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坠落(5)

这是些严肃而深奥的问题。对这最后一个问题,任何一个生理学家,只要在土伦见过让·瓦让休息时的神情,都会毫不犹豫地作出否定的回答;对让·瓦让来说,休息的时间,也就是沉思默想的时间,他双手交叉在胸口,坐在绞盘的横杆上,铁链的末端放在衣袋里以免拖在地上,这个忧郁严肃、沉默寡言、沉思默想的苦役犯,这个被法律遗弃的人,用愤怒的目光看着人类,这个被人类文明罚入地狱的人,以严厉的目光看着上天。

当然,而且我们也不想隐瞒,这个去土伦观察的生理学家,可能会看到一种不可救药的痛苦,也许会为这个受法律伤害的人鸣冤叫屈,但他绝不会试一试医治的办法;他可能会看到那人的心灵上有伤口,但他会掉过头去,不予理睬;他会像地狱门口的但丁,尽管上帝在每个人的脑门上写着“希望”二字,他会把这两个字从这个人的生命中抹去。

刚才,我们试图剖析了让·瓦让的心态,以便使我们的读者有所了解,可是,让·瓦让自己是否也和我们一样清楚呢?构成他内心痛苦的种种因素,在它们形成之后以及形成的过程中,他是否看得一清二楚呢?他的思想是一步步发展的,他随着思想的变化时起时伏,渐渐变得心绪郁结,多少年来,他的内心世界一直处于这种郁闷的状态中,这个粗野而没文化的人,是否明确知道自己思想的这种演变呢?是否清楚意识到他内心曾有的变化以及现在所有的骚动呢?对此,我们不敢肯定,甚至认为是不可能的。让·瓦让太愚昧无知了,即使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他对许多事依然稀里糊涂。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他有什么感觉。让·瓦让处在深深的黑暗中,他在黑暗中痛苦,他在黑暗中仇恨,可以说,他仇恨面前的一切。他习惯生活在这种黑暗中,像瞎子和梦游者那样在黑暗中摸索。不过,他有时会因自身或外界的缘故,而突然怒火冲天,或痛不欲生,一道惨淡的光线一闪而过,刹那间照亮了他的整个心灵,他在一种可怖而凄然的光线下,看到了他的周围,他的前后左右,看到他的命运布满了险恶的深渊,前途一片漆黑。

那道光闪过后,他又沉入了黑暗,他在哪里?他又全然不知了。

这样的刑罚,起支配作用的是冷酷无情,会使人变得粗野,使人发生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渐渐变成一头野兽。有时会变成一头猛兽。让·瓦让执拗地几次三番地企图越狱,就足以证明法律对于人的心灵产生的这种奇特的作用。让·瓦让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狱,那样毫无用处,那样缺乏理智,可只要有机会,他就逃跑,全然不顾及后果,不考虑以前失败的教训。犹如一头狼,发现笼子开着,就难以抑制地冲出去。他的本能对他说:“快逃出去!”可理智却会对他说:“不要逃跑!”可逃跑的欲望不可抗拒,理智已不存在,只剩下本能,只剩下兽性起作用了。一旦又被抓住,他所遭受的新的严厉的惩罚,只会使他更加惊恐不安。

有一个细节不应漏掉,那就是他力大无比,苦役牢里无人比得上他。干苦活累活时,比如放缆绳,卷绞盘,让·瓦让一个顶四个。他的背可以扛起和顶起很重的东西,必要时可以代替千斤顶,那工具从前被称为“骄子”。顺便说一下,巴黎菜市场附近有条骄子山街,就源于这个工具的名称。他的牢友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千斤让。有一次,土伦市政府的阳台正在维修,支撑这个阳台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女像柱出自皮热[88]之手,可是其中一根脱了开来,快要掉下来了。让·瓦让碰巧在那里,他用肩膀顶住那根柱子,使工人有时间赶来修理。

他不仅力大无穷,更是身手敏捷。有些苦役犯日夜梦想越狱逃跑,最终把力量和灵巧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门真正的学问。这是肌肉的学问。那些羡慕飞虫飞鸟的囚犯们,每天都在练习这种神秘的静力学技能。爬垂直的墙壁,在常人几乎看不见凹凸的地方找到支点,这是让·瓦让的拿手好戏。在一个墙角处,他利用背力和腿力,胳膊肘和脚后跟紧贴着石头的凹凸处,令人不可思议地一直爬到四楼。有时,他像这样一直爬到监牢的屋顶上。

他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一年中他只笑一两次,那也必须有特别激动的事;那是苦役犯凄惨的笑声,犹如魔鬼大笑时的回声。看他笑的神情,会以为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凝望一个可怕的东西。

