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大胤的使者在城外猎了三围,归来的时候已经暮色浓重。因为担心妹妹的病情,西泽尔甚至没有来得及去自己的行宫换下身上的猎装,就匆匆来到了圣泉殿。然而,很快他就吃惊地发现床上空无一人,那个娇弱的病人已经不在房中。
在他严厉的询问里,有个侍女战战兢兢的上前,恭谨的回答说公主已经能起身了,用过晚膳后,去了镜宫里试嫁衣。
嫁衣?西泽尔只觉得心里微微一痛,将斗篷和帽子捏在手里,返身离开。
一路上无数侍女对他行屈膝礼,宛如一排排在风里伏倒的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今日那些侍女的脸色都有些异样,隐隐藏着惊恐,连平日最擅长卖弄风情的侍女都变得苍白木讷,视线一和他接触就避了开去。
怎么了?他心里陡然有某种不祥的联想,疾步向着镜宫走去。
走到镜宫门外的时候,出乎意料的看到一群侍女都站在廊下。为首的苏娅嬷嬷脸色有些不大好,侍女们噤若寒蝉地各自垂头,躲在廊柱的阴影里。
“阿黛尔怎么了?”他失声,“她在哪里?”
“殿下,公主没事,”苏娅嬷嬷禀告,“她一个人在里面试嫁衣,命我们都暂时离开。”
西泽尔松了一口气,想也不想的推门而入,沿着巨大的螺旋楼梯急急向楼上走去。
“镜宫”本名圣灵殿,用来收藏历代教皇收集的圣物,因为四壁都镶有无数面华丽的镜子而得名——那些镜子共计一千零一面,每一面都出自于西域名师打造。
入夜的镜宫里没有一个人,他独自走上楼梯,无数的影子在镜子里徘徊。月华在镜面上流转,折射,让整个宫殿焕发出一种梦幻般的光芒。
楼上还是空无一人,空空荡荡,只有充满了香气的风在吹拂。纱帘飞起,拂过地上的箱笼。那一片金色的箱笼里有无数的珠光宝气四射而出,几乎耀住了走上楼梯的人的眼睛。
——那,是教皇为唯一女儿的第二次出嫁准备的嫁妆。
为了与胤国在东陆的霸主地位相配,所以公主这次的陪嫁甚至比第一次出嫁更为奢华。整整六十四口金雕的大箱被码放在地板上,从珠宝、织物、香料、金银器皿到书籍、绘画,应有尽有,极尽奢华。甚至在一侧墙下还排列着一整套举世罕见的阿尔弥雪山紫杉打造的皇室家具——放满了整个二楼,显示着以宗教统治西域的教皇国翡冷翠的富庶和强大。
然而,在所有的箱笼之外,一个雕刻着六翼天使的架子上空空如也,那件新做好的嫁衣已经不知所终。
“阿黛尔?”他看了一眼衣架,低声呼唤。
房间里还是空无一人,只听到隐约的风声。他向四周看了一眼,镜子里,无数个“他”也同时回首,在冷月下四顾。
是又躲起来了么?
他穿行在宫殿里,在一口雕刻着西番莲图案的大衣橱前停下。
那口衣柜已经被重新漆过,也补了金粉,和这一套精雕细作、镶满了宝石的新家具全无二样。它静默地伫立在月光里,完全换了一副崭新的模样,只有把手还是沉重的镏金玫瑰,仿佛被某种利器砍中过,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缺口。
这个亨利一世时代遗留下的柜子,对他而言熟悉得就像摇篮一样——从小,这里是他们兄妹两人捉迷藏时的隐身地,也是相互舔伤口和倾诉的地方,是他们的庇护所和安全港,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他们都会双双躲进去,任凭外面的侍女找得天翻地覆。
这是一个对他们而言意义深远的柜子——以至于阿黛尔远嫁高黎时都将其带在身边。
而这一次,也是同样。
西泽尔叹了口气,伸出手握紧了那个把手,缓缓转动——镏金玫瑰的把手在冷月下闪出一道微弱的冷光,仿佛是黑暗里的某只眼睛忽地睁开了。
他伸出手拉开了门,然后,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盛装的阿黛尔正躲在这里面,裹着一件坠满钻石的洁白礼服,宛如一个孩子一样抱着膝盖坐着,赤着脚,将脸深深地埋在了膝上,一动不动。
她在他打开柜子的时候没有抬头,仿佛知道他一定能找到。
“出来吧——阿黛尔,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西泽尔叹了口气,“病都还没好就到处乱跑。如果我不来找你,是不是你就不出来呢?”
