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坠落(7)
- 悲惨世界(全集)(经典译林)
- (法)雨果
- 2715字
- 2017-06-01 15:13:56
“既然这样,”班长又说,“我们可以放他走了吧?”
“当然。”主教回答。
宪兵们放了让·瓦让,可他却往后退。
“真的放我走了吗?”他说,声音含糊不清,仿佛在说梦话。
“是的,放你走了,你没听见?”一个宪兵说。
“我的朋友,”主教又说,“走之前,别忘了您的烛台。拿上吧。”
他走到壁炉跟前,拿起那对银烛台,交给让·瓦让。那两个妇人看着他,不说一句话,不做一个手势,也不用眼色打扰主教。
让·瓦让浑身颤抖。他神态迷惘,机械地接过那对银烛台。
“现在,您放心走吧。”主教说,“对了,朋友,以后再来时,不必从园子里进来。您随时可以从街上的那个门进出。它白天黑夜都只用碰锁关着。”
他又转身对宪兵们说:
“诸位也可以走了。”
宪兵们走远了。
让·瓦让好像要昏过去了。
主教走到他跟前,低声对他说:
“您答应过我,您要用这钱使自己变成一个诚实的人,可不要忘了啊,千万不要忘了啊。”
让·瓦让想不起来有过什么承诺,一下愣住了。主教说这些话时,加重了语气。接着,他又郑重地说:
“让·瓦让,我的兄弟,从今后,您不再属于恶,而是属于善了。我是在赎您的灵魂,我把它从阴暗而堕落的思想里赎回来,交还给上帝。”
十三 小热尔韦
让·瓦让逃跑似的出了城。他在田野里匆匆走着,不问大路小路,遇到路就走,也没察觉走来走去却在走回头路。他这样游荡了一上午,没有吃饭,也不觉饥饿。许多新的感受折磨着他。他感到有点生气,却不知道在同谁生气。他说不清楚是受到了感动,还是遭到了侮辱。他不时感到有一种受感动的怪怪的感觉,他斗争着,用他在过去二十年中养成的冷酷无情来与之对抗。这种心绪使他厌倦。他遭遇到的不公正的命运,早已使他心如死灰,现在,他不无忧虑地感到,这种可怕的平静已开始动摇。他问自己,取而代之的将是什么呢?有时他想,倒不如仍在监狱里呆着,和宪兵们在一起,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样,他会少一些心烦意乱。尽管已是深冬,但在树篱中间,这里那里,仍有一些迟开的花朵,他经过时,闻到一股香味,勾起了他对童年的回忆。这些往事,好久没在他脑海里出现了,使他感到几乎难以忍受。
在整整一天中,一些难以表达的想法,在他头脑中越积越多。
太阳西斜,地上最小的卵石也拉长了身影。让·瓦让坐在一丛灌木后面,周围是荒无人影的红通通的原野。只有阿尔卑斯山矗立在天际。甚至望不见远处村庄的钟楼。让·瓦让离迪涅可能有三里。一条小路穿过原野,从灌木丛不远处经过。
他在沉思。这种沉思的神情,加上他褴褛的衣衫,会使过路人吓得魂不附体。忽然,他听到一个欢快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小路上走来一个萨瓦[89]小孩,十来岁,唱着歌,腰里挂着一把手摇弦琴,身上背着一个旱獭箱。他是一个四乡漂泊的流浪儿,生性温和快乐,裤腿上的窟窿露出了膝盖。
孩子唱着歌,不时地停下来,用手里的几枚硬币,玩抛小骨游戏。这几枚硬币大概是他的全部财产了。其中一枚是四十苏的角子。
孩子停在灌木丛旁,却没看见让·瓦让。他把那些硬币抛起来。之前抛硬币,他每次都相当灵巧地用手背接住了。
这次,那四十苏的角子没有接住,滚向树丛,停在让·瓦让脚边。
让·瓦让把脚踩在上面。
可是,孩子的眼睛一直跟着那枚钱币,看见让·瓦让把脚踩在上面了。
他毫不惊讶,朝那人走去。
这地方很偏僻。纵目远望,平原和小路上没有人影。只有一群鸟儿从高空飞过,传来微弱的鸣叫声。孩子背朝太阳,阳光给他的头发披上缕缕金丝,血红的光辉把让·瓦让蛮横粗野的脸染成了深红色。
“先生,我的角子呢?”小萨瓦人说,语气充满了孩子特有的天真无知的信任。
“你叫什么?”让·瓦让问。
“小热尔韦,先生。”
“走开!”让·瓦让说。
“先生,”孩子又说,“还我角子。”
让·瓦让低下头,不作回答。
孩子又说:
“我的角子呢,先生?”
