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起风之城(2)

我父亲与他父亲不在同一车间,不过不约而同选择居住在公寓楼,主动放弃了市郊的独栋住宅。我的父亲要承担母亲的昂贵赡养费——事实上,我对母亲的印象很淡薄,她对我来说只是每个月要分走一大笔生活费的陌生女人罢了。而她的父亲则由于股票投资失败,欠了一大笔外债,不得不节衣缩食寄身于免费的公寓楼中。

我们很小就认识了。在废弃的甲壳虫汽车出现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上小学。当甲壳虫汽车里长出茂密灌木的那一年,我们早已是无话不谈的玩伴。那个年纪的男孩女孩会将感情当作羞耻的事情看待,情窦初开的我不敢坦白自己少年维特的烦恼,而她似乎迟迟不肯长大,只对耳机中的摇滚乐着迷。

之所以对十二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记忆深刻,不仅因为那是我初尝感情的甜蜜与苦涩滋味的日子,也由于一件大事在这座城市发生。第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在这里召开,全球最新的各式机器人云集于此,这是所有喜爱机械与新潮电子产品的孩子的饕餮盛宴。我从小迷恋着机器人,而她也对这些钢铁造物很有兴趣,我们被学校的机器人协会推举出来,要在世界机器人大会开幕式上代表整座城市表演节目。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该准备些什么,而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二人羽织”。

“你不觉得那很像机器人吗?我是头脑与面孔,而你在后面负责双手的动作,扮演着我自己的手臂,那不正像人形机器人刚学会走路时的奇怪样子吗?一定可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她盯着我,粉嫩的脸颊映着下午学校的阳光,纤细的汗毛若隐若现。

“听你的。”我情绪复杂地回答道。

【07:12】

汽车制造厂的大门紧紧锁闭,不远处的墙上有一个崩坏的缺口,我从那里轻松翻越进去,站在长满齐膝野草的大院中。

我的正前方是办公楼,左手边是碰撞车间,右手边是试车车间,底盘、承装、制件、喷涂、焊接、总装和检测车间以棋盘形左右排列。在制造业鼎盛的时期,这片二十公顷的土地挤满了一万五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蓝领工人,生产汽车的工时被压缩到惊人的十二个小时,每六秒钟就有一辆崭新的汽车驶下流水线。

我闭上眼睛,想象满载汽车的载重货车呼啸而过。短短十年时间,缺乏保养的水泥路就已经被野草侵蚀得支离破碎,四周散发着青草和油泥混合的奇怪味道。“当啷”一响,脚尖踢起一只空荡荡的威士忌酒瓶。靠近大门的厂房窗户七零八落,厂里能拿去换钱的东西早被游民洗劫一空,墙壁画满充满性暗示的暗红色涂鸦。“赶走木偶!保卫生产线!”高居于涂鸦之上的是十年前罢工运动的口号,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愈行向厂区深处,流浪汉活动的迹象就愈少,巨大的墓园中只有我在默默行走。名为“恐惧”的无形怪兽将右手搭在我肩上,让我不断回头惊惧地环视四周,幸好透过雾气射来的阳光给予皮肤些许温暖。我松开领带,让喉结可以轻松咽下加剧分泌的唾液。

到达目的地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目的地所在,潜意识将我引领至这熟悉的角落——当然,除了这儿,还能是哪儿呢?

六层高的公寓楼恰好遮住阳光,公寓外墙残留着灼烧过的痕迹,四层最右边的那扇窗户,玻璃破碎、以不祥的寂寥眼神凝视我的那扇窗户,正是我卧室的窗子,年少的我曾经多少次从窗口向下俯瞰,而如今我抬头看去,肮脏的窗帘随风轻摆,看不清那后面是否有一张静止不动的孩童面庞。

“喳!”一只惊鸟穿林而出,凄厉鸣叫着射入高空。已经完全看不出那场大火的痕迹,被烧得精光的灌木丛如梦魇般重生了,开着黄色花朵的沙冬青与叶子油绿的野扁桃被多刺荆棘缠成扭曲的形状,这片林子几乎与童年记忆中一般无二。我手指颤抖地拨开一束梭梭草,甲壳虫汽车的残骸出现在眼前,那被火焰炙烤成炭黑色的钢铁骷髅如今再次被植物占据,灌木以疯狂的姿态从每一寸缝隙中挣扎而出。

