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的“停尸房”

柏林国家图书馆的前身是由普鲁士国王暨选帝侯腓烈特·威廉在1658年建立的皇家私人图书馆,距今已经有将近300年的历史。这里除了存有近千万册普通书籍之外,还藏有第一本以活字印刷术印刷的古腾堡圣经,有歌德的亲笔手书,有莫扎特、巴赫和贝多芬的乐谱手稿,以及数百万卷从世界各地收集(或劫掠)而来的珍贵古代文献和善本。这些书册并非纳粹的私物,而是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当然在柏林遭受攻击之前,德国人很可能将大部分最有价值的书籍转移离开。不过在如此浩如烟海的书库中,一定在某个角落还藏有不为人知的文化瑰宝,静静等待被后人发掘。可是今天它们就将葬身火海,就像1933年纳粹在此图书馆前焚烧的2万册书籍一样。在我看来,这是文明社会的耻辱。个人生命和国家政党都是短暂的,只有记载历史的文字才使得人类永恒。

为了书籍我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然而我不能以我的价值取向来决定战友们的生死存亡。为了尽快占领柏林、消灭法西斯,苏联红军将不择手段。从历史上看,文化保护从来都是短暂的和平时期内的奢侈表演。从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坍塌到君士坦丁堡陷落,从古埃及象形文淹没在黄沙之中到玛雅文字被西班牙人彻底毁灭,从中世纪宗教裁判所到现代集权国家,焚书毁书几乎就是历史的常态,只不过有些是有意为之,有些是无奈之举罢了。

建筑精美的柏林国家图书馆。

这时从集团军司令部传来新的命令:不得破坏图书馆,要尽可能完整无缺地接收藏书。我松了口气,然而代价是更多的战友将倒在这充满书卷霉味的库房,他们将永远看不到近在咫尺的胜利红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吗?自己一介小卒,与其茫然于这些无法得出结论的宏观命题,不如拼死战斗,尽快结束这噩梦般的战争。

我和战友们猫着腰,压低脚步声,逐个走进这书籍的“停尸房”之中。

图书馆,对一本书而言,也许是最可悲的去处。除了极少数之外,绝大部分书籍可能将永远停留在书架上无人问津,借阅记录上永远一片空白;或者有些书风靡几年后就尘封在书库中被人遗忘。这些书就像尸体一样,收藏在图书馆里慢慢变黄、发霉,直至有一天腐朽不堪,最后连“停尸位”也将失去,被管理员清理出图书馆。

这里是真正的迷宫。总书库分有若干个大小不一、相互连通的库房,其间还有众多小面积的独立阅览室、照片观赏室和电影放映室。刚开始我们排的人集中在一起行动。但是在这狭窄的由书架和书柜组成的走道上,分散显然才更为明智,否则万一被德军两头一堵,谁都跑不了。于是大家默契地逐次散开。我转过几个弯之后,便发觉自己已经迷路了,既看不见敌人,也见不到战友。我感觉自己正浸泡在几百万具书本的“尸体”当中,下一刻也很可能变成尸体。

我在不同的步兵师部队里征战了4年,最终在以我的故乡命名的近卫师近卫步兵第89师在1943年8月解放了哈尔科夫市,故得名“哈尔科夫师”。里战斗。在反攻德国的道路上,欧洲各大城市无一例外都匍匐于近卫军的皮靴之下。我们都是在血与火的磨练中成长起来的红军战士,只要上级一声令下,我们将毫不犹豫地向着胜利——更多的时候是向着死亡前进。死亡对我们而言,仅仅是时间问题。

头顶上的电灯因电流不稳,忽闪忽灭。书库里聚集了上百号人,柏林的街道上正炮声隆隆,此时却诡异得听不到一点动响。每个人都尽量不出声音,期望能够率先发现那个躲在书架后面的敌人,然后开枪击毙他。

“哒哒哒”,“波波沙”冲锋枪的枪声首先打破寂静,接着传来德国人的咒骂和一串MP-40的枪声,然后又很快归于寂静。回音在室内无数次往返,我根本无法分辨战斗发生在哪里。此刻灯光也彻底熄灭了,只有从排气孔里漏进来一丝光线,书库里面几乎漆黑一片。我紧紧贴着书架大气也不敢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当战友在我身边时,我知道我们可以相互依靠,就算中弹也是在自己人身边;可是当我一个人摸索时,孤独的恐惧不可抑止地涌起,此刻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我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我辜负了“近卫军”的光荣头衔。尽管我害怕得几乎要崩溃,但还是强迫自己移动。我清楚地知道,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其实更加危险。