然而,她还是没动。
西泽尔有些不安,几乎想强行扳起她的身子:“怎么了?你在哭么?”
“哥哥,我又看到了她……那个莉卡。”她忽然扬起了脸,带着一种惊惧的神情看着他,“你记得么?母亲的那个侍女,褐色头发的莉卡。”
“她不是被关在疯人院了么?”他有些愕然。
“不,不,她回来了……今天在花园里,她追着我,诅咒我,说我是魔鬼的孩子。”阿黛尔颤声,“你知道么?她、她竟然唱起了那首歌!那首歌!”
西泽尔蹙起了眉头:“别理她,她只是个疯子。”
阿黛尔用力摇头,神经质的颤抖:“不……她不是疯子,她说的都是真的!哥哥,哥哥,她、她说‘大胤就要亡了’!——天啊,在我嫁到高黎国之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结果、结果高黎真的在一年后就灭亡了!”
“阿黛尔,”看到她的情绪逐渐绷紧,西泽尔连忙安抚,“你先出来吧。”
“不,我不出来……我害怕。”穿着嫁衣的少女却执拗地躲在那个柜子里。僵持了片刻,她忽然仰起头看着黑暗的柜顶,用一种奇特的音调,吐出一段曲子来——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奇特的旋律仿佛能让空气瞬间冻结。在歌声响起的刹那,西泽尔的脸色不自禁地变了,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定定看着在柜子里的妹妹。
阿黛尔赤足穿着嫁衣,抱膝坐在柜子里歌唱:“她说诸王都将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她说诸王都将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她抬头盯着柜顶某处,眼神渐渐涣散,仿佛中了魔一样一直一直的反复歌唱下去。
“出来,阿黛尔!”他再也无法忍受,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妹妹粗暴地从柜子里拖了出来,“出来!不要唱了!该死的,别把我弄得和你一样疯!”
她低呼了一声,踉跄着被拖到地上,头上珠冠散落一地。
“别唱了,他们会听见,”显然也知道方才的失控,西泽尔随即克制住自己,低声。
“听见又怎样?”阿黛尔却是漠然,“我知道他们从来不曾忘记!”
“阿黛尔,”西泽尔闭了一下眼睛,控制自己的情绪,“都过去了……不要再提。求求你不要再提。”顿了顿,他眼里出现一种狠厉的神情:“否则我明天就派人处死莉卡。”
“不!不要杀莉卡!”她却叫起来了,“她已经疯了,不要和她计较……哥哥,别杀她!她是母亲留下的唯一侍女,她带大过我们!”