我突然想起童年的一种玩具。那是世界机器人大会为感谢我们表演节目而赠送的礼物:具有行走能力的机械人偶。人偶的面部是一个棉质的圆球,只要按照自己喜爱偶像的照片在圆球上相应位置植入草籽,每天细心浇灌,七天之内,小草就会长成这位名人的五官轮廓,同时这种基因工程制造的草种会将光合作用制造的糖分输送给人偶内部的化学能燃料电池,驱动小机器人向着光线更强的方向行走。我不知是谁设计出这种奇怪玩具的,表现最基本的机器人生存原理是可以理解的,但绿色头发的迈克尔·杰克逊迈着僵硬的步伐在写字台上追逐阳光,这不是儿童玩具应当具有的模样。令我更加恐惧的是,一个月过后,那些基因变异的青草开始不受限制地疯长起来,迈克尔·杰克逊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全都喷出长长的草叶,机器人行走的速度也因能量充足而加快了。那个七窍流草、在屋里四处狂奔的怪物是我一生的噩梦。

——迈克尔·杰克逊是我最爱的歌手,我还喜欢罗比·威廉姆斯、布鲁诺·玛尔斯和芮阿娜。她的音乐播放器里装满更加过时的摇滚乐——皇后、枪花、滚石、金属乐队、邦·乔维和涅槃。我从来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而她从未试图了解我的想法。

在机器人大会之后,她与我的关系渐渐疏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每天的对话变为简单的“你好”和“再见”,我再没有触碰过她柔软的肌肤,也没再闻到过她身上迷人的水蜜桃味道。

甲壳虫汽车的残骸就像那具机器人一样散发着邪恶的气息,令我胃部收缩,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下不适感,我放下行李箱,弯下腰拨开汽车内部的灌木。

回到汽车制造厂,来到这个隐秘的地点,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根本没有考虑这样做的合理性。但回过头来想想,如果她只有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件召唤我前来,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隐藏留言呢?毕竟在曾经亲近的孩提时光里,我们总是一起坐在卧室的床前,望着这辆被遗弃的车子,编造着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恐怖故事,以吓坏彼此为快乐之源。

在一簇结出鲜艳红色果实的沙棘之下,甲壳虫汽车的地板上,我发现了一枚白色的信封。我转身逃离汽车残骸,撕开信封,一张照片轻飘飘地掉了出来,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十二岁的我和十二岁的她。

照片是用家用打印机打印的,显得陈旧易碎,我和她的笑容却透过模糊不清的像素点溢出纸面。她坐在床沿,我坐在她身后,那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夏日时光,为机器人大会排练“二人羽织”的那个午后。

仿佛一记看不见的重拳击中鼻梁,我感到眩晕、疼痛和眼睛酸涩,趁着视线没有因此模糊,我翻过照片,看到后面用碳素笔写着:“很好,起码你来了。接下来想起些什么吧,你会找到那个地方的,就是那里。”

【06:35】

我在寂静的城市里独自行走,感觉昂贵的西裤和衬衣被汗液黏在皮肤上,真丝领带令我窒息。我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街巷行到尽头,空旷广场与巨大的机器人塑像出现在眼前。那是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纪念广场,还有双足机器人“大卫”。

“大卫”有五十五米高,钢骨架,镀铬铝合金蒙皮,以金属黏合剂定型,外表大致符合人体比例,看起来不大像米开朗琪罗的名作,倒更接近古老动画片《阿童木》里面的主角。在我十二岁那年,银光闪闪的机器人在吊车的帮助下立起在世界机器人大会园区中心,市长带头热烈鼓掌,我和她自然起劲地拍红了掌心。“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天。”市长清清嗓子,“罗斯巴特集团捐赠的‘大卫’将作为城市的象征永存于世,感谢他们带来日新月异的机器人技术,将我们带向人类与机器人和谐共处、创造更文明高效社会的美好明天!”

市长的话没有说错,直到今天,这个机器人还倔强地站立着,即使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将它每一寸表皮都烧成炭黑色,身上布满铁锤砸出的凹痕。事实上,至今没人知道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多人死了,而直至今日,死亡者的确切数目还是没人知晓。

“大卫”是罗斯巴特集团最后一件人形机器人制品,随后,复杂的双足机器人淡出了历史舞台。科技的车轮开始加速转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模拟神经元处理器给机器人带来相当程度的思考能力,随着各式各样的机器人走向社会,伦理学问题被摆上台面。几年前,州议会在州宪法中加入了“新机器公民”的条款,正式承认机器人的独立人格存在,同时规定了机器公民的权力、义务及社会角色,使他们可以“在一定的约束条件下以同等身份获得法律权利、社会权利、政治权利和参与权利”。

