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里的战斗

我和奥列格背靠着背,警觉而缓慢地向前移动。这时从隔壁书架传来搏斗的声音。第一时间赶到需要战斗的地方去,是取得城市巷战胜利的秘诀。由于巷战往往是相互独立的小型战斗,总兵力优势一方在局部未必占便宜,因此在兵力能够展开的前提下,不必等待命令,越早增援战友,越有希望取胜——只要朝着枪声最密集的地方去就是了。

高大的连长杰缅季大尉正压着一个中等个头的德军士兵在地板上厮打。他的双手死死掐住德国人的脖子,而那个德国人的左手也卡在连长的喉咙上。显然杰缅季大尉犹如铁钳般的双手更具威力,我还没来得及上去支援,德国人扑腾了几下,就七窍出血而亡。

连长站起来,将沾满敌人腥臭的鲜血和吐沫的手在身上擦了擦,对我命令到:“愣着干什么,把枪给我,快进攻。”

我哆哆嗦嗦地说:“连……连长同志,您的肚子……”

厚厚的棉衣连同大尉的腹腔被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被棉衣吸收,并未喷射出来,但带着血丝的肠子像一团扭曲的白蛇从身体里慢慢流出来,一直垂到地上。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德国人右手还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激烈的搏斗中,杰缅季大尉竟然没有意识到已身负重伤。

连长惊恐地看着已经不属于他的内脏,抓起肠子就往肚子里塞。然而由于失血过多,他终于支持不住,捧着肚子双膝跪倒,随后用悲哀的眼睛看了我们一眼后,就一头栽倒趴在地上。

我和奥列格将连长翻过来,拿出急救包试图堵住伤口。此刻连长还尚存一气。奥列格说:“尤里,你出去找医护兵,我来照顾连长。”

“你也小心。”我拍拍奥列格的钢盔,提着枪就往入口处飞奔。我已经顾不上隐蔽,顾不上在转角处等待观察,恐惧早就烟消云散,我的勇气从来没有如此高涨。

我沿着窄道奔跑,不料迎面突然蹿出一人,我躲闪不及撞了上去。然而对方的身躯更为坚实,我反而被擂倒。就在晕神的时候,那人抢先抬起了武器,扣动了扳机。

我心中一紧——完了!

妈妈,我曾认为自己会有同别人不一样的人生,在战争结束后可以过上独一无二的生活。这一刻我却发现,我只是一个可悲的、自以为是的小知识分子,一粒战场上可有可无的炮灰。该来的终于来了,我一点也不吃惊,也不失望。我闭上眼睛,等待品尝子弹射入身体时的痛苦。

咔哒,咔哒。

对方的手枪似乎卡壳了。

有机会!

我一个激灵,迅速举枪反击,对方突然喊道:“别开枪,自己人!”

这时我才看清楚他袖口上的红五星,来人是连指导员米哈伊尔。我没功夫冲他咆哮,只气恼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迅速扶正了头顶被撞歪的钢盔,又急匆匆地去寻找医护兵。

直到战争胜利后,当我躺在一张舒适的德国软床上等待回国时,回想起这刹那惊魂,才开始有些后悔当时没立即揍米哈伊尔一拳。如果我再见到那家伙,一定要打下他的门牙。不过政委同志没有给我“报仇”的机会,就在攻克柏林后的第二周他就失踪了。后来我才知道,作为战功卓著的一线政工干部,他被集团军抽调到莫斯科参加了6月24日的胜利大阅兵。从此我们连的战友们就再也没有米哈伊尔上尉的消息了。30年后,我们团老兵聚会,团长说他在阅兵后又被分配到了远东,于1945年8月进攻日本关东军时牺牲。好吧,这位令人尊敬的同志,还是等我向马克思报道以后再找你要门牙吧。

当我找到医护兵,带他来到总书库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连长在哪儿?”医护兵问。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响。当我离开连长和奥列格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书架上的编号,天知道他们在哪里。我高喊着奥列格的名字,拖着医护兵在偌大的书库里乱转。待我终于发现他们时,连长早已牺牲。

“你走后不久,连长就不行了。”奥列格安慰我道。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