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子

“上佳”号开始调整航向。

明和暗的分界线在舰体上移动，没入暗处的舷窗一个接一个打开，而进入亮面的舷窗则依次关闭，一开一合，仿佛优雅的韵律在舰体表面流动。

“上佳”号船体十分庞大，阳光还有一小会儿才能转到这儿。从窗口望出去，夜空一片漆黑，那是无限深远的一个陷阱，星星们都陷落其中——环绕星系的尘埃云几乎屏蔽了所有来自银河内部的光线。左下角有一颗巨大的发亮的星星，那是RH149，这一段航程的目的地。

落亦注视着它。

这星球散发着迷人的光晕，就像渲染而成的画——它有适合人类的大气。也许在“上佳”号抵达之前上百个世纪，某些先行者就把自动机器送到了这里。这些机器卓有成效地改造了星球——它们深入地下，挤压出星球内部的水，在短短两个世纪内，形成海洋；它们让星球高效吸收阳光，变得灼热，释放氧气，和甲烷发生反应。在几千年的时间里，星球仿佛一个火海，大规模的火灾此起彼伏，有时整个星球都陷落在大火之中，这也是最迷人的时期——从太空中观看，星球呈现出不稳定的色调，红色、白色、蓝色，不断变换——火、云和海洋，谁都没有完全占据这个星球，然而它们各自在某些时刻都能占据主导。这是一个有趣的时期，也是一个噩梦的时期。甲烷最后败下阵来，大气中不再有剧烈的战争，自动机器不断地向大气中释放氧，最后氧气含量稳定在百分之二十七点五的控制比例；热量很快地散失，少量二氧化碳被释放出来，对星球表面温度进行调节，赤道平均温度三十四摄氏度，两极平均温度零下二十摄氏度，全球平均十六摄氏度，平均降雨三百六十五毫米。星球达到了预设的标准，于是自动机器发出信号。

然后，“上佳”号来了。

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那些释放了行星大气改造模组的人并没有把事件进行到底，这个星球上没有森模组——形形色色的动植物以及那些肉眼所不能看见的小东西。大气已经改造完毕，后边的步骤却没有发生。也许是这个星球偏僻的位置让那些最初的先行者放弃了计划。这样的情形不多见，“上佳”号的目的就是搞清原因何在。

“明天，你可以和卡洛一道下到那个星球。”父亲这样对落亦说，“我们需要知道那些自动机器到底从何而来，沙达克会对此进行鉴定，你们的任务是给他提供足够的样本。”

这是一个很让人兴奋的任务，他终于有机会承担一个重要任务，虽然只是给卡洛做助手，但是降落到一个真正的星球上，这本身就足够让人兴奋。

星球近在咫尺，柔和的光将它层层缠绕起来，显得静谧而安详。真美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记忆中，他从未在这样的距离上看到行星。“上佳”号在群星间逡巡，绝大部分时候，窗外只有点点繁星，他们与一艘又一艘的飞船会合、欢聚，他们见到形形色色的人，还有各种各样奇怪的飞船装备，然而落亦还从没有见过一颗有人居住的星球。据说一个沙川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登上一颗星球。这就是我生命中的那颗星球吗？落亦这样想。

也许不是。父亲告诉他，他们进入了一片星球文明区。这一片空间形态独特，是一个时空洼地，掉下去很容易，飞出来很难，巡逻者不喜欢这样的空间，然而星域定居者并不以为然。这一片方圆六百光年的偏僻所在，有许多彼此独立的星域文明。RH149属于一个被称为科尼尔的星域，科尼尔是一个大星域，横跨二十多个恒星系，拥有十多颗有人居住的星球，数以亿计的人居住其上。落亦认为自己属于幸运的一代，能够有机会见到许多星球上的人。定居在一颗星球上，从来不进行星际旅行，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生活，落亦非常想见识这种生活。他看了许多录像，关于星球的。他的结论是那里可能真的适合人类，而飞船才恰恰是一个不适合人类的地方。当然，这样的结论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过。

舷窗还剩最后一丝缝。在金色阳光照亮窗底的一刹那，窗户彻底封上。

“落亦，看你能不能追上我！”一个细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然后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那是独轮车推进的响声。

小姑娘从他背后掠过，带起一阵风。落亦转过身，飞快地跑起来。

很快他就追上了卡伊的独轮车。他伸出小指头，挑衅似的晃了晃，果然，小姑娘受到了鼓动，她使劲地把身子前倾，企图让独轮车跑得更快一点，然而那已经是这种简陋小车的极限，更何况，卡伊使用的还是儿童版。

“哈哈。”落亦干笑两声，快步跑到前头，放慢脚步。

小姑娘气鼓鼓地追上来，“我们定个时间来比赛，我不信不能比你快。”

