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善人(5)

九 妹妹谈哥哥

为使大家了解迪涅主教先生的家庭情况,了解那两位圣女如何自觉地、无需他开口地将自己的行为和思想,甚至女人易受惊吓的本能,屈从于主教的习惯和意志,最好是把巴蒂斯蒂娜写给她儿时的朋友布瓦舍弗龙子爵夫人的信抄录下来。那封信就在我们手中。

仁慈的夫人,我们天天都在念叨您。这是我们的习惯,但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您想像一下,马格卢瓦太太在洗刷打扫天花板和墙壁时,发现了一些东西。现在,这两个糊着旧墙纸,刷过石灰水的房间,同您的城堡相比毫不逊色了。马格卢瓦太太把墙纸全撕掉了。在墙纸下面发现了一些东西。我的客厅里没有家具,我们用来晾衣服,它有十五尺高,十八尺见方,天花板昔日涂了金色,和您家一样,也有搁栅。从前做医院时,天花板上蒙了层布。还有我们祖母时代流行的细木护壁板。但值得一看的是我的房间。马格卢瓦太太在至少有十层的墙纸下面发现了一些画,虽称不上好画,但还说得过去。画的是忒勒玛科斯被密涅瓦[37]封为骑士的场面。另一幅是他在花园里。花园的名字我记不清了。总之,那是罗马贵妇们只去一夜的地方。我该怎么对您说呢?那上面有罗马的男男女女(此处有个字看不清),及他们的随从。马格卢瓦太太把它们揩得干干净净,今年夏天,她还要把损坏的地方补一补,重新上上油漆,这样,我的房间将变成一个真正的博物馆了。她在顶楼的一个角落里,还发现了两张半边靠墙的古式蜗形腿木桌子。但重上一次金漆,要花十二利弗,还不如把这钱送给穷人。再说,样子也很难看,我宁愿要一张红木圆桌。

我一直都很快乐。我哥哥心地非常善良。他把一切都给了穷人和病人。我们过得很拮据。这里的冬天很难熬,确实应为缺衣少食的人做些事。我们还算有火,有灯。您看,这已够舒服的了。

我哥哥有他自己的习惯。他聊天时,常说一个主教应该这样。您想想,家里的门从来不关。谁都可以进来,一进门,便是我哥哥的屋子。哪怕是夜里,他也不害怕。照他的说法,这是他的勇敢。

他不愿我和马格卢瓦太太为他担心。他随时都有危险,可他甚至不愿我们露出担忧的神色。我们得理解他。

他常常雨天出门,在雨水中行走,冬天还要东奔西走。他不怕走夜路,不怕路途危险,遇到坏人。

去年,他只身一人,去了一个盗贼出没的地方。他不愿带我们去。他去了半个月。大家以为他死了,可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什么事也没发生。他还说:“你们瞧我是怎样被抢的!”他打开一只箱子,里面装满了昂布伦大教堂的宝物,是强盗们送给他的。

那次他回来时,我和他的几位朋友走出两里[38]路去迎接他,我禁不住数落了他几句。当然我很小心,等车子开动发出声音时才说的,生怕别人听见。

起初,我心里老想,任何危险都挡不住他,真让人受不了。现在,我已习以为常。马格卢瓦太太有时还要阻挠他,我就给她使眼色让她别管他。他想冒险,就让他去冒吧。我带着马格卢瓦太太回家,我回到我的房间,为他祷告,然后进入梦乡。我心里很平静,因为我知道,万一他遇到不测,我是不会活下去的。我将随我的哥哥和主教一起去见仁慈的上帝。马格卢瓦太太对他的冒险做法比我更难适应,她说他这样做太不谨慎。但现在她也习惯了。我们俩一起为他祈祷,一起提心吊胆,然后我们进入梦乡。魔鬼想进我们家,就让它进吧。再说,在我们家里有什么好怕的呢?有一个人总和我们在一起,他是世上最强的人。魔鬼可以进来,但仁慈的上帝住在这里。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现在,我哥哥甚至无须对我说一句话。他不说话,我都知道他的心思,我们把自己献给了上帝。

同一个胸怀坦荡的人在一起,就应该这样。

您打听福克斯家的情况,我问过我哥哥了。您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他一直是忠实的保王派。的确,那是康城财政区的一个历史悠久的诺曼底世家。从拉乌尔·德·福克斯、让·德·福克斯、托马·德·福克斯到今天,已有五百年了。他们都是贵族,其中一个是罗什福尔的领主。最后一个是居伊艾蒂安亚历山大,当过骑兵团长,在布列塔尼的近卫骑兵队里也干过什么。他的女儿玛丽路易丝嫁给了阿德里安夏尔·德·格拉蒙,他是路易·德·格拉蒙公爵的儿子,那公爵是法兰西封臣,近卫军上校,陆军少将。福克斯也写做福克或富克。

