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以太(3)

参加手指聊天的人组成一个环,每个人都与其他两个人连接,用左手写字,右手当别人的写字板,想听什么,想说什么,随你。刚刚为了迎接你,我从环中退了出来。她回答。

我大概懂了。我想了想,但我没办法跟某一个特定的人聊天对吗?我只能对左边的人说话,听右边的人对我说话。

在手指聊天聚会中,没办法的。私下里……随你。

假如——仅仅是假如——我对右边的人感兴趣,那我的右手与他的左手轮流读和写,不就可以单独对话了吗?

那是不被允许的。手指聊天聚会的规则就是保持信息的单方向流通。但你可以创造一个话题传递出去,让感兴趣的人参与进来。

……我不大明白。

比如你想与右边的人聊聊总统,那么可以对左边的人发布话题:“大家觉得总统先生对待外汇储备的策略是否正确”,左边的人会根据自己的兴趣加入自己的观点,或者将问题原封不动地传出去,而作为一个环,话题最终会到达你右边的人那里,他就可以对你表达意见了。手指聊天聚会不是为对话产生的,分享思想、传递观点才是它有趣的地方。有人告诉我,这种形式来自已经消亡的古老网络拓扑结构。

听起来很复杂的样子。我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发明这样奇怪的机制来谈天,网上有大把的开放讨论组,到餐馆里喝杯啤酒聊聊天是更好的主意,但被奇特经历引领到这个神秘聚会的我,不会放过任何尝试的机会,我能够加入聚会吗?现在?

对于初学者来说,环中的信息量太大了,你传递效率低下会导致整个环传导的阻滞。为提高效率,我们在聊天时会使用大量的缩略语和简略写法,你需要时间习惯。她回答,接着用了五分钟给我演示那些专用缩略词。

你不像个初学者。她对我的学习速度深感惊异,画出了个大大的“P”,代表吐舌头的表情。

当然,这是我和我姐姐的小秘密。我想。放心,让我试试吧。

……好吧。我在你左边。现在,我们向前移动三步,那里是环的一个节点,你拍拍右边人的肩膀,他会暂时断开环,然后你用右手拉住他的左手。记住,要快。她迟疑一下,答应了。

我们交换位置,她用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带领我向前移动。我隐约感觉到前面人的体温,蹲下去,触到一个人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那人立刻向右让开位置,我和她手拉手坐下,右边的人找到我的右手,与我相握。

那是一只坚硬、骨节粗大、肌肉发达的男人的手掌,但手指却出奇灵活。我的掌心立刻被快速的书写覆盖了,右边人写得太快,以至于我无法分辨出每个字母,我努力捕捉关键词和缩略词,通过猜测大致了解一句话的意思,脑子还没烙下痕迹,下一句话又汹涌而来——这是手指书写构成的信息洪流,我的皮肤敏感度显然还不够格。我忙乱解读文字的同时,断断续续写给左边的她:……反对党……丑闻……下台风波……秘密警察……逮捕……一段信息只翻译出部分关键词,是我挺感兴趣的一个话题——现在的网络讨论组里从来没人提起的话题。我想加入自己的观点传给她,但下一条信息已经到了。空天飞机坠毁……牙买加。丑闻。液体燃料泄漏。NASA失去政治支持?俄罗斯攻击。前面是议题,后面是人们的观点。我想我逐渐习惯了接受信息,她说得对,我不算个新手,但左手的几根手指无论如何都不能迅速而清晰地传出资讯,多次尝试以后,我泄气地写了一个“对不起”。

她的掌心凉爽光滑,像我小学时教室里崭新的黑板。这时,她伸出食指,偷偷地在我左手心写了三个字:原谅你。

我能感觉自己的嘴角向上牵起。你刚刚告诉我这是违规的。我写道。

有进步。她明显违规地加上一个笑脸。

6

敲门声把我吵醒。我用枕头捂住耳朵,希望等一会儿敲门人会自己离去,但五分钟后,我不得不套上睡袍,趿着拖鞋走向起居室。敲门声不紧不慢、执着地响着,我从猫眼望出去,一顶警察的大檐帽挡住了全部视线。见鬼。我嘟囔着打开门锁,拉开门,“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你好。”倚在墙上的小个子警察摘下帽子,出示徽章,没精打采地说,“先生,能耽误你五分钟吗?你知道的,例行谈话那一套。”

“好吧,五分钟。”我转身走回起居室,倒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半杯波旁威士忌。时钟显示现在是周二下午一点半,糟糕的睡眠质量让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我把琥珀色的酒液倒进嘴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电脑屏幕亮起来,ROY留言道:我参加那个讨论组了,比想象中有趣一点点。

看样子三十岁左右、留着老式髭须的小个子警察毫不见外地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左右打量着我的小公寓,“挺不错的地方。”

