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八一七年(3)

他们是快乐的化身。幸福的情侣经过哪里,便向生命和大自然发出深切的呼唤,使万物散发出温柔和光芒。从前有个仙女,专为恋人们创造了草地和树林。因此,情人们便不断逃学到田野里,只要灌木丛和学生存在,逃学的事就不会停止。因此,思想家对春天情有独钟。不管是贵族还是小贩,公爵、封臣还是乡下人,或者照从前的提法,是朝臣还是市民,全都是这个仙女的臣民。人们欢笑着,互相寻觅着,天空中洋溢着赞颂爱情的光明。爱使世界变得多美啊!公证处的文书成了神仙。情人们低声哼叫,在草丛中追逐,奔跑中搂住细腰,难懂的情话犹如动听的乐曲,一个音节迸发出无限的爱意,口对口抢夺樱桃,所有这一切,都像一股火焰在燃烧,升向灿烂的天空。美丽的姑娘们万般温柔,不顾一切地奉献自己。这仿佛无止无境。哲学家、诗人、画家望着这些心醉神迷的情侣,眼花缭乱,不知所措。华托[137]高喊:“到爱情岛去!”平民画家朗克雷[138]望着市民飞向蓝天。狄德罗[139]向一切轻狂的爱情张开双臂,于尔菲[140]在他描绘的爱情中,把德落伊教的祭师也拉了进去。

吃完午饭,四对情侣便去当时叫“国王园圃”的地方,观赏刚从印度运来的一种植物。那植物叫什么名字,我已忘了。当时,全巴黎的人都被吸引到了圣克鲁。那是一种怪诞而可爱的灌木,树干高大,无数树枝细如丝线,蓬蓬松松,没有叶子,披满了成千上万朵白色小花,就像一头插满白花的蓬发。前来观赏的人络绎不绝。

看完了树,托洛米埃大声说:“我请你们骑毛驴!”和赶驴人讲好价钱后,他们便骑着毛驴,从旺夫和伊西往回走。在伊西,有一个小插曲。公园的大门碰巧敞开着。那公园是国有财产,当时被军需官布甘占有。他们越过栅栏门,到石窟里去参观了隐修士模拟像,又去闻名遐迩的镜厅体验了一番神秘的效果。那镜厅是一个挑动情欲的陷阱,适合于变成百万富翁的好色之徒,或变成普里阿普斯的蒂卡雷[141]。贝尼教士[142]颂扬过的两棵栗树之间,挂着一个大秋千,他们用力荡了一会。美女轮流荡着,笑声飞扬,裙摆飘舞,格勒兹[143]要是在场,就有了作画的素材;托洛米埃是图卢兹人,多少有点像西班牙人,因为图卢兹和托洛萨[144]很相近,他用单调而忧伤的旋律,唱起了一首古老的西班牙歌谣,词作者大概看见一个漂亮姑娘在两棵树中间荡秋千,兴致大发而创作了这首歌:

我来自巴达霍斯,

爱情在向我召唤。

我的整个灵魂啊

全在我的眼睛里,

因为你露出了啊

美丽迷人的双腿[145]。

惟有芳蒂娜呆在一旁。

“我不喜欢这样做作。”法武丽特刻薄地嘀咕道。

下了毛驴,他们又换了种玩法。他们乘船渡过塞纳河,从帕西步行到星形城门。我们记得,他们五点就起床了,可是,正如法武丽特说的:“星期天是没有疲劳的。疲劳在星期天也休息了。”将近下午三点,四对情侣兴冲冲地到了博戎游乐场,从蜿蜒起伏的滑车道上冲下来;那滑车道是个奇妙的建筑,矗立在博戎高地上,从香榭丽舍大街望去,只见树梢上蜿蜒着它的轨道。

法武丽特不时地嚷嚷:

“惊喜呢?我要惊喜。”

“别急嘛。”托洛米埃回答。

五 在邦巴达小酒馆

他们玩过滑车道后,便想到了吃晚饭。八个容光焕发的年轻人最后有点累了,就到邦巴达小酒馆里歇歇脚。这家酒馆,是赫赫有名的餐馆老板邦巴达在香榭丽舍大街开的分店,那时候,在里沃利街,德洛姆巷的旁边,可以看见总店的招牌。

