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繁华如梦(1)

1.集镇的形成

廿八都到什么时候起才形成村落,有人居住?人们通常还是追溯到黄巢刊山开道这段尚有争议的历史。

自秦始皇威加四海、君临天下以来,中国进入周期性的王朝更迭循环中,每一个王朝都在山呼海啸般的农民暴动中化为灰烬,然后胜者为王,再次建起一个同样的新王朝,除了易姓,不可能在根本上触动千年相续的专制政体本身。达到鼎盛的唐王朝也不例外,它也是在王仙芝、黄巢他们的呐喊声中轰然坍塌。“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豪迈的诗句中同时也透着阵阵肃杀之气。黄巢这首流传了千年的《咏菊诗》,以诗的语言记录了这位农民暴动领袖的心态。

唐乾符五年(878年),唐王朝即将覆灭,贩盐出身的农民领袖黄巢挥师江南,攻克杭州等地,因围攻衢州不克,与高骈部多次交战失利,转而准备南下闽、粤。高骈是唐末久经战阵的名将,在调任浙西之前,曾历任安南都护及天平、西川、荆南节度使。他是即将覆灭的唐王朝有名的“救火”将军,哪里出现危险,他就紧急调往哪里,他的频繁调动正好与各地的农民暴动相对应。他成了黄巢揭竿以来所遭遇的最强有力的劲敌,如果走原有大路南下(从江山到浦城,安民关一带现在还有古道遗迹),黄巢部会遭到高骈的骑兵追截,有可能全军覆灭。只有在山高林密、骑兵不能发挥作用的仙霞岭中另外开出一条道来。从878年9月到879年3月,他们终于打通一条入闽之路。传说,伤病员及失散的义军有的就潜入了浙闽赣交界的深山老林,高骈部的老弱伤病解甲后也有的滞留在浙闽赣边界山区。

唐广明元年(880年)5月,黄巢率军北上,屯兵信州(今江西上饶),遇到疾疫流行,死了许多士卒,损失达数万人,传说有一部分藏匿到了仙霞山区,随后黄巢在信州击败高骈手下的张璘部,杀死张璘。张部流散的士兵也有藏身到仙霞山区的。

一千多年后,有人以抒情的语言写道:

在这依山伴水,有田可耕、有水可灌的廿八都,他们有了作为农民最原始的共同话语。放下手中的刀剑枪矛,拿起锄头铁犁,在共同地渔樵耕猎中,他们不仅化解了最初的恩怨,还成了朋友、亲人。[9]

然而,这毕竟只是传说,仙霞山深处最早的居民是否就是黄巢或高骈部的老弱残兵,并没有史料的依据。

廿八都这个地名到宋代才开始出现,1071年(宋神宗熙宁四年),江山县在乡以下分为四十四都,这里被叫做二十八都(或廿八都),但我们对那时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

据说,廿八都最早形成的村落小街并不是现在的镇上,而是在北面小竿岭山脚的五福村上街,大约南宋时就有王姓集中居住,开有店铺、作坊、饭馆,经营小生意。在王氏宗祠内还设有义塾,族内子弟无论贫富,都可以免费上学。在明代以前,仙霞岭和枫岭之间古道上这是一个重要的落脚点。浮盖山上有宋代建的寺院,这有石碑为证,也有诗人当年留下的诗篇。然而,直到明代晚期徽州人黄汴编的《天下水陆路程》中,在列举古道上的地名时,并没有廿八都,可见那时还没有引起什么注意。徐霞客几次路过,廿八都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那时,沿着枫溪水边的街道那时尚未形成,有的只是零星的房屋。现在保存下来比较完好的建筑都是清中后期建的,明代的房子也有,但很少,而且明显比较普通。2004年春天,我第一次去廿八都,当地的“活字典”杨庆山老人带我去看过其中一幢据说是明代的住宅,明显没有清代建筑的气派,装饰也极朴素。现在还有住户,从大门到厅堂都比较简陋,木柱下面的基座不是石头而是木头。那所老屋过去的主人在清朝嘉庆年间还做过武官,大厅上悬着的“杖国遐龄”匾额,是衢州一个官员送的。出门时我还看到了大门口随便放着的两块清嘉庆年间的石碑。

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浙闽枫岭营”正式将游击衙门设在廿八都,当地人习惯称为“武官衙门”。作为屯兵扎营之所,廿八都从此获得了一个人口聚集的重大机会。廿八都敬老院、镇中心小学至今还保留着清代绿营兵用餐的桌子,一张长方形的餐桌可以坐12个人,使人想起当年驻军盈千、金戈铁马的情景。因为驻军的原因,人口渐渐向枫溪岸边移居,从保存下来的族谱可知,许多姓氏的祖辈都是清代早期搬迁来的,明万历年间就已搬来的姜家也是在清乾隆以后才富起来的。