当我蹑手蹑脚转过一排书架时,竟发现前方五六米远的地方,一个人正背对着我半蹲着。他的钢盔上印有两道闪电状“S”标识,是德国人无疑。我屏住气息,缓缓向他靠拢,将枪口指着他。我离他只有不到2米远了,此时开枪一定能够打中。

可是……可是我不能对着敌人的后背开冷枪啊!经历了这么多惨烈的战争,我竟然还残存一点可笑的骑士精神,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他闻到了我的气味,也许他感觉到了我的呼吸,这个德军士兵突然转过身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我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绿光,好像野兽一样就要向我扑来。

偏偏在这时,灯光又亮了起来。

近距离的两人突然暴露在光线之下,无所遁形。

眼前的这个德国人有一张俊俏的面孔,眼睛像宝石一样湛蓝。灯光射在他的黑色钢盔上,甚至还给它镶上一道亮闪闪的银边。

他看见我,露出了惊慌的神色;而我也一愣,甚至忘了扣动手中的扳机。

走道那头传来奥列格暴躁的喊声。德国人却首先反应过来,他突然狂吼一声,扔下自己的枪,冲到我的面前。我闪躲不及,手中枪管被他死死拽住,枪口被扯向一边。我试图夺回主动,但被他用枪身制住了脖子,一个趔趄后倒在书架上。他的脸变得狰狞无比,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我松开冲锋枪,拔出了别在腰间的鲁格(Luger)手枪,抵着他的胸腔做出了唯一也是正确的决定——将8发子弹一股脑地倾泻出去。

奥列格及时赶到,抄起他随身携带的工兵铲,将锋利的铲头劈向这个德国人的脸颊。铲子从他左脸的嘴角插入,正好将上下颚切开。当奥列格抽出工兵铲,鲜血泉涌而出,溅了我们一身。

我推开德国人的身体,他直直倒向地板,原本英俊的脸上多了一道开裂到耳垂下的恐怖伤痕,看上去就像维克多·雨果笔下的“笑面人”。他还没有断气,双手捧着伤口在地上抽搐,蓝眼睛死死地看着我们,嘴里嚅嗫着什么。我不愿看下去,给手枪重新上膛,结束了他的痛苦。

奥列格踢了踢尸体,确定人已死后,才忍不住大骂我笨手笨脚,简直像刚上战场的菜鸟。他发觉了我的迟疑,很是替我紧张了一把。

我从前总是远远地射击或投掷手榴弹,就像对着木头靶子,没什么实感;而这是我第一次看着对手的眼睛痛下杀手,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和痛苦袭来。

我弯着腰猛咳了几声,并摆摆手让奥列格闭嘴,然后长吁口气,渐渐稳定住情绪和呼吸。

我把那把漂亮的鲁格手枪收回来,感谢它救了我一命。这把枪是我冒着枪林弹雨,爬到一个被打死的德军上校身边搜出来的,按理应该上缴,不过这件武器太过精美,我忍不住偷偷藏了起来。奥列格知道后,曾拿出一块不知道从哪儿抢来的昂贵的郎坤(LACO)手表要跟我交换,被我一口拒绝。这是我的战利品,况且这个战利品还能救我的命,抢劫来的财物怎么可比。一个随时都可能死亡的人,收集昂贵的手表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换成好烟好酒及时享用。

奥列格耸耸肩,道:“尤里,今天你怎么像个娘们。振作点儿,我可没工夫一直跟在后面帮你擦屁股。”

我对奥列格笑笑表示感谢:“如果下次我又搞到鲁格,就送给你。”在德国本土上,上边儿对私吞战利品和抢劫平民物品基本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允许战士每个月寄5公斤的包裹回苏联。要把这5公斤配额用完,如果不抢点儿什么还真有些困难。尽管我个人并不打算抢劫,但也觉得德国人总该为他们曾带给苏联的巨大灾难补偿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