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坠落(8)
- 悲惨世界(全集)(经典译林)
- (法)雨果
- 2724字
- 2017-06-01 15:13:56
“我根本没看见。”
“小热尔韦?会不会是附近村子里的?能不能告诉我?”
“照您说的样子,我的朋友,那就是一个外乡孩子了。他们是过路客。谁也不认识他们。”
让·瓦让急忙取出另外两枚五法郎钱币,交给神甫。
“给您的穷人。”他说。
尔后他又失态地说:
“教士先生,叫人把我抓起来吧。我是小偷。”
神甫用马刺狠狠刺了刺马,吓得逃跑了。
让·瓦让又朝刚才的方向继续奔跑。
他这样跑了一段路,寻找着,呼唤着,叫喊着,但没有遇到一个人。有两三次,他向原野上的某一个点跑去,以为是一个卧着或蹲着的人,结果却是匍匐在地的灌木或岩石。最后,他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停了下来。月亮已经升起。他朝远处张望,最后又一次高喊:“小热尔韦!小热尔韦!”他的喊声消失在夜雾中,连回声都没有。他又低声呼唤:“小热尔韦!”但声音微弱,含含糊糊。这是他最后一次努力。他突然双腿一软,仿佛他的内疚骤然变成了无形的压力,压在他的身上。他精疲力竭,瘫倒在一块大岩石上,手揪住头发,脸埋在双膝中间,大声喊道:“我是混蛋!”
他心里非常难过,哭了起来。十九年来,他这是第一次哭。
大家知道,让·瓦让从主教家中出来时,他的思想已不再是从前那样了。他无法弄明白他内心发生的变化。他对主教超凡的行为和温和的言语,采取抗拒的态度。“您答应过我要成为诚实的人。我是在赎您的灵魂。我把它从邪恶的思想中拯救出来,交给仁慈的上帝。”这些话不断地在他耳畔回响。他用傲慢来对抗这非凡的宽容,这傲气是我们身上罪恶的堡垒。他朦朦胧胧地感到,主教的宽恕是使他产生动摇的最猛烈的袭击和最可怕的进攻;如果他抵抗这一宽恕,他就将永远冷酷无情;如若让步,就要放弃多年来别人的行为使他日积月累的、他自得其乐的满腔仇恨;这一次必须决出个胜负来,在他的恶和那人的善之间,一场战斗已经开始,这是一场大决战。
他脑海里闪着这些朦胧的思想,一面像醉汉那样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当他像这样目光迷乱地向前走时,是不是清楚地看到了他在迪涅的奇遇可能带来的后果呢?在人生的某些时候,会有一些神秘的声音来警告或骚扰我们,他是不是也听到了这些嗡嗡的声音呢?是不是有个声音在他的耳畔说,刚才他经历了命运的庄严时刻,再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从今以后,要么成为最好的人,要么就做最坏的人;也可以说,现在,他要么做得比主教更好,要么比苦役犯更坏;他想变好,就得成为天使,如果坚持为恶,就得变成魔鬼?