“好吧,”他叹了口气,冷酷地威胁,“那么你安静一些。”
阿黛尔咬紧下唇,不再说话。外面有风吹进来,拂起纱帐,被无数面镜子反射,整个房间里登时宛如白云涌动。她静静走到黄金的梳妆台前,开始卸下那些珠宝。
西泽尔走过去,替她解开脖子后项链的搭钩。
这条价值连城的项链显然出自于著名的珠宝大师之手,一共二十七颗金色的珍珠,每一颗都有拇指大,产自大洋彼岸的塔希提深海,坠子是纯金镂空的,正面雕刻着神圣的苏美女神,反面刻着博尔吉亚家族的玫瑰徽章。
“真美。是瓦伦萨·昆汀亲自设计的吧?”西泽尔的手指一碰到女神手里红宝石镶嵌的那朵玫瑰,咔哒一声,那个坠子忽地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暗盒。
盒子里藏着一张小小的肖像,那个苍白的贵族少年用丝带束着乌黑的长发,脸藏在盒子的暗影里,正用沉默阴郁的眼神与他对望——那分明是他的肖像,但那一瞬,他几乎被自己的眼睛吓了一跳,仿佛第一次在镜子里直视了自己性格里隐藏着的另一面。
“谁画的?”他低声,“祖玛还是拉菲尔?”
阿黛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伸过手来阖上,从他手里拿走了那条项链,重新带回到了颈上,阖起双手,轻轻将女神像按在心口。
看到她沉默下来,西泽尔转开了话题,沉吟着:“今天我陪大胤的使者狩猎,打听到了很多胤国宫廷内的情况——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先告诉你。”
她愕然抬头看着哥哥,发现他眼睛里闪着严肃的光。
“听着,阿黛尔,我很担心你……”西泽尔轻声,语声凝重,“胤国来的使者私下透露,他们的皇帝目下有一个最宠爱的贵妃,叫做凰羽夫人——许多年来,熙宁帝甚至不去其他的妃子寝宫过夜。”
“是么?”她反而松了一口气,隐隐感到欢喜,“我不会介意。”
“但是,她却会介意。”西泽尔蹙起了眉头,冷冷,“传说中凰羽夫人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后宫凡稍有争宠之心的女子都会遭其毒手——甚至有人怀疑,连刚去世的孝端皇后也死得不明不白。”
阿黛尔颤了一下:“那……大胤为什么不干脆让她当皇后?”
“怎么可能?你以为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西泽尔无声冷笑,“听说那个凰羽夫人出身卑微,是亡国再嫁之人——东陆有所谓的‘礼法’,就算熙宁帝再宠她,也无法违反祖先的意志将她封为皇后。”
阿黛尔忽地反驳:“可我也是‘亡国再嫁’的‘不祥之人’!”
“不,你是教皇唯一的女儿、高黎的摄政女王,出身尊贵无比——那个女人又怎能和你相提并论?”西泽尔傲然道,“谁又敢说你不祥?”
阿黛尔微微冷笑:“是么?原来所谓的礼法和皇室的尊严也都因人而异,不过如此。”
“……”西泽尔无言以对,转而叹了口气,“我担心的是深宫争斗残酷,对手厉害,以你的性格难免吃亏——而东陆遥远,我无法及时顾上你。”
“哥哥,”阿黛尔轻声,“即使如此危险,你还是希望我去那里——对么?”