清雍正八年(1730年),廿八都就分为廿八都庄和营庄。驻军中有营户,在此屯田,因为征用了民田、民地,枫岭营与当天百姓在康熙年间还打过旷日持久的官司。官兵退役之后留下不走的也有很多。其中祝、叶、诸等姓氏都是驻军留下的重要见证,叶姓从枫岭营千总叶上新开始在这里定居,清康熙年间建造了自己的房屋,有史料称,叶氏于康熙十三年(1674年)在广东立下战功,“授武德将军之职,仍归江山廿八都枫岭营安家。”今天叶姓人口有195人。祝姓的祖上祝善辁就是浙闽枫岭营游击,清咸丰年间造了大院,从此在这里定居,现有人口313人。诸氏的祖上,于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授枫岭营修武信尉”,从此定居,现有人口20人。[10]

整个清代,除了本地的山林资源得到开发,自然经济得到长足发展,传统造纸业出现前所未有的发展,更重要的是商业贸易的兴盛发达,现在保存下来的老街基本上就是这个时候形成的,整个街道、建筑依山傍水,沿着枫溪岸边呈带状布局,以溪水拐弯处为界,这条弯曲的小街被分为两段,北面是浔里街,南面叫枫溪街,中间有一段空白,两边是田野,仙霞古道穿越而过。因为那时的枫溪水比现在大,靠近水安桥一段俨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所以被最初在这里安家的人称为“湖里”。直到1958年枫溪村还叫湖里村,水星庙前现在仍有一副嵌地名的对联:

水照日月枫溪桑梓纳福,星耀乾坤湖里社稷平安。

廿八都终于发展为三省边境贸易的重要集镇,周边地区土特产和外地南北货物的集散地,商贾云集,百业兴旺。外来客商、挑夫、退役官兵纷纷选择在此定居,繁衍生息。到民国初年已有上万人口。这个移民聚集的山镇,主要的人口都是从周边的江山、福建、江西迁移过来的。江西人到这里谋生比较早,明代起就有人来卖夏布,烧石灰、造纸。枫溪街的南面很早就建有一个“江西会馆”。

江西会馆(“万寿宫”)

从南面踏过水安桥,进入廿八都,迎面就是一座高大的祠堂式宅院,围墙比一般江南古宅高出几乎一倍,门额上有“万寿宫”三个字,这就是旧时的江西会馆。

《廿八都镇志》上说它最初是明朝末年造的,清乾隆年间扩建过。因为到廿八都灰山烧石灰的江西宜黄人很多,江西籍商人往来也日益频繁,所以就集资造了这个会馆,作为江西同乡歇脚的去处。听杨庆山老人说,旅居廿八都的江西人,如遇到天灾人祸、生意亏本都可以向会馆申请帮助。1914年,这里还办起了“私立豫章小学校”,经费由江西同乡筹集。当时仅在廿八都经商的江西人就有数百人。

我第一次踏着石阶走进大门时,江西会馆还是一个竹器工场,里面堆满了竹片,工人们正在忙碌着,几乎连抬头看一眼贸然走入的陌生人的时间都没有,大概也是习惯了。中间是一个正方形的大天井,四周厅堂房廊高敞,即使阴雨天也并不觉得昏暗压抑,房梁和窗格上的木雕图案依稀可辨。虽然由于房屋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已露出了天。

我在里面的廊柱上看到这样一副对联,字迹清晰:

鸢飞鱼跃是天真 花放水流皆正果。

杨庆山老人说,以前还有这样两副对联,不过现在已看不到了:

水底月为天上月,人间共月;

眼中人是面前人,家乡故人。

隔秋水一湖,看岸花送客,樯燕留人,此境原非异土;

共明月千里,记夜醉桥畔,晓浮枫水,相逢好话家山。

据清华大学的罗德胤说,后面一联是从清人陶澍题汉口长沙会馆的对联改过来的,原来是:

隔秋水一湖,看岸花送客,檣燕留人,此景原非异土;

共明月千里,记夜醉长沙,晓浮湘水,相逢好话家山。

只改动寥寥数字,就变得如此贴切。也许只有通过这些含意深远的对联,我们才能想象廿八都盛时,江西老表在这里进进出出的身影。“亲不亲,故乡人”,一个人出门在外,总不免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这里有温暖的灯火,有亲切的乡音,如果有酒,再有三两个下酒菜,又有故乡人陪你同饮,在秋风冷冷的夜晚,大约就可以抵住一半的乡愁,一半的思念。