当时没人意识到,人类在漫长的文明史上会第一次与自己的创造物展开生存权利的残酷竞争。罗斯巴特集团由机器人制造厂摇身一变,成了全州数百万名机器人的经纪人,每名机器人都要通过公平竞争谋得工作,赚取一般等价物,换取维持生存所需的电能、油液、零件和保养,罗斯巴特公司则抽取50%的佣金用来偿还机器人的制造贷款,通常这份价格高昂的分期贷款需要用三十年乃至更长时间来偿还,但机器人的服役寿命高达八十年,它们终将可以赎清自己获得自由。

企业非常欢迎这种做法。不同外形的专业机器人有各自适合的岗位,很容易在生产线上找到理想位置。它们薪酬低廉,工作时间极长(州立法规定每天不得超过二十二个小时),附加支出极少,不需要解决住房问题,没有生育和休假困扰,不会通过工会提出不合理需求……即使抱怨,也只是在机器人权益保障者那里吐吐苦水,只要稍微提高厂房里令机器人感到舒适的白噪音就可以解决问题。

唯一的受害者,就是被夺去工作岗位的产业工人。在需要情感、主官感受、逻辑判断力和决策的岗位上人类还牢牢坚守战场,但我父亲那样的蓝领工人则被机器人成批驱逐。他们亲手制造了潘多拉的魔盒,禁不住诱惑掀开盒盖,却发现盒中的瘟疫已经长出翅膀,再不受造物主的管辖。

这就是那场史无前例的大罢工的缘由,导致这座以重工业为基础的城市死亡的缘由。全机器人生产线(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机器人”生产线,电脑控制的机械手臂与具有主观能动性的机器公民不可相提并论)能够将生产效率提高四倍到五倍,厂房必须重新设计以适应高效化与极度精确的工作流程,厂区不再需要臃肿的生活配套区,只要留有足够的停放空间(州立法规定机器人的最小休息空间为该款机器人体积的1.5倍)即可。改造旧厂区意味着天文数字的投入,重型企业已经因解约赔偿而元气大伤,它们不约而同选择在更靠近罗斯巴特集团总部的城市新建厂区,放弃了这座戈壁滩中央的孤城。许多未能顺应时代潮流雇佣机器人工作的企业很快倒闭,失业率扶摇直上,社会动荡,城市衰落……不过用州政府的话说,这只是走向新时代必须经历的阵痛而已。

我远走他乡,进入大公司工作,直到两年后才知道所供职的企业是罗斯巴特集团的下属企业。在那座崭新的城市,汽车厂、钢铁厂、精密设备厂、机床厂、数码仪器厂已经以崭新的姿态重生。那些新生的工厂都有着低矮洁净的白色厂房,厂区充满电流的嗡嗡噪声和万向轮碾过地面的吱吱声。

我喜欢机器秘书和机器巡警,喜欢代表先进生产力的机器人技术。一想起现在脚下这座笼罩着迷雾的钢铁城市,我就尝到肺中驱之不尽油烟的苦涩味道,感觉指甲缝里塞满黑黑的油泥,想起父亲临死前强颜欢笑的卑微样子,听见汽车制造厂最后一次下班汽笛声的清鸣。

是的,我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同其他上百万人一样。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我紧紧捏着手中的照片,穿过窄街大踏步走向双足机器人的方向。如果答案存在的话,一定就在那个地方。

【06:12】

“二人羽织”这种表演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笨拙的喜剧、和谐的正剧,还是滑稽的悲剧?这种源自东方的奇异文化我最终都没能理解。第十四届“世界机器人大会”在凉爽夏夜开幕,中央展馆大舞台的幕布缓缓拉开,六盏聚光灯穿透厚厚的棉被射来粉红色的辉光,喧哗声渐渐平息,奇异的静谧统治了会场,即使躲在她的背后,我也能感觉到五千名观众视线的灼热。

“别怕,”名叫琉璃的女孩对我说,“有我在。”

我什么都看不见。在这个棉被制造的小小空间里,我拥着让我神魂颠倒的女孩的柔软躯体,却紧张地弓起后背,保持着尴尬而礼貌的距离。我垂在琉璃身前的双手能感觉到空气的温度,幸好一万只窥探的眼睛被棉被关在外面的世界。我的鼻尖埋在她的发中,嗅着让人迷醉的甜蜜桃子味道,整张脸都因紧张和幸福而充血、发热。我能感觉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那是十二岁少女面对五千名旁观者的天然恐惧,也是从小听着古老摇滚乐长大的灵魂面对五千名观众的天然亢奋。忽然间,颤抖停止了,她自言自语道:“突然肚子饿了……那么就吃一碗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