“卡伊，你才八岁，我已经十八岁了。至少等你十五岁时再说吧。”

“为什么要等到十五岁？”

“那个时候你才可能开‘剑鱼’号啊。”

“骗人！‘剑鱼’号是给男孩子的。”

“那就‘仙人’号好了。这可是最漂亮的船，将来我们可以叫它‘仙女’号。”

“不要，就叫‘仙人’号……”

落亦按下墙边的按钮，门霍然打开，他们正站在一条竖直的通道边。向下看，通道的一端封闭，那是紧急起降舱门。向上看，通道另一端延伸向远方，很远很远，最后终结在一个发光的小点上。小点高高在上，遥不可及，那就是落亦和卡伊此次冒险的目的地——无重力通道，飞船中央主轴。

“好高！”小姑娘探头看了看，从头顶照下来的光线很黯淡，通道看起来仿佛一个深井，模模糊糊能看见舱门上的紧急标志——红色的惊叹号包裹在黄色圈中。

“我有点晕！”小姑娘缩回脑袋。

“不怕，有我呢。”落亦信心满满地鼓励妹妹，然而话刚说完便有些后悔，她只有八岁！十二岁以下的孩子不能进入垂直通道，这是明文规定。落亦不在乎规定，然而他注意到妹妹的眼睛里流露出害怕。她太小了，即便是落亦自己在这些通道中上上下下也要异常小心。

落亦决心纠正自己的行为，“算了，这儿是挺危险的，我们就别去了。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回到……”

“不行，我要去。你答应带我去的，男子汉不能说话不算数。”

“好吧。”落亦硬着头皮，“我说到做到。但是你要听话，照我说的做，不然我就不带你去。”他从墙角抓过两根绳，每根绳子上有一个漂亮的活结，还有一顶透明头盔。他递给小妹妹一根，“把这个绑上，戴上头盔。”

卡伊按照落亦的话去做。头盔有些过大，显得头重脚轻。

“哈哈，你看上去就像一个机器人。”落亦逗她。

“真的吗？”小姑娘眼里放光，“我最喜欢机器人了。我看上去像伊娃吗？”伊娃是卡伊的服务机器人。

“像极了！”落亦笑着回答。

“好了，你看那些扶手。”一道扶手从底部一直向上延伸，最后消失在遥远的上方，就像一条笔直的拉链。

“我们要拉着扶手爬上去，别往下看，不然你的手会软。”落亦提醒妹妹。

“我才不会手软。”

“上去试试就知道。”

“我们走吧。”

“不行，还要作最后的准备……”

“什么？”

“摘下你的联络器，把它吸在墙上。”

小姑娘麻利地褪下自己的腕表，放在小车上。

从此刻起，他们有三个小时的时间。超过三小时，如果他们没有动弹，沙达克会报告给父亲。如果那样，他们将会在禁闭室里待上两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回答沙达克提出的各种古怪问题。这是真正的梦魇。因为这一点，这件平淡无奇的事变得充满刺激——如何在三个小时内带着一个八岁的女孩从垂直通道爬到中央主轴，然后回来还不能让家长知道，落亦已经想好了怎么样在伙伴们面前吹嘘。

两个黑色小点在这条笔直的“拉链”上缓慢挪动。

“我们的环形飞船很大，为了避免使用过多的重力控制器，它总是在不停地转，用离心力来模拟重力。”落亦一边爬一边给妹妹讲，“飞船有一个中轴，就是那里……别往下看，看上边……那里是零重力区，你会飘起来。”

卡伊紧紧地抓着梯子，她直直地盯着眼前哥哥的脚，一点点地往上爬。落亦说得对，她不应该来这里玩这种冒险游戏。如果大人知道了，那肯定免不了一场斥责。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害怕了。这里毫无依靠，只有紧紧地抓住梯子，而那几乎深不见底的空间让她由衷地害怕。

“卡伊，加油！”落亦鼓励她。

卡伊停了下来，“我害怕。”她说，“我不敢动了。”

“好吧，别动，我来帮你。”落亦急忙向下降两格，把手伸向卡伊，“抓住我的手，我把你抱起来。”

卡伊的小手紧紧抓住了他，两只胳膊异常用力，以至于落亦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不要这样，放松些。我会保护你的，别害怕。”

