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善人(8)

顺便说一下,成功是一件相当丑恶的东西。它形似功绩,这一假像使人受到迷惑。在民众眼里,成功差不多意味着最高权力。成功这一貌似才华的东西,历史也受到了它的欺骗。只有尤维纳利斯[64]和塔西佗[65]对它低声抱怨过。当今,有一种几乎是官方的哲学进入到成功的家里,穿上制服,给它当起了奴仆,在候见厅里为它效劳。成功吧,这是理论。飞黄腾达必须要有才华。你中了头彩,就是一个能干的人。谁获得胜利,谁就受人尊敬。你生来走运,就会有一切。你有运气,就会有其他。你事事如意,别人就认为你伟大。当代的许多赞扬都是鼠目寸光,只有五六个例外,他们是世纪的辉煌。镀了金的,便是金子。你是谁,这无关紧要,只要你是成功者。民众是上了年岁的那喀索斯[66],只会顾影自怜,赞赏庸俗。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在哪方面获得成功,民众便会齐声喝彩,一上来就说你是奇才,把你比做摩西、埃斯库罗斯、但丁、米开朗琪罗或拿破仑。一个公证人变成议员,一个冒牌高乃依写了一部《梯里达底二世》,一个太监嫔妃成群,一个穿军装的普律多姆[67]侥幸打赢了决定时代命运的一仗,一个药剂师发明了纸板鞋垫,冒充皮鞋垫,卖给桑布尔默兹的驻军,获得四十万利弗的年金,一个流动小贩娶了高利贷,一个当父亲,一个当母亲,生出七八百万不义之财,一个传道士因为说话发囊,当上了主教,一个名门的管家,离任时成了富翁,就被任命为财政大臣:凡此种种,都被称做天才,正如把穆斯克通[68]的嘴脸称做美,把克洛狄乌斯[69]的仪态称做威严一样。他们把鸭掌在烂泥里踩出的印迹,同天上的星星混为一谈。

十三 他的信仰

迪涅的主教是不是正统派教徒,无须进行考查。面对这样一颗心,我们只有敬佩。对于一个心地正直的人,听其言,就应信其心。而且,他对宗教的信仰是那样虔诚,那样不同于我们,只要知道了他的某些品德,就可承认,人类的一切美德都可在他身上发展。

对于这个教理,那个奥义,他是如何看的?这些内心深处的秘密,只有坟墓才知道,因为灵魂是赤裸裸地进入坟墓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决不会用虚伪的态度,来解决信仰上的难题。钻石是不可能腐蚀的。他尽心尽力地相信上帝。他常常大声说:“要相信上帝![70]”再说,他在行善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感到于心无愧,并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说:你和上帝在一起。

应该指出的是,可以说,在信仰之外,和在信仰之上,主教有一种过分的仁爱[71]。正由于这种过分的仁爱,他被那些“严肃的人”、“认真的人”和“理智的人”认为是有缺陷的。这几个字眼,是最受我们这个悲惨世界宠爱的,在这个世界里,自私自利反倒被那些卖弄学问的人推崇备至。这过分的仁爱究竟是什么呢?是一种安详的仁慈,前面说过,它超越人的范畴,有时延伸到物。他对什么都不蔑视。只要是上帝创造的,他都宽大为怀。任何人,即使是最优秀的人,对动物都会情不自禁地表现出冷酷无情。这是许多神甫的习性,但迪涅的主教却绝不这样。当然,他还没达到婆罗门教的那般境界,但似乎对《传道书》中的一句话深思熟虑过:“我们知道动物魂归哪里吗?”看到丑陋的外形和丑恶的天性,他从不慌乱和气愤。相反,他会激动,甚至可以说感动。他会陷入沉思,仿佛要在生命的表象之外,寻找如此丑陋的原因、缘由和理由。有时,他似乎请求上帝加以替代。对于大自然中还存在的许多混乱现象,他不气不恼地进行观察,就像一个语言学家在辨读隐迹书稿。他会陷入沉思,有时冒出一句奇怪的话。一天早晨,他在园子里,以为旁边没有人,其实他妹妹跟在他后面,他没看见。突然,他停下来,望着地上的一样东西。这是一个大蜘蛛,黑乎乎,毛茸茸,样子委实可怕。他妹妹听见他说:“可怜的东西!这不是它的错。”

这种出自仁慈之心的近乎神圣的孩子气的话,为什么不能说呢?就算是幼稚吧,可这种崇高的幼稚,正是阿西西的圣方济各[72]和马可·奥勒利乌斯[73]曾经有过的。一天,为了不踩着一只蚂蚁,竟把脚给扭了。

这个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有时,他在园子里睡着了,没有比这最令人肃然起敬的了。