“二十年前更好些。”我回答。

警察把大檐帽放在我的咖啡桌上,从兜里掏出平板电脑和电子笔,想了想,又丢下,靠在单人沙发上略显无聊地叹口气,说:“连我自己都知道,这种问话半点意义都没有。”

“工作,对吧?”我表示理解。

“好吧,工作。”他皱着眉头,不情愿地抓起平板电脑,“那么……你在社会保障局工作。周一、周三、周五。”他读道。

“没错。”我回答。

“四十五岁,单身。去年因医疗保险诈骗被判社区服务两个月。”他略显惊异地念道。

“是医院没搞清楚我的额度!他们后来道歉了!”我烦躁地解释道。

“昨天深夜一点十二分接到投诉,你打扰邻居睡觉了?”警察懒懒地用电子笔的末端梳理小胡须。

“呃……”想起昨夜的经历,我突然没来由地一阵紧张。警察登门会不会与“手指聊天聚会”有关?尽管我没觉得一群人坐在黑暗中抠对方的手心有什么违法的地方,但直觉告诉我,什么也别说。保守这个秘密。别惹麻烦。就像父亲常常对我说的那样。“……我喝了点啤酒,醒来以后骑摩托车出去兜风。就这样。对邻居的投诉我深表歉意。”

“哦。骑摩托兜风。”没什么干劲的警察在平板电脑上写道,“男人的浪漫,我懂的。那就这样。没问题了——你知道,对精神衰弱的老太太的投诉,我们向来不太当真,但总得例行公事走一趟,是吧?”他站起身来,把大檐帽夹在腋下,将电脑和笔塞回口袋。

“结束了?”我不敢相信地站起来。

“感谢您的配合。”警察干巴巴地说着标准用语,转身出门。我端着威士忌杯子送他出去,在关门时,小个子回头抬起黑眼珠看了我一眼说:“对了,你骑摩托没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吧?”

“……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当然没有。”我立刻回答。

“哦,你的摩托车在城东南方向脱离了摄像头的监控。一定是条风景独特的小巷,是吧?虽然目前犯罪率达到半个世纪以来的最低点,但做这行你就知道,世界上还是存在各式各样的坏人的。祝今天好心情,先生。”他似笑非笑地拍拍我的肩膀,扣上大檐帽,点头致意,然后走下公寓楼嘎吱作响的木头楼梯。

我反锁屋门,靠在门上急速喘气。警察真的掌握到了什么信息?她和神秘的“手指聊天聚会”是什么非法组织?对了,我这个笨蛋!我拍拍脑袋,想起昨天中午遇到她的情形,她和她的伙伴们正在被两名警察追赶。

我需要再次见到她。话题千奇百怪、令人兴奋莫名的手指聊天聚会在凌晨三点结束,穿黑色连帽衫的人们依次默默地离开伊甸道289S简陋的地下室,我与她在人群中失散,但我遵守聚会的规则,没有大声喊她——后来发现,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需要再次见到她。

7

上线后ROY已经离开,我叹口气,关掉电脑。手指聊天聚会从午夜十二点开始,我从未如此急切地等待天黑,不停地起立、坐下,切换电视频道,坐在马桶上发呆,反复看表。为消磨时间,我从保湿盒里取出珍藏许久的玻利瓦尔2号雪茄,将昂贵的铝管打开,用雪茄剪小心切开茄头,划火柴点燃,深深吸一口,慢慢吐出。古巴优质雪茄厚重浓烈的烟气让我感到舒适的眩晕,但很快负罪感涌上心头——三十美元一支的雪茄?这不是我应当享受的。这样美妙的东西应当永远保存在我简陋的保湿盒里,像漂亮的川崎摩托车一样被时时瞻仰。

说起来,我的摩托车在回家的路上开始工作不良,发动机发出虚弱的咳嗽声,我想是化油器老化导致雾化效果下降,老伙计的年纪毕竟不小了。今夜应该用更隐秘、更安全的方法到达伊甸道,我开动脑筋想着,无意识地拨动遥控器切换频道。电视如同网络一样无聊,昨夜聚会讨论的话题没有任何一个出现在电视节目里,更别说那些天马行空的批评和议论。我焦躁不安地吸完整支雪茄(直到烟头烫手),到卧室衣橱里翻出一件学生时代的深蓝色连帽衫,套在身上,扣上兜帽,走到穿衣镜前。

皱皱巴巴的蓝色连帽衫上印着史蒂夫·乔布斯——一个当代年轻人可能根本不知道的过时名字——的黑白画像。衣服显得很合身,我的体重自从大学时代后就没有增加过。兜帽里浮着一张苍白的、两腮瘦削眼袋浮肿的中年男人的脸。男人试图挤出一个微笑,配着大大的酒糟鼻,显得有些滑稽。