江西会馆里面,过去有戏台和看廊,经常演戏,对于外出求生的游子来说,家乡的赣剧也许是一贴很好的安慰剂。在熟悉的唱腔和老掉牙的故事中,人们可以一遍遍地咀嚼,一遍遍地回味。

陪同我的杨庆山老人告诉我,廿八都原有8个街门,只有北面的上浔门还在,“江西会馆”旁边是南入口,过去也有一座圆形的拱门,上面有一块“枫溪锁钥”的门额,这块条石门楣至今还保留着,曾在江西会馆的天井里躺了多年。

桃花弄中人家

走出江西会馆,转眼就进入了廿八都的枫溪老街,鹅卵石的街道前些年曾被水泥路取代,听说现在又要重新铺上石头了。

清湖镇上有多家妓院,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廿八都却没有听说过。《廿八都镇志》上说,当年镇上有鸦片馆。杨庆山老人则说,其实不是什么专门的鸦片馆,只是有3家人(祝寅生、史鸿恩和吕鸿堂)自己抽鸦片,顺便卖一点。他小时候胃疼时,妈妈就会去买一点烟土,“吃下去就不疼了”。

但是,枫溪街上有一条令人想入非非的桃花弄,弄深不过80米,宽只有2米,通往后门山,其中一处宅院有曲里拐弯的三道院门,现在只剩下了空空的三个门洞,如同空空的眼窝,在春日的细雨中显得有几分破败。有人猜测这可能是过去的“红灯区”。不过,五年前我第一次到廿八都时,80岁的金庆康老人就肯定地告诉我,这完全是误传,因为过去后门山上桃树很多,春天时满山桃花,故名桃花弄,有人却由桃花联想到桃色,以为这是过去的花柳烟巷。廿八都有赌博场所,也有鸦片馆,青楼从来没有听说过。至于宅院有三道拐弯的院门,主要是生意人钱财不露白,另外还有为了隐蔽、安全,一种惧怕兵荒马乱的心理。

桃花弄还保存着多家旧宅,1号是林家旧宅,清光绪年间造,石大门,二进一天井四合厅。2号是金花狗旧宅,内外两个大门,有大门弄和门亭,二进二天井四合厅,后连三架屋,清同治年间造。弄口的旧宅则是杨秀东在民国初年建造,二进三天井四合厅,石大门,窗棂是典型的民初风格,保存完好。在这些旧时庭院里,人们曾有过平静自足的生活,日起日落,面对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只有枫溪之水日夜不停地流过。

“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弄是否旧时的烟花之地,或者真的像金庆康老人所说的,只是因为后门山遍植桃树,春来桃花迷人眼的缘故,这些其实都已并不重要。一切都已过去,后门山笼罩在一片绿色之中,就算再没有桃花来点缀春天,留下这个让人猜疑的名字又何妨。

“金家八字大门”的篆字

离桃花弄不远有一个砖雕门楼,门框上嵌有四个篆字,当地人称为“福禄寿僖门楼”,杨庆山老人说他问过很多人,包括研究古建筑的教授都不认识这几个字,他的老师郑纵横老先生说是“业精于勤”,但无法确认,有一年杭州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到廿八都旅游,脱口而出“这是四寿门庭”,说这是四个不同写法的“寿”字。我猜想有可能是诗人魏德平先生,多年前他似乎策划、编辑过一本丝绸的“百寿图”,见过很多不同写法的“寿”字,也许他说的没错,门楼上就是四个“寿”字的不同写法。

这个房子是金家的,本地人称作“金家八字大门”,据说是明末清初的建筑,规模庞大,房间就有108间,可惜在清咸丰八年(1858年)太平天国石达开部经过时,一把火烧光了,只剩下这个孤独的砖雕门楼。

“福禄寿僖门楼”代表了世俗的一种终极性追求。人生无常,繁华总是如梦如烟,转眼成空,什么才是长久不久的?毁于战火中的“金家八字大门”,我们已无法想象它当年的气派,幸存的门楼穿透了纷乱的岁月,似乎那么寂寞无助,只有这四个令后人难以辨认的篆字骄傲依旧,为耕读传家的枫溪金氏做见证。

2.“四大家族”[11]

到清代同治、光绪年间,廿八都的姓氏就达到了80多个,大多数都是清初迁来的,许多姓氏的族谱都记载着自己祖上来自何处。在这当中出现了显赫一时的“四大家族”,即金、杨、姜、曹。在浔里街的巷弄中,有三条以姜姓命名,两条以杨姓命名,分别叫姜家上弄、姜家中弄、姜家下弄,杨家弄、杨祠弄,在枫溪以金姓、曹姓命名的有金家弄、金祠路和曹家弄。现在保留下来的老建筑主要是“四大家族”的宅院,其中以姜家、杨家的居多,“四大家族”当中,姜、杨二姓的经济实力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