在此,我们要把前面说过的问题再提一下:在他的思想中,是否也朦朦胧胧有一丁点儿这样的想法呢?诚然,我们说过,不幸会使人变得聪明,但让·瓦让是否就能弄清楚我们指出的这一切,那就很难说了。即使他有这些想法,那也只是模模糊糊,而不是清清楚楚,而且只会使他陷入一种难以忍受的、几乎是痛苦的惶惑不安中。他刚从苦役牢这个丑恶和黑暗的怪物中出来,主教就给他的灵魂带来了苦恼,正如从黑暗中出来,强烈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一样。未来的生活,一种有可能实现的纯洁而灿烂的生活,展现在他眼前,使他惶惶不安,浑身颤栗。他的确茫然不知所措。正如猫头鹰骤然看见太阳升起会目眩神迷,这个苦役犯也因看到了美德而眼花缭乱,晕头晕脑。
有一点可以肯定,也是他未曾料到的,那就是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他身上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主教同他讲过话,而且深深打动了他的心,这个事实他是无法推翻的。
就在这种思想状态下,他遇见了小热尔韦,抢走了他的四十苏。为什么?他肯定无法解释。是因为他从牢里带出来的丑恶思想在起最后的作用,作最后的挣扎?是一种残余的冲动,力学上所谓的“惯力”在起作用?的确如此,不过也可能没这么复杂。简单地说,抢钱的不是他,不是人,而是野兽;当心智被无数新奇的念头纠缠,正在苦苦挣扎时,那野兽出于习惯和本能,糊里糊涂地把脚放到了那枚硬币上。当心智清醒过来,看见这一野蛮行径,让·瓦让不安地后退几步,发出了恐怖的叫声。
因为,抢那个孩子的钱这种事,他本来是不可能再做的了。这个奇怪的现象,只有在他那种思想状况下才会发生。
不管怎么说,他做的这件坏事,对他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它突然穿透并驱散了他心智上的混乱,把黑暗和光明分放两边,对他混乱的内心产生了影响,正如某些化学试剂能对某种混合物发生作用,使一种物质沉淀,另一种物质变得清晰可见。
最初,他还没来得及反省和思考,就像要逃跑似的,发狂般地奔跑起来,想找到孩子,把钱还给他。后来,当他发现这是白费力气,他便绝望地停了下来。当他大声吼叫“我是混蛋”时,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丑态,他已离开自己,觉得自己成了幽灵,他看见了那个活生生的、面目狰狞的苦役犯让·瓦让,手里拿着棍子,腰里束着工作服,背上背着背包,里面塞满了偷来的东西,脸色坚定而忧郁,满脑子罪恶的计划。
我们已看到,由于遭受太多的不幸,让·瓦让常常幻觉丛生。因此,他刚才似乎又产生了幻觉。他真的看见让·瓦让出现在他面前,看到了那张凶恶的嘴脸。他差点问自己那人是谁,他感到非常厌恶。
当人们陷入深深的幻觉中时,就会脱离现实。那是汹涌澎湃,又是极其平静的时刻。让·瓦让就处于这样的时刻。他已看不见周围真实的事物,他所看到的外界事物,正是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影象。
可以说,他面对面地注视着自己。同时,穿过幻觉,在神秘的心灵深处,他仿佛看见有个亮光。他起初以为是火炬。他更仔细地注视这出现在他意识中的亮光,发现它是个人,这个火炬便是主教。
他的意识轮番注视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主教,一个是让·瓦让。要削弱第二个人的气势,非得主教才行。这种神思恍惚,有一种奇异的效果,他的幻觉越是延长,主教在他眼里就变得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灿烂,而让·瓦让则愈来愈渺小,愈来愈模糊,到后来就只剩下一个影子,最后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主教一人了。他用灿烂的光辉,照亮了这可怜人的整个心灵。
让·瓦让哭了很久。他泪如雨下,嚎啕大哭,比一个女人更软弱,比一个孩子更恐惧。
他哭着哭着,脑子越来越明亮,那亮光是异乎寻常的,既令人陶醉,又使人害怕。他从前的生活、第一次犯罪、漫长的赎罪、外表变得迟钝、内心变得冷酷、出狱、复仇计划、主教家发生的事、最后干的一件坏事——抢了一个孩子四十苏,这个罪行发生在主教对他宽恕之后,更显得卑鄙和丑恶——所有这一切,都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从没看得这样清楚过。他审视自己的一生,感到他的一生丑恶无比;他审视自己的灵魂,感到他的灵魂令人厌恶。但是,和煦的阳光照亮了他的生命和灵魂。他仿佛在天堂的照耀下,看到了撒旦。
他像这样哭了多久?哭完后他做了什么?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只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有个到格勒诺布尔去运货的车夫,那天夜里三点钟到达了迪涅,当他经过主教府所在的街时,看见有个人在黑暗中跪在比安维尼大人家门口的石头路面上,好像在做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