仁慈的夫人,请代求贵戚红衣主教先生为我们祈祷。至于您亲爱的西尔瓦妮,她没给我写信是对的,她呆在您身边的时间很短。希望她身体健康,按您的要求学习,永远爱我。您转达的问候我已知悉。我感到很高兴。我的身体不算太坏,但我一天比一天消瘦。再见,纸已写满,就此搁笔。祝万事如意。

巴蒂斯蒂娜

一八……年十月十六日于迪涅

又及:您的小姑同她的新家仍住在此地。您的侄孙非常可爱。您知道吗?他快五岁了。昨天,他看见一匹马经过,腿上绑着护膝,他说:“它膝盖上的是什么呀?”这孩子真讨人喜欢!他弟弟拖着破扫把,当作马车,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吆喝着:“吁!”

从信中可以看出,这两个女人懂得服从主教的生活方式;女人对男人的了解,胜过男人对自己的了解,这是女人特有的本领。迪涅的主教表面看来一向温和质朴,但常常做出一些伟大勇敢的惊人之举,却仿佛连他自己都没料到。她们胆战心惊,但任他去做。有时,马格卢瓦太太试图劝阻,但总是在他做之前,绝不在做的中间和做完之后。一件事开始做了,她们从不打扰他,连个手势也不会有。有时候,无须他开口,甚至连他自己——因为他非常纯朴——也许还没意识到,她们就会隐隐感到他在行主教之职。于是,她们静静地呆在家里,犹如两个影子。她们盲目地为他服务,如果消失即意味着服从,她们就会消失。凭着她们极其敏锐的本能,她们知道有时对他表示关切,可能会妨碍他的行动。她们了解他,不是说了解他的思想,而是他的性格,因此,明知他会有危险,也不再去管他。她们把他托付给了上帝。

况且,巴蒂斯蒂娜在她的信里说了,如果她哥哥死了,她会随他而去。马格卢瓦太太虽没这样说,但她知道也会这样做。

十 主教面对闻所未闻的思想

在巴蒂斯蒂娜小姐写那封信后不久,主教先生又做了一件事。照全城人的说法,这件事的危险甚于上次去强盗出没的山中。

在迪涅附近的乡下,有个离群索居的人。此人曾是——我们不回避刺耳的字眼——国民公会[39]议员。他姓G。

在迪涅这个小世界里,谈起国民公会议员G来,总有点心惊肉跳。一个国民公会议员,能想像得出是什么样子吗?那是在以“你”和“公民”相称的年代。此人近乎妖魔鬼怪。他虽没投票处死国王,但也差不了多少。他是半个弑君者。那时候,他不可一世。合法王朝复辟[40]后,怎么没有把他送上重罪法庭?没砍他的头倒也罢了,处理从宽嘛,可也该让他终身流放呀。真是个教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再说,他是个无神论者,那些人全这样——这都是蠢鹅对秃鹫的说长道短。

那么,G究竟是不是秃鹫呢?他离群索居,看起来真有点野蛮的味道,据此判断,可以说他是个秃鹫。他对处死国王没投赞成票,因此没被列入流放的名册中,得以留在法国。

他住的地方非常偏僻,在一个荒凉的山沟里,离城三刻钟,周围没有一个村庄,没有一条道路。据说,他有一块地,一个洞,一个窝。没有邻居,甚至没有人路过。他住进那个山沟后,通往那里的小路便隐没在荒草中了。人们谈起那个地方,如同在谈刽子手的魔窟。

可主教却陷入沉思。他经常眺望天边的那个地方,一丛树木标志着那位老国民公会议员居住的山沟。他说:“那里住着一个孤独的灵魂。”

可他心里还补上一句:“我得去看看他。”

但老实说,这个念头初看合乎情理,可经过一番思考后,他又觉得它奇怪而荒谬,有点儿令人反感。因为他内心也赞成大家的看法,那位国民公会议员使他产生了一种近乎仇恨的感觉,用反感二字最恰如其分,虽说他自己若明若暗。

可是,羊身上有疥疮,牧羊人就应该望而却步吗?不能。可那又是怎样的一头羊啊!

善良的主教不知所措。有时,他朝那个方向走去,然后又转身回来了。

一天,一个牧童模样的男孩来找医生,他是在那破屋里侍候国民公会议员的,说那老坏蛋快死了,他已全身瘫痪,过不了夜了。这消息在城里不胫而走,有些人还说:“谢天谢地!”