据传,比安维尼大人年轻时,甚至在壮年时期,曾是一个非常冲动,甚至有点粗暴的人。他这种对一切都宽容温和的品质,与其说与生俱来,毋宁说是在人生道路上,渐渐被一种伟大的信念渗透心田,一点一滴积累的结果。因为人的性格也和岩石一样,可以被水滴穿成一个个窟窿。这些窟窿是不可磨灭的,这些积累是不可摧毁的。

一八一五年,前面好像说过,他七十五岁,但看上去不到六十。他个儿不高,有点发福。为了避免发胖,他经常走很多路。他步履矫健,背几乎没有驼,我们不想对此说什么结论性的话;格列高利十六世[74]到了八十岁,仍然腰背笔直,满脸笑容,却照样是一个坏主教。比安维尼大人被民众称为长着一副“漂亮面孔”,但他和蔼可亲,以至于人们忘记了他长得漂亮。

他这种孩童般的快乐,是他的一种魅力,这在前面说过了。当他像这样愉快地与人交谈时,在他身边人们丝毫也不感到拘束,仿佛他整个人都散发出快乐。他肤色红润,笑时露出一口皓齿,这使他平添几分开朗随和的神态;这种神态,若是在一个成年人身上,会被称做“老好人”,若是一个老头,会被叫作“好老头”。大家记得,他给拿破仑留下的就是这个印象。的确,初次看到他,第一个印象便觉得他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但是,只要在他身边呆上几小时,看到他沉思的样子,他的形象就会渐渐改变,让人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威严。他那严肃的宽额头,由于满头银发而令人敬畏,现在,因沉思的神态而更让人肃然起敬。仁慈之中显出威严,但仁慈依然光彩不减。你会感到激动,就好像见到了一个笑容满面的天使,缓缓舒展双翅,一面不停地向你发出微笑。你会油然而生敬意,那是不可言喻的崇敬之情,你会感到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百折不挠、饱经沧桑、宽容仁慈的人,他的思想是那样博大,除了温良和善,就不会有别的了。

我们看到,他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祈祷,举行仪式,进行施舍,安慰悲痛的人,在园子里种菜,博爱,节俭,待客,克己,信任,学习,工作,这一切,充满了他的每一天。“充满”一词用得恰如其分,可以肯定,主教的一天,充满了善良的思想、善良的话语、善良的行动,满得都要溢出来了。但是,晚上,当那两个女人回房休息后,如果因为天冷或下雨,他睡前不能再到园子里去呆上一两个小时,那这一天就不能算是完整的。对他来说,睡觉前,面对夜空的庄丽景色进行默想,这似乎成了一种宗教礼仪。有时,夜已很深,如果两位老姑娘尚未入睡,会听到他在园中的小径上走来走去。他独自一人,沉思默想,心平如镜,怀着崇敬的心情,将自己内心的宁静同太空的宁静进行比较,在黑暗中,他看到星斗有形的光辉,也感受到上帝无形的光辉,内心无比激动,向着来自未知世界的思想敞开自己的心扉。这时候,花儿向夜色献出芬芳,而他献出自己的心;他那颗心,犹如点燃的一盏灯,在满天星斗的黑夜中发出光芒,天地万物光辉灿烂,他身临其间,不觉悠然神往,此时此刻,连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内心的想法;他感到有一些东西从他身上飞走,还有一些东西来到他的身上。深邃的灵魂在同深邃的宇宙进行神秘的交流!

他想到上帝的伟大和存在。想到未来的无限,觉得神秘莫测;想起已逝的无限,更觉深不可测。他想起了在他眼下向四面八方延伸的种种无限;他并不想了解不可了解的东西,而是用眼睛默默注视。他不研究上帝,只为之目眩神迷。他思考着原子的奇妙结合;原子的结合,产生出形形色色的物质,在确定物质的形态中显示出力量,在整体中创造出个体,在空间创造出匀称,在无限中创造出无数,通过光产生美。原子不停地结合和分离,也就有了生命和死亡。

他背靠残败的葡萄架,坐在一张木凳上,透过那些果树孱弱佝偻的身影,凝视满天星斗。这几亩园地,尽管树木稀疏,拥挤着残棚破屋,但他珍爱备至,有它足矣!

