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性的复活(1)

托尔斯泰是人类文化史上灿烂的巨星。他的三部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是他的代表作,是世界文学宝库中永不磨灭的珍品。而《复活》是托尔斯泰世界观发生剧变后,呕心沥血写出的最后一部长篇巨著,公认为是托尔斯泰创作的顶峰,是他一生思想和艺术的总结。

一八八七年六月,法院检察官柯尼拜访托尔斯泰,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叫罗扎丽·奥尼的妓女,被控偷了醉酒的嫖客一百卢布,因此被判四个月监禁。陪审人员中有一个上流社会的青年,发现罗扎丽原来是他的亲戚家的养女。几年前他客居彼得堡时诱奸了这个姑娘,姑娘怀孕后被赶出门来。后来姑娘生了孩子,孩子送进育婴堂,姑娘沦落为妓女。那青年良心发现,想方设法同女犯会面,并请求柯尼予以帮助,表示愿意同女犯结婚以赎罪。不幸那女犯在狱中死于斑疹伤寒。

这故事使托尔斯泰很受震动。他决定以此为题材写一部小说。

他于一八八九年动笔。一八九五年完成第一稿。但他很不满意,认为小说容纳现实生活的广度和透视生活的深度都不合要求。后来又不断地探索,重写,先后六易其稿,到一八九九年才写成。前后历时十年之久。

托尔斯泰在这十年中参观了许多监狱,到法庭旁听,接触了不少囚犯、法官、狱吏,到农村调查农民生活,查阅大量档案资料,不断地深入观察和认识现实生活,深入地思考。他把自己的观察和思考所得,融汇在艺术形象之中。实际上他是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把自己对社会、人生的见解全部融汇在这部作品之中。他自己的说法是:“我以为,这是我所写的全部作品中最好的东西。”

评论家也都认为这是托尔斯泰最重要的代表作。因为这不仅代表托尔斯泰的最高艺术成就,而且容纳了托尔斯泰对待社会、人生的全部思想,包含了他的全部先进思想,也包含了所谓他的思想缺陷。

《复活》写的是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和女主人公玛丝洛娃精神的复活,主要是聂赫留朵夫精神的复活。小说中多次写到,在聂赫留朵夫身上,精神的人与兽性的人经常在较量。聂赫留朵夫大学时期是一个纯洁、热诚、朝气勃勃、有美好追求的青年,进入军队和上流社会后,过起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兽性的人统治了他,精神的人被压制了,沉睡了。他第二次见到玛丝洛娃,以及后来的七八年,便是兽性的人统治着他的时期。正是在这一时期他诱奸了玛丝洛娃,并将她抛弃,而使她沦落到后来的悲惨地步。直到在法庭上巧遇玛丝洛娃,回想当年,抚今追昔,良心发现,精神的人苏醒了,渐渐战胜兽性的人,精神的人终于复活了。

精神的人在聂赫留朵夫身上一旦苏醒,他对一切的感觉都不同了。他常常有羞愧的感觉。他在玛丝洛娃面前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明白,她的苦难是他造成的;他在农民面前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明白,他的贵族生活靠的是农民的血汗。他感到自己又卑鄙又可耻。他感到自己一贯的所作所为是这样,感到自己这一阶层许多人的所作所为也是这样。精神的人一旦复活,他就用全新的观点观察起社会、社会制度、法律和宗教。事实上,聂赫留朵夫与玛丝洛娃的故事只是小说中人物活动的纽带,而大量篇幅写的却是聂赫留朵夫对社会、人生的观察和见解,也可以说是托尔斯泰对社会、人生的观察和见解。聂赫留朵夫是托尔斯泰的代表者,是托尔斯泰思想、感情的载体。

聂赫留朵夫对待一些社会重要问题的见解和态度怎样呢?

对待土地问题:聂赫留朵夫认为土地和水、空气一样,不应成为任何人的私有财产。地主不能继续霸占土地,必须把土地交给种地的人。怎样交法?聂赫留朵夫先后采取了两种做法:一是交给农民去种,收取很低的地租;一是交给农民,地主不收取任何代价,只是让农民按土地质量拿出一些钱作为农民集体的公积金。他认识到,地主无权收取任何地租,所以认为后者更合理。

对待整个贵族阶级的态度:贵族阶级的人自认为是上等人,然而聂赫留朵夫看清了贵族阶级是肮脏的,其生活趣味是卑劣的。他认为真正的上等人是劳动者和革命者。他认为自己作为贵族阶级的一员,也是卑劣、可耻的。他不但有这样的认识,而且采取了实际行动:放弃土地,不要仆人,离开阔绰的家,搬进公寓,抛弃贵族生活。在思想上,在行动上都背叛了自己的贵族阶级。作为托尔斯泰的代表的聂赫留朵夫是这样,托尔斯泰也是这样。托尔斯泰以八十二岁高龄离家出走,突患肺炎死在阿斯塔波沃小站,以最决绝的态度表明了自己背叛贵族阶级的立场。

对待封建官僚制度:聂赫留朵夫为玛丝洛娃的事到处奔波求情,从而展示了形形色色官僚的嘴脸。他们残忍暴戾,嗜血成性,背信弃义,口蜜腹剑,麻木不仁,贪赃枉法,而最可怕的是,有些人本来是善良宽厚的,一旦当了官,就不能不变得麻木、残忍起来。而且势必结成一伙,官官相护。这就不是若干人的问题,而是普遍问题,官僚制度问题。在接近结尾时出现了一个彗星式的无名老头子,主张不要皇上,不要任何当官的。

对待宗教:认为官办教会是欺骗和愚弄人民、维护专制政体的工具。他赞成基督教所提倡的博爱、平等的教义,认为教会的许多做法都是违反基督教教义的。小说中对官办教会进行了无情的揭露。接近结尾出现的无名老头子就说,各人相信自己的心灵,就不分什么教什么派了。这就是主张凭良心办事。上帝就在每个人心中。

对待法律和监狱:依照聂赫留朵夫的看法,监狱里的罪犯,一部分是根本无罪的,一部分是因为精神道德水平高于一般水平,如革命者、罢工者,还有一部分是犯了罪的,可是社会对他们犯的罪比他们对社会犯的罪大。所谓社会对他们犯的罪,指的是剥夺了他们的生产和生活资料,为了活命,他们不得不“犯罪”。那个无名的老头子是这样说的:“法律哩!他们先把所有的人抢得光光的,把人家所有的土地、所有的财产都夺过去,算成自己的,把反对他们的人统统杀死,然后再定出法律,不准抢劫,不准杀人。要是他们先定出法律就好了。”

对待革命者:聂赫留朵夫认为他们都是极好的人,精神道德面貌高于一般水平。他本来因为革命者采取恐怖手段,所以对革命者有些反感,可是接近之后,才知道政府对他们太残酷,他们不得不采取恐怖手段。他最敬爱的克雷里佐夫,本来是个又斯文又和善的大学生,可是目睹残酷的现实之后,变成了民意党破坏小组的组长。

在许多根本性问题上,聂赫留朵夫都表现出当时先进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