一个大而寒酸的房间,尽头有个凹室,里面有张床(因为是星期天,酒店客满,只好将就了);两扇窗子,站在窗口,越过榆树,可以眺望塞纳河及其堤岸;八月明媚的阳光掠过窗口;两张桌子,一张桌上喜气洋洋地堆着一束束鲜花,混杂着男男女女的帽子;另一张桌上坐着四对情侣,兴高采烈地围着一堆盘碟、酒杯、酒瓶,啤酒罐夹杂在葡萄酒瓶中间。桌上一片狼藉,桌下一片混乱,正如莫里哀描绘的:

他们的脚在桌下你踩我踢,

咯噔咯噔,弄出一片声音。

早晨五点开始的郊游,到了下午四点半就成了这个情景。太阳西斜,他们的兴致也减退了。

香榭丽舍大街阳光充足,人流滚滚,到处是阳光和尘土,那是构成光荣的两个成分。马尔利雕刻的大理石马,兀立在金色的尘土中,引颈长嘶。华丽马车熙来攘往。一队气派的近卫骑兵,号手开道,行进在纳伊大街上。杜伊勒利宫的圆顶上飘扬着一面白旗,夕阳将白旗染成了粉红色。已恢复路易十五广场旧称的协和广场熙熙攘攘,挤满了心满意足的行人。许多人纽扣的云纹饰带上垂着一朵银百合花,一八一七年,云纹饰带尚未从纽扣上消失。到处有行人围着圆圈,鼓着手掌,观看小女孩们迎风跳轮舞,唱回旋曲,那首曲子在当时非常有名,是用来歌颂波旁王朝,鞭挞百日帝政的,其中的迭句是:

把根特的伯伯[146]还给我们,

把我们的伯伯还给我们。

一群群郊区居民,穿着节日的盛装,有的也像市民那样佩着百合花,分散在巨大的马里尼方形广场上,玩套环游戏,骑木马旋转;还有的人在喝酒;印刷厂的几名学徒,头上戴着纸帽;他们笑声四溢。一切都喜气洋洋。那是国泰民安的时代,王权十分牢固。巴黎警察局长昂格莱在给国王的一本密奏中,谈到巴黎郊区的情况,结尾写了这样几句话:“总之,陛下,这些人是没什么可怕的。他们像猫一样无忧无虑,懒散怠惰。外省的贱民蠢蠢欲动,巴黎的百姓却安分守己。这些人的个儿都很小。陛下,他们两个人连起来,才抵得上您的一个近卫兵。首都的老百姓毫不可怕。值得注意的是,五十年来,他们的个儿比从前更缩短了。巴黎郊区的人民,比大革命前更矮小了。他们丝毫也不危险。总之,他们都是贱民,驯良的贱民。”

巴黎的警察局长们不相信猫会变成狮子。可这却是事实,这正是巴黎人民创造的奇迹。况且,猫虽被昂格莱伯爵视若敝屣,但在古代共和国却很受青睐,被视作自由的象征:在科林斯[147]的广场上,有一只巨大的青铜猫,仿佛要与比雷埃夫斯[148]的无翅智慧女神遥相呼应。王朝复辟时期的警察太天真,对巴黎人民的看法太“乐观”。他们绝非人们认为的是“驯良的贱民”。巴黎人对于法国人,正如雅典人对于希腊人。谁都没有巴黎人睡得好,谁都没有巴黎人轻浮和懒惰,谁都没有巴黎人忘性大,然而对这一切不要信以为真。巴黎人可以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可一旦事关荣誉,就会有万夫莫当之勇。给他们一支长矛,他们就会干出八月十日[149]的举动;给他们一杆枪,就会有奥斯特里茨的胜利。他们是拿破仑的支柱,丹东的后盾。为了祖国吗?他们可以扛起武器;为了自由吗?他们可以喋血街头。注意!他们冲冠的怒发谱写过英雄史诗;他们的工作服可与希腊人的短披风相比拟。当心!他们会把一条普普通通的格雷纳塔街,变成卡夫丁峡谷[150]。时候一到,这郊区的人民就会长大,这矮个子的人就会站起来,就会怒目而视,他们的气息会变成大风暴,从他们纤弱干瘪的胸腔,会呼出强风,足以动摇阿尔卑斯山的丘壑。多亏巴黎郊区人,加上武装的军队,大革命才得以征服欧洲。他们唱歌,是因为他们快乐。假如让他们唱的歌同他们的性情相称,那你就看吧!如果他们唱来唱去只唱《卡马尼奥拉[151]》,那他们只会推翻路易十六;你若让他们唱《马赛曲》,他们就能拯救全世界。

