渴望。精灵和失落的迦拿在他们眼里,还比不上地上的尘土。放弃你心中的渴望吧,孩子。然后,或许有一天,你能成为木塔力棒。”

之后的日子里,男孩子白天照常干着架线的活儿(电线是精灵们的通路),背上时时刻刻都背着电线卷,压得他手臂与肩膀生疼。同时,他也会思考。酒馆的老人肯定是太累了,厌倦了皮肤上粗粝的蓝宝石,迷失在夜晚野代码带给他们的梦境中,所以才会说那些话。因为,哪怕他父亲这样胸无大志的人,也懂得带他去阿卡拉哈的蜘蛛女那儿,请蜘蛛女赠予他礼物,好让他爬得更高。蜘蛛女让他的手掌与脚心长出小小的突起,能紧紧吸住墙壁。

怎么能没有渴望呢?不渴望,哪能成功,哪能比人家爬得更高?他越思考老人的话,脑中对沙漠的渴望就越灼热,灼热得像照耀着残片、炙烤着他前额的太阳。

他跟酒馆的年轻女侍上了床,向她许诺,用饥渴的黑眼睛望着她,答应给她精灵戒指,还有洒在头发上像星星一样闪亮的思维粉。于是,她成了他的同谋。她从蜘蛛女那儿弄来了药,放到一位筋疲力尽的木塔力棒的酒里,然后偷来他的封印盔甲和拉克棒,给了男孩子。就这样,黎明时分,男孩子穿戴好木塔力棒的装束,加入了在巴伯门集合的寻宝猎人队伍,朝沙漠进发。

那时候,木塔力棒们比现在更为沉默寡言。非要交谈的时候,他们就用手势代替声音。就连他们负责寻猎的精灵也沉默不语,只会像影子一样飘出瓶子,在夜晚追逐死去的梦,仿佛长着牙齿的阴风。所以,没有人对男孩子起疑。大家把他当作同伴,众人一同弓着腰长途跋涉,向拉克山进发。第一夜,众人停下来在风车树林空地休息的时候,男孩子差点露了馅。首领还没打开水壶,男孩子就想喝水。幸好有人瞪了他一眼,这才挽救了局面。

男孩子的梦想驱策着他不停向前。四周,野代码沙漠侧耳聆听。

蓦然间,他一直追寻的城市出现在眼前。大炮迦拿,就像堆满珠宝的美梦。可木塔力棒队伍似乎打算绕过城市继续前进。他给首领打手势,请求改变方向。老人无言摇头。于是,年轻人独自离开队伍,大步跑开,进入城市。他深信,自己是唯一一个有勇气发掘此处秘密的人。

他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觉得自己像个国王。街上有失落的时代遗留的精灵机器,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进入虚拟世界;还有给精灵们穿用的机器身体,比他见过的任何情爱奴隶都美。他们出声召唤他,他拿出木塔力棒工具,挖出他们的灵魂,用瓶子装起来。

这时,庄严辉煌的昂神降临。有烟囱公主,光之海怪,绿色士兵,还有花儿王子。他们对男孩子说,给我们讲个真实的故事,否则我们就取你的性命。可男孩子只知道一个真实的故事。

很久以前——那时候,“怒吼”尚未摇撼地球,索伯诺斯特的魔爪还没有攫住地球的土壤——斯尔城里住着个男孩子……

塔瓦妲转开视线。祖先们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他们竟然放任幽灵钻进自己的脑袋。这些幽灵由他人制造,到处都是,随时准备附身,然后支配身体的主人按指令行事。但在这里,在斯尔,祖先们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确确实实存在着,就躲在故事里。

“这一个我认得。”塔瓦妲说着,戴上阿塔眼镜,唤出阿塔视野,说出艾克索洛托教她的词句。于是,姑娘脑袋里两个合体的循环清晰可见。

“阿玛。”她看着姑娘,语气严厉,“疾病阿玛。”姑娘大脑中一束细细的神经元亮起。抓到你了。

“阿玛。我知道是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姑娘突然哧哧笑了,用诡异的高音嘶嘶道:“哎呀,宝贝,我认识你。你是艾克索洛托的婊子。好久不见。”

她身旁的阿布猛地倒吸一口气。该死,怎么这么巧。这下子,勾引阿布、报复邓妮的计划泡汤了。塔瓦妲摇摇头,压住心中的失望。别管木塔希博的钩心斗角了,她现在有病人要治。

“那你肯定知道我的本事喽?”她压低声音,“我知道能把你连根掘出的密名。只要我说出来,他们就会找到你吃掉。想不想试试?”

“穆罕穆德,她在说什么?”姑娘突然开口,“我在哪儿?别让她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