他的确全神贯注。

他的性格残缺不全,他的智力受到压抑,通过这病态的理解力,他依稀感到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压在他的身上。他在有点儿惨淡光线的半明半暗中匍匐前进,每每转动脖子,尽量抬起头时,总是恐怖而又愤怒地看到,在他的头顶上方,压着许多可怕的东西,法律、偏见、人和事,那是些崇山峻岭,层层叠叠,无边无际,分不清它们的轮廓,黑压压的一堆使他望而心悸;那不是别的,而是被我们叫作奇妙的金字塔的人类文明。在这乌七八糟、丑陋无比的一堆东西中,在一些高不可攀的高原上,这里那里,忽近忽远,他辨出了个别的人群,个别的细节,被强烈的光线照亮,这儿是狱卒及其棍棒、宪兵及其屠刀,那边是戴主教冠冕的大主教,最高处,在类似太阳的东西中间,是头戴冠冕、令人眼花目眩的皇帝。他感到,这些遥远的光辉,不仅不能驱散他的黑夜,反而使黑夜更加阴沉,黑上加黑。所有这些,法律、偏见、一件件事、一个个人、一样样东西,按照上帝赋予人类文明的复杂而神秘的运动方式,在他头顶上走来走去,把他践踏、压扁,残酷中带着说不出的安详,冷漠中带着说不出的无情。那些被法律摈弃的人,所有落入厄运深渊、打入十八层地狱、无人关心的可怜人,无不感到人类社会的全部重力压在他们头上;这个社会,在地狱外面的人看来,是多么美好,但在底层的人看来,却是多么可怕。

让·瓦让在这种境况下思索,那会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思索呢?

假如磨盘下的谷粒有思想的话,那它想的也许正是让·瓦让所想的。

凡此种种,充满鬼怪的现实,充满现实的幻景,最终为他创造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内心世界。

他在做苦役时,常常会停下来。他开始沉思。他的理智比从前更成熟,但也更混乱,常常会产生反抗情绪。他感到,他所发生的一切是多么荒唐,他周围的一切是多么怪诞。他常对自己说,这是一场梦。他望着站在几步路以外的狱卒,觉得那狱卒就像个幽灵,突然,那幽灵给了他一棍子。

眼前的大自然对他来说几乎不存在。可以说,对让·瓦让而言,无所谓太阳、晴朗的夏日、灿烂的天空,无所谓四月凉爽的拂晓。他心灵的一点光,通常不知是从哪里照进来的。

最后,假如把刚才所谈的事情中可作概括的进行概括,作出肯定的结论的话,那么我们只能指出,让·瓦让,法弗罗勒的从不伤人的修树工,土伦的令人恐惧的苦役犯,经过十九年苦役生活的造就,具备了做两种坏事的本领:第一种坏事是快速的、不假思索的、糊里糊涂的,完全是本能的反应,是对所受苦难的报复;第二种坏事是认真的、严肃的,是在良心上经过反复挣扎,并用苦难造成的错误观点深思熟虑过的。他预谋干坏事时,要连续经过说理、下决心和坚持三个阶段,只有性格刚毅的人才能走完这三个阶段。他的动力是长期积累的愤愤不平,心灵的郁郁不乐,对不公正待遇的耿耿于怀,对他人,甚至对善良的、无辜的和正直的人所抱的对抗情绪,如果真有这种人的话。他思想的出发点和归宿,是对人类法律的仇恨。这种仇恨,如果没有神意加以阻止,到一定时候会发展成对社会的仇恨,继而是对人类的仇恨,再变成对天地万物的仇恨,表现为一种朦胧的、延绵的、野兽般的危害欲,不问是谁,见到人就要危害。——正如我们看到的,那张通行证上说让·瓦让是“非常危险的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年复一年,让·瓦让的心渐渐地,却又是不可避免地变得越来越干涸。心一干涸,眼睛也随着干涸。他出狱时,已有十九年没掉过一滴泪了。

八 海涛与黑夜

有人掉进海里了!

这有什么!船是不会停的。风在呼啸,这黑蒙蒙的船有一条航道,它不得不按既定方向继续前进。它驶走了。

那人时隐时现,时沉时浮,他呼叫着,他伸出胳膊,人们却听不见;船在专心操作,在暴风雨中颠簸前进,水手和乘客已不再看见那落水的人;在茫茫无际的波涛中,那人的头不过是一个黑点。

他在峰谷发出绝望的呼叫。那驶去的帆船,多么像幽灵!他望着它,发疯似的望着它。它驶远了,越来越淡,越来越小。刚才他还在船上,他是其中的一个船员,他和其他船员一起,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他有他的一份空气和阳光,他活着。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他滑了一下,跌入海里,于是就完了。