西泽尔一震,默然。
“阿黛尔,不要怕,羿和苏娅嬷嬷都会随你一起去。”沉默片刻,西泽尔小心翼翼的措辞,“另外,我也已经暗中委托了一位可靠的人,他将在胤国保护你的安全——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那个女人不能伤害到你。”
阿黛尔叹了口气,却没有回答。
月光下,皇子的脸藏在光影中,竟然带着某种预言般的意味,紧抿的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等着我,阿黛尔——不出三年,我一定会来接你。”
“三年?”她喃喃,“那么久,我怕等不到你了……哥哥。”
“别说这样泄气的话,阿黛尔!”西泽尔厉声,一字一句直接逼入她的心底,“刚才你躲在这个柜子里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起什么吗?难道你忘记了那个时候我们发过什么样的誓?到了现在,你要扔下我一个人么?”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誓言……是的,誓言。
许多前的某一个夜里,他们曾经躲在这个破旧柜子里,颤抖着,紧紧地互相拥抱,无声啜泣。柜子在剧烈地震动着,几乎要四分五裂。隔着薄薄的一层木头,那个疯狂的女人正拿着锋利的刀疯狂的地砍着柜子的门,一边大笑,一边发出尖利地诅咒。
——那是他们的亲生母亲,试图杀死自己的两个孩子。
短短的一瞬,那些血腥黑暗的记忆扑面而来,令她窒息颤栗。
“阿黛尔,你忘记了么?——在这个柜子里,你说过什么样的话?”多年后,在即将第二次出嫁的前夜,西泽尔看着她,重新提醒,“不要忘记你曾经许下的诺言。”
诺言?阿黛尔茫然的看着那一口打开的柜子——漆黑的柜子里,仿佛还可以看到那一对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孩子。是的,在那一刻,他们真心诚意的发誓: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不会放开彼此。
“阿黛尔,你知道么?我经常做梦,梦见我们出生以前的情景,”西泽尔叹息,声音轻如梦寐,“梦见我们在胎衣里手足相接,就如同根同源的孪生儿——不知道一起沉睡了多久,外面的世界都与我们无关。”
她一颤,抬头看他,喃喃:“是的,我也经常梦见你幼年时的模样……太奇怪了!为什么我会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我的眼睛还没治好……为什么我能看到你的脸呢?”
教皇的情妇,美茜·琳赛夫人所生的一对儿女从小身体都不好:一个身患难以告人的痼疾,另一个则生下来就双眼失明——童年时,侍女们经常能看到西泽尔皇子牵着眼上蒙着布巾的妹妹在花园里散步,相互扶持着,踉踉跄跄的走过长廊。一直到他们的母亲被烧死在火刑架上那一年之后,阿黛尔的眼睛才重见光明——那个时候西泽尔已经十岁。
在她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兄长,便已经是苍白瘦弱的少年。
然而诡异的是,她竟然会记得他童年时的模样!
“那只是你的幻觉罢了。”西泽尔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当然没见过我小时候的模样。”
“不!我能看见。太奇怪了……太奇怪了!”阿黛尔抗声,“同样,我应该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可为什么我那样清晰的记得她在火里大笑的样子?为什么我总是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听到你们听不到的声音?为什么?——我都要疯了!”
“阿黛尔!”眼看妹妹的声音越来越凄厉,西泽尔连忙安慰,“不要想了……你是被女神眷顾的人,一定会平安的。”
“不……不,或许眷顾我的不是女神,而是魔鬼。”阿黛尔恍惚地喃喃,“哥哥,是不是我真的是魔鬼的孩子?所以父亲不愿把这个祸害留在翡冷翠,要一次次的送走我?”
“不,父亲只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罢了。”西泽尔心疼地抱紧了妹妹,难得的吐露了实话,“阿黛尔,我们都只是他的工具而已——如果他要笼络一个国家,就会让你带着玫瑰嫁过去;而当他要毁灭那个国家的时候,就会让我带着利剑和军队过去!这一切都和你无关,阿黛尔,只是我们有一个魔鬼的父亲。”
她无声点头,只是静静将头靠在他肩上,似是倦极。
“阿黛尔。”西泽尔忽然低声,“告诉我,你所梦想的东西是什么。”
她迟疑了一下,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问这个。然而西泽尔凝视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爱,自由,”阿黛尔想了想,轻声回答,“还有安宁和洁净——我不希望陷入名利的泥潭,权势的漩涡,让灵魂变得肮脏不堪。”
“相信我,阿黛尔,我一定会让你实现这个梦想。只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忍受分离。”西泽尔低声喃喃,抬起头看着遥远的东方天际泛出一丝白光,眼里的神色复杂而苦痛,“戴着这条项链去东陆吧。不要害怕。女神和哥哥都会与你同在。”
阿黛尔阖起手掌,紧紧将它按在心口,轻轻点头。
长夜慢慢的过去,镜宫里的西泽尔皇子和阿黛尔公主还是没有出来。侍女们站在廊下,不敢随便回去,都露出了困倦的神色,个个靠着廊柱微微瞌睡。只有苏娅嬷嬷还是打起精神一直看着门内,等待着里面的动静,不敢怠慢。
一直到日出,楼梯上才有人走下来的声音。
“阿黛尔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西泽尔将妹妹交到了侍女手里,然而却意外的开口,叫住了年长的侍女,“嬷嬷,你留一下。”
苏娅嬷嬷有些意外的停下了脚步,等待着二皇子的命令。西泽尔却没有立刻发话,她有些忐忑,看着少年苍白严肃的脸,不明白西泽尔的意思——自从她跟着公主陪嫁到了高黎两年,回来后却惊讶的发现西泽尔殿下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那个因为要离开妹妹而当众哭泣的少年,如今已经变得让人无法捉摸。
“我昨夜从圣泉殿过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哭,而其他侍女仿佛受了很大惊吓。”西泽尔靠在廊柱上,淡漠的凝望着黎明的天空,终于开口了,“阿黛尔的侍女,似乎少了一个?”