卡伊像一只八爪鱼一般缠住哥哥，直上直下的管道仿佛要把她的魂魄吸走，然而哥哥有力的胳膊给了她安全感，她甚至敢于直直地往下看。

“我们回去吧。”落亦边说边慢慢地向下爬。他们离入口处并不远，只有十米而已。

“我说过你肯定没办法去那里。”落亦说，然而他马上后悔了。

“才不要，我可以去。”卡伊放开落亦，恐惧荡然无存，她快速地攀住梯子向上爬去，速度快得惊人。

“卡伊。”落亦想把她喊回来，然而她根本不听，自顾自地向上爬。落亦只得跟上去。

小姑娘很快耗尽了体力，她的速度慢下来。然而她已经至少爬上去一百米。爬这样一段距离对落亦来说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哥哥，快来救我！”卡伊突然开始喊，她又开始害怕。

“别动，我马上到。”落亦加速向上爬，他很快接近了妹妹。

他伸出手。

突然之间，周围一团漆黑。卡伊发出一声惊叫，落亦心底一慌，慌乱中他触到了卡伊的胳膊，紧紧地抓住。卡伊仿佛一头小鹿般跳进落亦怀里。

“怎么了？”

“没事的。”落亦安慰她。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感到有些害怕，然而面对卡伊，他必须坚强。

“沙达克很快会找到我们。”他信心十足地对妹妹说。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联络器留在了入口。沙达克会发现的，落亦安慰自己，一旦沙达克发现兄妹俩一直停留在原地，他马上会找到他们。

情况却比预想要糟糕。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周围仍旧一片黑暗。

突然卡伊发出一声欢呼，他们的头顶显示出一丝光亮。那是来自中央主轴的光线。

然而照明仍旧没有恢复，除了头顶的那一点光亮，其他地方仍旧黑暗一片。

“我们快得救了吗？”卡伊问。

“是的。”落亦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然而他感觉到异样。

温度正在急剧下降。

“我冷。”卡伊说。

“抱着我！”落亦告诉她，“我们要爬上去。”他抬头看了看那一丝光亮，那是距离遥远的光线，然而，他必须爬上去，而且要快。他感觉到寒冷透入肌肤——给他们的时间不多。

落亦快速向上攀登。从这里到中央主轴大概有一千米的距离，他曾经不止一次成功地爬上去，然而这一次不同，他必须尽可能地快，否则，他们俩可能会被冻僵。越靠近中央，重力感应越弱，他们可以向上运动得越快。

突然之间，身体一阵轻飘。失重了！

“啊！”卡伊发出一声惊叫。

“没事。”落亦说。他一手抱紧妹妹，一手用力拉着扶梯，使劲向后甩，借力向上，“我们很快就到。”他安慰妹妹。

“我好冷！我想睡。”卡伊说。

“卡伊，千万醒着！”落亦大声地叫喊，“别睡，和我说话。”

“我好冷！”

“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别睡着，我说过带你回地球。那里有大象、犀牛，还有……漂亮的孔雀。”

“我好冷！”

“你不是最喜欢滑冰吗，我们可以去雪山上滑冰，那里有真的雪……很漂亮的雪花，从山脚到山顶，足足有十千米。”

“我们去滑雪吗？”

“是的，真正的雪花，你从来没见过。”

落亦一边和妹妹说话，一边用尽全力向上。距离中央主轴越来越近，他的心却一直悬着。卡伊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很快就要昏迷了。

突然间，头顶的光亮开始发生变化，通道的门正在关上。落亦感到一阵惶恐，在那么一刹那，他做出了决定。

他用力地把妹妹甩出去。通道马上就要关闭，就算他不能过去，也要让妹妹进入到那片光明中，那里是温暖的，沙达克会照顾她。

卡伊的身体隐没在光亮中。“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们的归宿在茫茫星海。”门上的这一行字被光照亮随即没入黑暗。穿梭机进入发射通道之前，都会读到这行字，以至于人们通常都忽略了它。此刻，光亮一闪而过，照亮这行字，落亦的心随之猛然一沉。他知道自己可能凶多吉少，然而仍旧抓紧时间向上。

很快，他来到大门前，紧紧地扣住门上的锁扣，用力敲打。冰冷而厚重的大门毫无反应。

意识开始模糊，寒冷把身体变得异常僵硬。

敲打大门的节奏慢下来，最后完全停下。他放弃了无谓的努力。

还有十天，他就要完成成人式，进入净化室剔除那些只和儿童有关的基因，成为一个真正的沙川人。一个沙川人，就像父亲，应该冷静、威严，甚至有些冷酷，然而落亦不想变成那样。他能够觉察自己的身体和思维正在发生某种变化，一些从前并不了解的意义变得明晰，宇宙的奥秘涌入头脑，仿佛它们一直躲藏在那儿。他却不希望如此，因为众多乐趣也同时离去。他希望自己仍旧和妹妹一样，充满旺盛的好奇心，无忧无虑，还可以任性。事实证明，这种想法实在是危险的源头。一丝愧疚涌上心头。

对不起，爸爸！但是至少，我把卡伊带回来了……

这是落亦最后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