他在汹涌的海水中。他脚下的一切都在躲避和崩裂。海涛被大风撕碎撕裂,可怕地将他团团包围,把他卷进峰谷,海水犹如褴褛的衣衫,在他头上波动,波涛犹如低贱的民众,向他口吐唾沫,黑乎乎的巨洞就要把他吞没。每次下沉,他都隐约看见黑沉沉的深渊;一些见所未见的可怕植物抓住他,缠住他的脚,把他拉过去;他感到自己变成了深渊,变成了浪花,浪头把他抛来掷去,他喝着苦涩的海水,卑劣的海洋定要把他淹没,庞然大物在拿他垂危的生命寻开心。他觉得,这整个大海便是仇恨。

然而,他奋力搏击,他试图自卫,他试图挺住,他竭尽全力,他划动着双臂。他很快就精疲力竭,但仍和永不疲劳的大海进行搏斗。

那条船在哪里?在那里。在灰暗的天际,依稀可辨它的影子。

狂风在呼啸,浪花一古脑儿压到他身上。他抬起头,只见灰蒙蒙的云层。他奄奄一息,望着发疯的大海。他已被疯狂的大海置于死地。他听到人类闻所未闻的声音,仿佛来自尘世之外,来自不知什么可怕的地方。

云层中有鸟儿,正如苦难人生的上空有天使,可它们又能为他做什么?它们飞着,唱着,翱翔着,可他却在发出垂死的喘息。

他感到他被两个无限埋葬,一个是海洋,一个是天空,海洋是坟墓,天空是裹尸布。

夜幕降临。他已游了好几个小时了,他已精疲力竭;那条船,那远处的载着人的东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独自一人在黄昏可怕的深渊中,他在往下沉,他越来越僵硬,他扭动着,他依稀感到他身底下是冥冥世界中的妖魔鬼怪,他大声呼叫。

没有人了。上帝在哪里?

他呼叫着。来人哪!来人哪!他不停地呼叫。天边什么也没有。天上什么也没有。

他向空间、波涛、海藻、暗礁发出哀求;但它们是聋子。他向暴风雨发出哀求;但暴风雨沉着坚定,只服从无限的指挥。

在他周围,是黑暗、轻雾、孤独,是无知无觉的狂风暴雨的喧嚣,是无边无际的汹涌澎湃的波涛。在他心中,是恐怖和疲劳。在他脚下,是坠落。没有支点。他想像着尸体在漫无边际冥府中的种种神秘的历险。无尽的寒冷冻得他不能动弹。他的手痉挛着,紧紧握住,但握住的是虚无。狂风、乌云、旋涡、气流、无用的星星!怎么办?绝望的人会自暴自弃,万念俱灰的人会决心一死,心灰意冷,不再反抗,听凭命运的摆布,从此沉入凄恻的深渊,被大海吞噬。

啊,永不改变行程的人类社会!它在行进中,抛下多少生命和灵魂!那是怎样的海洋啊,多少被法律抛弃的人坠入其中!那里阴森可怖,毫无救助!啊,道义的沦丧!

大海是社会法律抛掷受苦人的冷酷无情的黑夜。大海是无尽无止的苦难。

灵魂在这深渊中漂泊,会变成一具僵尸。谁来使他起死回生呢?

九 新的创伤

让·瓦让出狱的时刻到了,他耳朵听到一句奇怪的话:“你自由了。”这一时刻真是异乎寻常,难以置信,一道强烈的光线,一道活人世界真正的光线,突然射进他的心里。可这道光很快就黯淡了。让·瓦让想到自由,不禁目眩神迷。他以为将会有新的生命。但他很快就明白拿一张黄通行证的自由意味着什么。

在获得自由这件事上,他遇到了许多辛酸事。他计算过,他在苦役牢里的积存金,总数可达一百七十一法郎。应该指出的是,他忘了把节假日休息扣除了,十九年,共要扣除二十四法郎。总而言之,这笔钱七扣八扣,最后只剩下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这就是他出狱时拿到的钱。

他什么也不明白,以为吃了亏。说得明白些,他有被抢的感觉。

出狱的第二天,在格拉斯,他看见一家橙花精厂门口有人在卸货。他提出帮忙。这活很急,人家同意了。他干了起来。他聪明、强壮、灵活,他尽量把活干好,老板似乎很满意。他正干得起劲,一个宪兵经过,见他面生,问他要证件。他只好出示黄通行证。接着,让·瓦让又继续干活了。在这之前,他问过一位工人,干这活一天挣多少。那人回答:“三十苏。”因为第二天一大早还得赶路,那天晚上,他去找橙花精厂老板要工钱。老板没有说话,给了他二十五苏。他提出抗议。老板回答:“给你这么多够好的了。”他坚持。老板看着他,对他说:“当心班房!”

他又一次感到受到了抢劫。

社会和国家克扣他的积存金,将他大偷大抢了一次。现在,轮到个人来对他小偷小抢了。

释放不等于解脱。他走出了监狱,但并没有走出判决。

这就是他在格拉斯的遭遇。他在迪涅的遭遇,我们已经知道了。

十 那人醒了

大教堂的时钟敲响半夜两点时,让·瓦让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