这位老人很少有空闲的时间,就在那一点点的空闲中,白天要照管园地,晚上要沉思默想,他还希求别的什么呢?在这块天空作盖的狭窄园地上,他不是可以轮流在上帝最优美的作品和最崇高的作品中崇拜上帝吗?这难道还不够吗?还奢求什么呢?小小的园地供他散步,无限的穹苍供他遐想。脚下可供耕种和采摘,头上可供研究和思索。地上有几朵花儿,天上有无数星星。

十四 他的思想

最后再唆几句。

我们要讲的这个细节,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可能会赋予迪涅的主教一副“泛神论者”的面孔,不管是贬是褒,会使人相信他有一套特别的人生哲学,那是本世纪特有的人生哲学之一,那些思想时常会在孤独的人身上萌芽、形成和发展,直至取代宗教,因此,我们要强调一点:凡是认识比安维尼主教的人,都认为不能允许自己对他有这样的想法。给这个人引路的,是他的心。他的智慧是从他心中发出的光辉。

他没有理论,但有许多善行。深奥的思辨使人晕头转向;毫无迹象表明他涉猎过有关来世论的作品。基督的使徒可以无所畏惧,主教却应小心翼翼。他大概有所顾忌,不敢过分探究本该由大智大慧的人研究的问题。玄学的大门可怕而神圣,幽暗的洞口张着大嘴,但有个声音在对你这个人生旅途的过客说:“不要进去。”谁进去,谁就会遭殃!那些天才们在高深莫测的抽象和纯理论的研究中,可以说站在教条之上,向上帝提出自己的想法。他们祈祷时敢于和上帝争论。他们对上帝的崇拜带着疑问。这是直接与上帝对话的宗教,对于企图攀登的人来说,充满了忧虑和责任。

人的思考永无止境。人在思考时,冒着风险分析和钻研自己所赞叹的东西。几乎可以说,由于一种绝妙的反作用,人的思考令大自然也眼花目眩。我们周围神秘的世界,能吐其所纳,瞻望者很可能也被瞻望。不管怎样,尘世间有些人——是普通的人吗?——在梦幻的尽头清楚地望见了绝对的巅峰,看见了连绵不断、惊心动魄的山峦。比安维尼大人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比安维尼大人不是天才。他对这些超凡的思想可能望而生畏,有一些甚至像斯维登堡和帕斯卡尔[75]这样伟大的人,都因为沉湎于这些思想而精神失常。当然,这些威力无比的空想对人的道德自有好处,通过这些险峻的道路,人们越来越臻于完美。可比安维尼大人选择了一条捷径:《福音书》。

他丝毫不想让他的祭披打上以利亚[76]法衣的褶皱。他对变化莫测的世事不做任何预测。他不想将星星点点的微光凝聚成火焰。他丝毫不是先知和星相家。这个卑微的人有一颗爱心,仅此而已。

他把祈祷扩大到想使自己成为超凡脱俗的人,这是可能的。但是,怎么祈祷都不会过分,正如怎么爱不会过分一样;如果说祈祷的内容超出经文便是异端邪说,那么,圣德肋撒和圣哲罗姆不就成了异端分子了吗?

他对痛苦的人和临终的人关怀备至。在他看来世界是一种广泛的疾病。他觉得到处在发烧,他四处诊察病痛,但不想识破谜底,而是尽力包扎伤口。人世间的景象惨不忍睹,他心中充满了同情。他一心想为自己也为别人找到一个同情和安慰人的最好方式。在这个善良和非凡的神甫看来,世界是一个悲惨的寻求安慰的永恒主题。

有些人致力于开采金矿,他则致力于发掘同情。悲惨的世界便是他的矿藏。遍地存在的痛苦,不过是他行善的好机会。“你们要互相热爱”。他宣称,这“互爱”概括了一切,无须再有别的。这就是他的全部教义。一天,那个自以为是“哲学家”的人,前面提到过的那位元老院议员,对迪涅的主教说:“你瞧一瞧这个世界吧,你争我夺,尔虞我诈,最强者最有头脑。您那个‘互爱’是蠢话。”比安维尼大人不作争辩,只是回答:“好吧,如果说这是蠢话,灵魂就应藏于其中,正如珍珠藏于蚌壳里一样。”因此,他藏在“互爱”中,生活在里面,绝对心满意足,将那些既诱人又吓人的奇妙问题撇之一旁,例如,抽象观念不可预测的前景,形而上学的危险,所有这些将使徒引向上帝、无神论者引向虚无的深奥理论:命运、善恶、人与人的争斗、人的良知、动物的梦游症、人死后的转化、坟墓对生命的概括、前世的爱情不可理解地转到后世的“我”身上、本质、实体、虚无和存在、灵魂、自然、自由、必需。那都是莫测高深的问题,人类思想的巨神们在潜心研究;那是个无底深渊,卢克莱修[77]、魔奴、圣保罗和但丁[78]曾以炯炯的目光凝视过,那透亮的目光,注视着无限,仿佛迸发出许多星星。

比安维尼大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从外面观察到了这些神秘的问题,但不探索,不讨论,也不扰乱自己的思想。但在他的心中,却对幽冥非常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