“是的,殿下,是我处置了她。”苏娅嬷嬷吃了一惊,没有想到看似二皇子居然是这样敏锐的人,如此迅速的觉察了细微的不对劲。
“我说过,在阿黛尔大婚前最好不要再随便杀人。”西泽尔蹙眉,流露出不快——苏娅嬷嬷从小带大过他们兄妹,所以即使内心有怒意,他也尽力克制。
然而苏娅嬷嬷很快平静下来,有条有理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杀死她,殿下——我只是割了她的舌头。”她看到西泽尔愕然的表情,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将话说完:“免得……免得她再到处传播那种谣言,影响您和公主的声誉。”
西泽尔仿佛被烫了一下似地,霍地转开了视线,脸色变得苍白。
“谣言?”他喃喃地重复。
“是的。”苏娅嬷嬷并不害怕,决定趁机将心里的担忧挑明,“公主回来快一年了,这一年来,殿下几乎就没去坎特博雷堡看过皇子妃了——这怎么能不让宫里的人说长道短呢?”
西泽尔听着嬷嬷的话,迅速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没有立刻回答或者否认,薄薄的唇抿成一线,看着镜宫前朝霞里盛开的玫瑰,眼里忽然闪过了某种可怕而狠厉的光。
沉默片刻,他忽地冷笑起来:“让他们去说吧。那又如何?”
“殿下!”苏娅嬷嬷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样回应,一时间倒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呵……的确,在我看来,把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阿黛尔的一根头发。”西泽尔眼神狠厉如狼,仿佛在向看不见的敌人宣战,“那又如何?那些人要宣判我有罪么?要把我烧死在火刑架上么?——他们本来就说我们是魔鬼的孩子是吧?魔鬼的孩子不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还能如何?”
苏娅嬷嬷惊骇的看着他,忽然间觉得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已经完全陌生。
“天啊,”她喃喃,“殿下,您怎么敢在神面前说这种话!”
“神?”西泽尔一愣,抬头就看到了廊柱顶端的女神神像——苏美女神一手握着一束玫瑰、一手握着一把宝剑,背上伸展出洁白的九翼,正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表情圣洁而严厉,仿佛审判着一切黑暗的灵魂。
他与神像对视了片刻,唇角忽地露出一丝笑:“没关系,嬷嬷,神无法审判我。”
“什么?什么!”可怜的苏娅嬷嬷连番惊骇之下,只是喃喃,“您、您怎么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们是教皇的孩子,这种事传出去的话……”
“会如何?”西泽尔轻蔑地微笑,“他们不是早已容许了另一种渎神的行为么?”
“我的父亲身为教皇、最高的神职人员,本应全心全意的侍奉神灵,但是他却穷奢极欲、拥有无数情妇——谁来宣判他的罪?!”西泽尔冷笑,转头看着金壁辉煌的圣特古斯大教堂,声音尖刻而锋利,“身为教皇的私生子女,我们的诞生本来就是一种笑话!难道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是‘魔鬼的孩子’?”
