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繁华如梦(5)

从1937年下半年起,上海及杭、嘉、湖等地相继沦陷,大山重围之中的廿八都一时难民云集,观音阁成了难民收容所。1941年3月,戴笠从难民中挑选出四十几位少女,都是上海、杭州等地来的难民,在姜秉墉旧宅办了一期女特务训练班,全名为“东南办事处特务训练班”,专门训练能深入日寇后方搞情报和破坏的女特务。她们中年龄最小的16岁,最大的也只有21岁。少年杨庆山曾亲眼看见她们在打谷场练习打靶,都是移动靶。

正是这一次,戴笠带着梅乐斯视察了设在廿八都的女特务训练班,就住在姜守全家后院的小楼上。从姜守全旧宅的大门进去,向左拐弯就进入了幽静的后院,花木扶疏,还有池水一泓,可以看见一座通往二楼客房的旋转楼梯。特务训练班中最漂亮、也是年纪最大的金小姐当年就站在这个旋转楼梯上拍了一张照片。美女的倩影还曾登上了《东南日报》,少年时代看到过那张照片的杨庆山老人印象极深。他说金小姐是上海人,漂亮极了。她原是杭州汽车修理厂的工人,随厂迁到廿八都,当时21岁,她是主动要求加入特训班的。随着日寇沿着公路攻打福建,特训班只办了一年多就南迁了。那个漂亮的金小姐的命运也不知如何。

廿八都留下了一些关于梅乐斯的传说,枫溪上有多座水碓,借助水力舂米、磨粉乃至榨油。梅乐斯初到廿八都,刚一下车,就听到吱呀吱呀、扑通扑通的响声。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响声,十分好奇,便循声踏进徐家荣水碓中,只见流水带动一个巨大的木轮在转动,大轮又带动圆桌面大的磨盘及十多个碓头。碓头你上我下,正在有条不紊地舂米。没有燃料或其他的动力,除大车轴上有两个铁箍外,也没看见什么钢铁,一切全凭自然,没有任何污染。这位美国海军中著名的电机水雷工程专家专家见了,翘起大拇指,直喊OK,认为中华文明真了不起,中国人真伟大。

走到通往姜家的弄口,有一位老婆婆正在做油炸馃,一个铜板三个。他被一阵扑鼻的香气吸引,随手拿起一只品尝,香脆可口,里面还裹有小南瓜丝、萝卜丝之类,这是他没有尝过的风味。于是又拿起一个,上上下下看了个不停,米馃四面八方也不见连接缝,面面的菜又是怎么装进去的?梅乐斯百思不得其解。[20]

姜守全人在外做官,妻儿都留在廿八都,两个儿子都是杨庆山老人的学生,所以他曾邀请杨到家里吃过饭。1947年,杨庆山从江山简易师范学校毕业后,一直在廿八都中心小学教书,教的是数学,还兼任教导主任。当时这所学校不过五个老师。才20出头的杨老师也是姜守全侄女姜爱蓉的班主任。姜爱蓉(1933—1953)是姜守全哥哥的女儿,1949年她刚刚高小毕业。姜守全带全家逃往台湾前夕,要姜爱蓉一起走,说你是我的亲侄女,共产党来了肯定没好果子吃。但她不相信,她说老师告诉她,共产党来了也没事。对此杨老师对我说,他当年常读《大公报》,对国民党并无好感,对共产党也没有恶感,加上他们校长曹世鋆思想开通、比较开明,不反共,不相信国民党。姜爱蓉受他们的影响,不仅留了下来,而且改名姜惠贞于1951年2月主动报名参加了志愿军,前往抗美援朝的前线。她是志愿军铁道工程兵第7师20团后方勤务处的文书,在一次战斗中,她在车上保护重要文件,因为翻车牺牲了,大约是1953年3月,成了烈士。

姜守全带着全家去了台湾,人去楼空,1949年8月,新的廿八都乡政府成立,这座空荡荡的宅院就成了乡政府所在地。“文革”期间,从福建浦城等地串联的红卫兵,正好住在这里,发现这些雕梁画栋、牛腿、花窗、花板都是“四旧”,提出要从公社开始“破四旧”,当时的公社党委书记宋昌荣想出了既“破四旧”又“立四新”的办法,就是用石灰把牛腿和匾额全部粉刷过,花窗花板全部用纸糊上,再写上标语或语录。这种方法还得到了普及,廿八都能留存那么多精美绝伦的文物,宋昌荣老先生功不可没。我第一次到姜守全旧宅看到许多牛腿、板壁仍被石灰封存,还有一些当年刷写的标语、口号。