主教拿起拐杖,披上棉袍(前面说过,他的教袍太旧,再者,天一黑就会起风),他就出发了。

主教走到那个遭人唾弃的地方时,太阳就要落山了。他看到那巢穴就在眼前,禁不住心怦怦直跳。他跨过一条水沟,越过一道篱笆,掀开一扇栅门,走进一个荒芜的小园子,大胆地朝前走了几步,突然,他在荒地的尽头,一片高大的荆棘丛后面,看见了那个巢穴。

这是一个低矮而穷困的小窝棚,却干干净净,正面钉着一个葡萄架。

门前有张旧轮椅,一种农家用的扶手椅,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向着太阳微笑。

在老头身旁,站着一个小男孩,就是那位小牧童,正在把一罐牛奶递给他。

主教正在观望,忽听见那老头提高嗓门说:“谢谢,我什么都不需要了。”他边说,边把笑脸从太阳转向孩子。

主教向前走去。老头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脸上顿时露出万分惊讶的神色。他把历尽一辈子沧桑后可能有的惊讶都凝聚在脸上了。

“我来这里后,”他说,“第一次有人上我的家。先生,您是谁?”

主教回答:

“我叫比安维尼·米里埃。”

“比安维尼·米里埃!听说过这个名字。您就是老百姓所叫的比安维尼主教大人吗?”

“是我。”

老头微笑着说:

“这么说,您也是我的主教了?”

“可以说吧。”

“请进,先生。”

国民公会议员向主教伸出手,但主教没同他握手,只是说:

“看来我受骗了,但我很高兴。看您的样子,您肯定没病。”

“先生,”老头说,“我会好的。”

他停了会儿,又说:

“过三个钟头,我就要死了。”

继而又说:

“我略懂医道。我知道临终是什么情形。昨天,我只是脚发冷,可今天已冷到膝盖了。现在,我感到我的腰部直发冷。冷到胸口就会死的。太阳很美,是不是?我让人把我推到外面,是想最后看一眼世界。您可以同我说话,这累不着我。您来看一个快死的人,这很好。这个时刻应该有人在场。谁都有怪癖,我想坚持到黎明。可我知道,我最多只有三个小时了。那时天就黑了。可这有什么关系!死是很简单的事。用不着早晨。好吧。我就在星光下死去吧。”

老头转向牧童。

“你去睡吧。昨天你一夜没睡。你累了。”

孩子进屋去了。

老头目送孩子进屋,又喃喃自语般地说:

“他睡觉的时候,我死去。这两种睡眠,能友好相处。”

主教本该激动的,但他却没有。他不相信这样的死法有上帝的存在。我不想隐瞒,宽大的胸怀也会有细微的矛盾,也应加以指出:平时,遇到这种情况,有人称他为主教大人,他会付之一笑,可现在那人没称他主教大人,他却有点不舒服,差点想反过来喊他一声“公民”。他想带着气愤的心情坦率地同他谈一谈,那是医生和神甫惯常的心情,但这对他却是少有的。不管怎样,这个人,这个国民公会的议员,这个人民的代表,曾是个不可一世的人物。主教的心情骤然严肃起来,这在他也许是生平第一次。

可是,那位议员却谦和而友好地打量他。从这种神态中,可以分辨出即将化作骨灰的人特有的谦恭态度。

而主教呢,他平时力戒有好奇心,他认为对人好奇会使人受到冒犯,可此刻却情不自禁地端详起这位议员来。他这样仔细端详,并非出自同情,如果面对另一个人,他也许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但这是个国民公会议员,他感到,这样的人似乎已不受法律的保护,甚至也不值得同情。

G已是八十岁高龄,但神态镇静,声如洪钟,几乎腰不弯背不驼,生物学家见了,会惊讶不已。那场革命有过许多像这样与时代相称的人。我们感到,这个老人是个久经考验的人。尽管快要死了,仍保持着健康的一切特征。他目光炯炯,声调有力,肩膀的动作非常强健,这一切,会使死神望而却步。伊斯兰教中接引亡灵的天使阿兹拉埃尔见了会调头就走,以为走错了门。G似乎要死了,因为他很想死。他在临终时,仍很自由。只有两条腿不能动弹。黑暗抓住了他的腿。脚已经死了,凉了,但脑袋依然生机勃勃,思维依然清清楚楚。在这庄严的时刻,G就像东方神话中的那位国王,上半身是肉体,下半身是石躯。

一旁有块石头,主教坐了下来,突然开始了谈话。

“祝贺您,”他用谴责的语气说,“您总算没有投处死国王的票。”

议员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总算”二字隐含的讽刺意味。他作了回答。脸上的笑容已全部消失。

“不要太祝贺我,先生。我可是投了消灭暴君的票的。”

一个语气严厉,另一个语气严肃。

“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人有一个暴君,那就是愚昧。对这个暴君,我是赞成处以死刑的。这个暴君孕育了王权,是从错误中产生的权力,而知识的权力则是来自真理。人只应该接受知识的统治。”

“还有良心。”主教补充说。

“一回事。良心是我们身上与生俱在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