让·瓦让仍然看着地上。
“我的角子!”孩子嚷了起来,“我的银角子!我的钱!”
让·瓦让仿佛没听见似的。孩子抓住他的衣领,使劲摇他。同时,他想用力踢开踩着他那枚钱币的钉了铁掌的大鞋。
“我要我的角子!四十苏的角子!”
孩子哭了。让·瓦让抬起头。他仍然坐着。他目光慌乱。他惊讶地打量孩子,然后伸手拿起棍子,骇人地大叫一声:“谁?”
“是我,先生。”孩子回答,“小热尔韦!是我!是我!请把四十苏还给我!抬抬脚!”
接着,尽管是个孩子,他被激怒了,几乎以威胁的口吻说:
“您抬不抬脚?抬抬脚!听见没有?”
“呀!又是你?”让·瓦让说,他蓦地站起来,但脚依然踩在钱币上。他又加了一句:“还不快逃走!”
孩子惊恐地看看他,浑身哆嗦起来。他愣了几秒钟,就拔腿逃跑了,不敢回头,也不敢叫喊。
可他跑了一段路,就喘不过气来了,只好停下来。让·瓦让虽在沉思,仍听到了孩子的惨哭声。
过了一会儿,孩子消失了。
太阳已然落山。
暮色笼罩着让·瓦让。他一天没吃东西了,可能还发着烧。
他站着不动。孩子逃走后,他没有改变过姿势。他呼吸间时长,不均匀,胸膛一起一伏。他目光停在前面十一二步远的地方,仿佛在专心研究掉在草丛里的一块蓝色碎陶片的形状。突然,他打了个寒战。他感觉到了夜晚的寒意。
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下意识地把工装的前襟拉拢,扣好扣子,迈前一步,弯腰从地上捡起棍子。
这时,他看见了那四十苏的角子,被他的脚踩得一半陷进地里,正在石子中间闪闪发光。他像被电击了一下。
“这是什么?”他喃喃而语。
他向后退了三步,又停下来,眼睛盯着刚才他脚踩着的地方。这个在黑暗中闪烁的东西,仿佛是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望着他。
过了几分钟,他抽搐着猛地扑向银币,抓住它,站起来,开始眺望远处的原野,朝天际四下张望。他站着,索索发抖,有如一只受惊的野兽在寻找避难所。
他什么也没看见。夜幕降临。原野朦朦胧胧,冒着寒气,紫色的雾霭在暮色中冉冉升起。
他“啊”了一声,急忙朝孩子消失的方向走去。走了百来步,他停下来,看了看,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于是,他用全力高喊:“小热尔韦!小热尔韦!”
他停住叫喊,等了等。
没有应答。
旷野荒凉阴沉。他被广阔的原野包围。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望不穿的黑暗,吼不破的寂静。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使得周围的一切生气萧索。灌木猛烈摇动着细弱的胳膊,仿佛在威胁和追逐着一个人。
他继续往前走,接着又跑了起来。他跑跑停停,在孤寂的原野上喊叫着,声音之大之悲痛,是从未听到过的。他喊着:“小热尔韦!小热尔韦!”
那孩子如果听见他的喊叫,一定会感到害怕而躲起来。但他可能已走远了。
他遇见一个骑马的神甫。他上前对他说:
“神甫先生,您看见有个孩子经过吗?”
“没有。”神甫回答。
“一个叫热尔韦的孩子?”
“我什么人也没遇到。”
他从背包里拿出两枚五法郎的钱币,交给神甫。
“本堂神甫先生,这钱给您的穷人。——本堂神甫先生,那孩子大概有十岁,我想,他有一只旱獭,还有一把手摇弦琴。他朝那边去了。是个萨瓦孩子,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