3.“天灯”的熄灭

遥想廿八都当年,枫溪沿岸,整条弯曲的街道上布满了商号店铺、作坊栈行、饭馆旅店,鳞次栉比。日行肩夫,夜宿客商,光是饭店、客栈至少就有50家,豆腐酒店也有25家,饭店大多兼住宿,不管住宿的饭店叫作“炒馆店”。饭店大多比较简陋,也不挂招牌。金庆康老人告诉我,那时门口摆一张方桌,桌上一个大竹筷筒,上面写着两句诗:“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就是饭店、客栈的标志。

到民国初期,廿八都的商铺大约有140到160多家,其中纸行10家,绸布庄15家,南货店21家,中药店14家,还有过载行、钱庄、米行、煤油行、香菇行、瓷器店、文具店、照相馆,等等,此外有手工业作坊约40家。不过,即便是廿八都盛时也只有钱庄,只有放高利贷的,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当铺,不知什么原因。我问过有“活字典”之誉的杨庆山老人,他也说不清。

从清代到民国初年出现的廿八都老字号,浔里有姜秉镛的姜隆兴绸布庄,祝善铨的祝三多纸行,杨宝成的纸行、布店、染坊,杨元亨布店及染坊,杨义成纸行及南货店,谢卯仔的豆腐酒店,姜秉怡的德春堂中药店,姚日华的炒馆店等。花桥有杨利记布店,杨信记布店、纸行,杨仁记南货店,广泰祥食品店,许章林的济生堂药店,林万泰的百货商店,杨智记的纸行、米行,金同顺的布店、南货店,谢顶丰的烟店等。湖里(枫溪)有杨益丰南货批发行,鼎丰泰南货店,大成丰南货店,林永丰布店,林泉丰布店,曹三弟大米行等。布店有名的还有永康人开的“孔裕昌大布店”。染布店有杨兆基祖父的染布店、胡姓染布店等。旅社客栈更是星罗棋布,如郑洪裕饭店、十都婶饭店、六月狗饭店、黄河饭店等。在叶水发的旧居有一家刘瑞安(号称“刘长寿”)的纸行、过载行,1918年前建行,只是收取纸张及其他货物的保管手续费,生意也很红火。

在这些老字号的背后是一个老镇昔日的繁华。可惜这些老店早已湮灭无存,除了“元亨”布店、染坊留下了一块历经岁月磨损的老招牌。现在浔里街头只有一家剃头店和一家蓑衣店据说是祖传的,剃头店用的工具、椅子及那个老房子都是几代传下来的。蓑衣因为当地农家还有实用价值,所以传了下来。

当年,廿八都街头的猪肉店很多,每到夏天,还有“估膘”的游戏活动,“估膘”,就是估计一条猪肉的斤两。其实就是为了多卖出一些猪肉,而想出来的一种促销手段。早晨一开门,店主就会先割下一刀长条的猪肉,挂在店门板上,制作多张面额相等的“估票”。“估票”的总价,大概相当于投估猪肉的价值。过往的行人,可购买一张或多张“估票”,填上自己估计的猪肉的重量(精确到分)。店主将投估猪肉过秤后,“估票”与实际重量最接近的,称为“状元标”,可以得到这刀猪肉的七成。其次是“头标”,可得到剩余猪肉的七成。第三名为“二标”,得剩下的猪肉。[21]

另外有一种说法,所谓“估膘”,乃是到傍晚时分,没有卖完的猪肉,猪肉店会割成一块一块,用绳子挂在高处,让人们来“估膘”,参“估”的人先拿一点钱,总钱额不会超过这块肉的价钱,谁要是把斤两“估准”了,这“吊”猪肉就归谁,每次参“估”的人积极性很高,很热闹。