我们在昂格莱的奏章页边写完这段评语后,回过头再来谈我们的四对情侣。我们已说过,晚饭快吃完了。

六 爱情篇

席间闲谈和情话,二者都不可捉摸:情话是云雾,闲话是烟雾。

法默伊和大丽花哼着歌,托洛米埃喝着酒,瑟芬畅笑着,芳蒂娜微笑着。利斯托利埃吹着在圣克鲁买的木喇叭。法武丽特含情脉脉地看着布拉舍韦,对他说:

“布拉舍韦,我爱你。”

这话引出了布拉舍韦的一个问题:

“法武丽特,假如我不爱你了,你怎么办?”

“我!”法武丽特大声喊道。“啊!别这样说,哪怕是开玩笑!假如你不爱我了,我就扑到你身上,抓伤你的脸,撕破你的皮,往你身上泼水,让人把你抓走。”

布拉舍韦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得意和快意地微笑了。法武丽特接着又说:

“是的,我会把警察喊来!啊!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这个坏蛋!”

布拉舍韦狂喜不已,身子往椅背上一仰,自豪地闭上了眼睛。

大丽花一边吃,一边乘着喧闹声悄悄对法武丽特说:

“你对你的布拉舍韦,真的那么喜欢吗?”

“我才讨厌他呢。”法武丽特又抓起叉子,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他太抠了。我喜欢我家对面的那个小伙子。他人很好,那个年轻人。你认识他吗?他很有演员的派头。我喜欢演员。他一回到家,他母亲就说:‘啊!上帝!我又不得安宁了。他又要大叫大嚷了。喂,我的朋友,你又要把我的脑袋吵炸了!’因为他会满屋子乱跑,爬到住着耗子的阁楼上,爬进黑洞洞的地方,能爬多高,就爬多高,又是唱歌,又是朗诵,谁知道他在搞什么!连楼下的人都听得见。他在一个诉讼代理人那里写写状子,每天能挣二十苏。他父亲曾是圣雅克奥帕教堂的唱经人。啊!他太好了!他爱我爱得发狂。有一天,他见我在揉面做煎饼,就对我说:‘小姐,您把您的手套做成煎饼,我也敢吃。’只有艺术家才会说这样的话。啊!他太好了!我现在对这个小伙子都着迷了。这没什么,我照样对布拉舍韦说我爱他。我多会撒谎啊!嗯?我多会撒谎啊!”

法武丽特停了停,继而又说:

“大丽花,你看,我很愁闷。一夏天都下雨,风也让我心烦,风平息不了我心中的怒火,布拉舍韦是个小气鬼,菜场上几乎买不到豌豆,不知道吃什么好,正像英国人说的,我得了‘忧郁症’了,黄油贵得吓人!再说,你看,我们吃晚饭的地方还有一张床,真可怕,这让我对生活都没兴趣了。”

七 托洛米埃妙语连珠

这期间,有几个人在唱歌,其他人在聊天,大家七嘴八舌,一片嘈杂。托洛米埃发话了:

“不要信口乱说,也不要说得太快。”他大声喊道,“要语惊四座,就得想一想再说。太多的随兴而谈,大脑就会空虚。流淌的啤酒堆不起泡沫。先生们,不要急。大吃大喝,也得有吃喝的气派。让我们专心致志地吃饭,细细品尝佳肴。不要着急。看看春天,它来得太急的话,就会烧起来,也就是说会冻僵。过于热忱,会毁掉桃树和杏树。过于热忱,会扼杀盛宴的雅兴和快乐。先生们,不要热忱!在这一点上,格里莫·德·雷尼埃[152]和塔列朗的看法一致。”

大家嗡嗡地表示反对。

“托洛米埃,让我们安静点吧。”布拉舍韦说。

“打倒暴君!”法默伊说。

“邦巴达,邦邦斯,邦博施[153]。”利斯托利埃喊道。

“今天是星期天嘛。”法默伊又说。

“我们够有分寸的了。”利斯托利埃补充说。

“托洛米埃,”布拉舍韦说,“瞧我的安静样子!”

“你是安静侯爵。”托洛米埃回答说。

这个平庸的文字游戏,犹如一块石头扔进池塘,激起了反响。蒙卡尔姆侯爵[154]是当时很有名的保王党人。所有的青蛙都闭上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