所以我才如此想念手指聊天聚会。在一片漆黑里,谁也不用看见谁不讨人喜欢的脸庞,有的只是手指的触感和书写思想。我想着,掀开兜帽,把头发仔细地向右边梳,却怎样也掩不住半秃的天灵盖。

天色终于暗下来,我把奶酪放在饼干上叠成高高一摞,压紧后送入烤箱,又开了一瓶啤酒,当作简易晚餐。奶酪在胃里燃烧,我怎么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悸动,穿着连帽衫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这时,电视新闻播出一个穷极无聊的家伙举着硕大的标语牌在市政府门前抗议的消息,现场围观者很多,但似乎没人参与到他发起的示威中去。我想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两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身影。是他们吗?我丢下遥控器,扣上兜帽,决定出去看看。

地铁里人不太多,有些人佯装盯着屏幕上的广告,偷偷打量我和我连帽衫上的史蒂夫·乔布斯。

“那老头儿衣服上印的是谁?”

“我想是个宗教领袖,像吕克·茹雷那种。”

“……那又是谁?”

两个十五六岁、留着时兴的蘑菇发型的年轻人低声谈论着。

你们说对了一点,无知的小子。我把兜帽压低了一点。在我们那个时代,乔布斯就是宗教领袖,直到移动互联网变得恶俗无聊、人们丢掉复杂的智能手机回归基础通话功能的大变革到来。

半个小时后,我来到市政广场,明亮灯光下的草坪中站着那个举着标语牌的人,牌子大得吓人,用红红绿绿的颜料涂写了几行字迹,看不太清。我的视力也在衰退,这和幻听一样,是饮酒过度的后遗症?母亲在电话里曾说起,我的父亲现在瞎得像只鼹鼠。我想象不出那个大胡子、红脸膛、拥有强壮手臂和结实大肚腩的粗鲁汉子如今是什么模样,也没有兴趣知道。

一群人远远站着围观,几个警察靠在警车上嚼着口香糖,滑板少年在台阶上玩花样,电视采访车前,记者与扛着摄影机的家伙聊着天,示威者显得有些孤独。我走近些,半眯起眼睛看标语牌,上面的红字是:壁炉燃烧木材是造成温室效应的元凶!下面的蓝字写着:拆毁一个老式壁炉,延长地球一天寿命。

我皱起眉头。第一修正案就是为这些无聊的话题准备的吗?手指聊天聚会中那些犀利的观点都到哪里去了呢?我走近围观的人群,试图找出黑色连帽衫的踪迹,但这时,警察走上前来以草坪维护为由请示威者离开,人群也随之散去,我没能在其中找到熟悉的影子。几个警察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其中一个举起手指指我衣服上的头像,另一个恍然大悟,并大笑了起来。我立刻转身离开。

我不由自主地乘坐地铁向城东出发,在环线最东端的地铁站下车,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说:“伊甸道289号。”

“伊甸道?”出租司机嘟哝着,“希望小费够多。”

车子拐入小路,街区越来越破旧,路灯也渐渐稀少起来,随着出租车停在黑暗的伊甸道中央,我的紧张和希冀水涨船高。“考虑搬家吗,老兄?我知道几家不错的旅馆。”司机接过车费,替我打开车门。

“不必了,我喜欢安静。”我下车,关上车门,挥挥手。出租车的尾灯亮起,接着迅速变小,消失在深深的夜里。

现在是晚上九点,伊甸道依然寂静得像一座坟墓,我走近碎掉一扇玻璃的289号大门,想了想,推门而入。

我知道我来得太早了,可些许等待会让今夜的聚会更加有趣。同昨天一样,我的心脏怦怦跳着,不同的是,兴奋代替了恐惧。在摇晃的白炽灯的照明下,我找到楼梯背后的小门。拧开黄铜门把手,狭窄而深邃的四十级楼梯出现在眼前。我没有手机,当然也没有手电,我整理了一下兜帽,闭上眼睛,走入渐渐黑暗的地下室。

一、二、三、四、五……三十九、四十。面前出现一堵墙,楼梯在此转弯。我摸索着,伸出右脚试探,找到向下的台阶,一、二、三……三十九、四十。双脚落在平坦的地面,前面应该是挂着铜质S符号的绿色木门,我满怀希望,伸出双手。

手指摸到的,是冰冷的水泥。

记忆出现偏差了吗?我努力回忆昨夜的经历,楼梯的尽头有一扇门,仅有一扇门。不会错,我清楚记得黄铜S字母的光泽。我移动脚步,左右试探,两边都是混凝土墙壁,正前方原本应该是门的地方,也是一堵粗糙的墙壁。楼梯的尽头,竟然是一个死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