在电没有进入这个大山深处的年代,当地的富人和商店夜晚一般是点蜡烛或煤油灯(时称“洋油”),夜晚出门则提灯笼或马灯,灯笼外壳上写着姓氏堂号。(后来也有用手电筒的。)穷人早起早睡一般不点灯,或者点青油灯,以灯草为灯芯。

从晚清开始,在金品佳等人倡导下,大山深处的廿八都夜晚有了街灯,以方便人们夜行,当地人叫做“天灯”。上浔门的水碓桥头、姜家中弄口、花桥头、文昌阁弄口、湖里万寿宫门口,从北向南,一共建了五座砖石结构的“天灯”。“天灯”有两米多高,顶端形似轿顶,呈四方形或六角形,轿顶下由六根或四根小铁柱支撑,内安灯盏,有玻璃灯罩,如同三桅船顶上的导航风灯。

每当夜幕降临,负责“天灯”的人就会将油灯点燃。灯油由地方上新生了男孩的家庭供应,因为“添丁”与“天灯”谐音,所以下一年谁家生了男孩便由谁家继续供油。也有一种说法是新婚夫妇助捐,以求早日生子“添丁”。

“天灯”下的小灶,是用来烧字纸的。过去的人敬惜字纸,凡是有文字墨迹的废旧纸张都不能乱丢,居家必扔在纸篓里,然后集中烧掉。学校旁、街道上,常有几位老妇每天两三次自觉地巡视,看到路旁有字纸,就用火钳钳入篓中,放在“天灯”下烧掉。

五座“天灯”在“文革”时拆毁。

“天灯”点亮的那些夜晚,正是廿八都最美好的时光,一个山镇所能达到的繁荣至此已极,仿佛梦境一般,那些夜晚和白天,许多一夜暴富和转眼成空的故事也由此演绎。

1932年“过红军”的时候,一个叫王承景的人,偶尔发现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婆正往草丛里藏一只“美丽”牌香烟筒,随后那人被红军抓走,他则取回了那个香烟筒,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金首饰。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原来开糖坊的王承景于是开起了布店。然而,他的布店没有开多久就倒闭了。据说别人买一尺布,他可以量出一尺五来。雇人经营也不得力。[22]

在廿八都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的就是富贵的无常。当年廿八都开盐行的财主包福来,曾是镇上有数的富户之一,可惜儿子吃喝嫖赌偷,五毒俱全,在家里也照样偷。他因此发誓一个铜板也不留给这个不肖子,要把银元藏在一个儿子找不到的地方。一天他偶然抬头看到厅堂上的一根大梁,这是一棵百年老桂树做的,树老心空,敲上去梆梆有声,他就打定主意,亲自在大梁的一端凿了一个小洞,再做了一个颜色一样的盖子盖上。每天神鬼不知地往里面灌银子,连续两年。有一天深夜,当他正爬在梯子上放银子时,忽然听到房间里有响动,一惊摔了下来,梯子压在身上,就此撒手而去。

他死后,儿子大肆挥霍,连盐行都卖了,家中值钱的字画、家具、古董等都被变卖一空,最后只有卖宅院,因为院子太大,一时不好出手,他就想出了化整为零的方法,将偌大一座宅院顷刻间就拆得七零八落,最后只剩下这根大梁,因为沉如石柱,三、五个壮汉都抬不动。内行人说此梁必湿无疑,梁内恐怕已潮烂,无甚用处,最多劈开当柴烧。最后,他果然以最低的柴价卖给了一个叫唐无粮的贫民。因为太沉重,唐无粮一连数天都搁在原地,也没人去动它。

有一天大晴,唐无粮以斧劈梁,准备劈成柴再挑去卖,不料一斧下去,跳出了几枚白亮的东西来,一看竟是银元,到梁内一掏全是银元,幸好无人看见,他先用瓦片盖好,到家里挑箩筐,足足装了半箩筐,把他的腰几乎都压弯了。唐无粮一夜暴富,开起了一家大客栈,专门为“挑浦城担”的挑夫提供食宿,因收费低廉而受到挑夫们的欢迎。此时,早已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包少爷闻讯前来索要银子,自然是一无所获。10年以后,唐无粮的客栈在一场大火中化为乌有,挑夫的队伍中则多了一名姓唐的壮汉。[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