先是否认了神,然后再否认了父亲,唯一承认的竟是对自己妹妹的爱。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超出了一贯虔诚的信徒的承受力——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真的觉得那个孩子身后陡然展开了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将那个微笑着的苍白少年包围。
“‘让他们去说吧’?——愿神宽恕你说出这种话!您难道希望谣言传入各国王室耳中,让公主被人瞧不起么?”嬷嬷回过神来,愤愤开口,“殿下是个男人,手握军队大权,又得到教皇的重用,大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用管别人看法。可是,阿黛尔公主却是一个女人啊!女人的声名如果坏了,一生也就毁了!您难道不为她考虑么?”
西泽尔没有回答,脸色却渐渐苍白,眼里那种亮如妖鬼的光也开始削弱。
“所以说,您根本不是像自己所说的那样爱阿黛尔公主。”苏娅嬷嬷冷笑起来,提起裙角行了一个礼,“您最爱的,还是您自己罢了……西泽尔皇子殿下!”
“所以,那的确是一个谣言——必须遏止。”
不再想自己这番话会不会触怒皇子,大胆进言的女官提起裙裾,头也不回地沿着空荡荡的镜廊离去,只留下了苍白的少年独自站在神像下,怔怔的出神。
自从露西娅被惩罚后,圣泉殿里的侍女们人人胆战心惊,再也没有人胆敢说长道短,在苏娅嬷嬷的威严下忙碌地准备着婚礼——在这样平静的气氛里,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公主,在三月十五日的苏美女神祭那天如期出嫁了。
圣格里高利历29年,大胤以东陆的最高礼节迎娶了教皇的女儿,为了表示诚意,带来了惊人的、长达八十八页的礼单,据说为了存放这一批庞大的礼物教皇还专门腾空了一座宫殿。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也回以了丰盛的嫁奁,专门派出了三千圣殿骑士护卫,带着绵延十里的嫁妆送她去往东陆。
如各国所预料,这一次的联姻将加强教皇国翡冷翠和东陆霸主大胤的关系,进一步稳固彼此的地位。
华丽而庞大的车队经过翡冷翠繁华的街区,所到之处人山人海。连绵的钟声回荡在城市上空,玫瑰花被从高处洒下来,伴随着轰然的礼炮声和满城的欢呼。无数人涌上街头观看盛大的典礼——自从一年前西泽尔皇子迎娶了晋国的原纯公主后,翡冷翠还是第一次举行如此隆重的婚庆典礼。
圣特古斯大教堂的大门缓缓打开,盛装的公主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凝望下面的民众。
狂欢里,一卷朱红色的毯子沿着台阶铺下来,一直滚到了金色的马车下。她的父亲站在她身侧,披着宽大的法袍,高高的金冠巍峨耸立,权杖闪耀着光辉。
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看着自己一手促成的第二次婚姻,带着满意的神色。万众欢呼里,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他按照教规举行着仪式,大声朗诵完祈祷文,将圣水洒在女儿的额上,亲吻她的面颊,低声祝福。
自始至终阿黛尔公主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直到苏娅嬷嬷上前,按照东陆的风俗用一块由珍珠串成的面纱罩住她的脸,牵着她走下台阶。她的三位兄长站在台阶两侧,按照礼节依次亲吻她的脸颊,祝福自己的妹妹。
“又是一笔好生意。”大皇子苏萨尔牵了牵嘴角,吻了一下妹妹,对身侧的弟弟低声冷笑,“父王似乎很满意——卖了一个好价钱呢。”
然而三皇子却还有点出神,似乎被方才面纱下那样惊人的美丽惊呆了。
“那真的是我们的妹妹么?”他喃喃,看着拾级而下的美丽少女——不过一两年没见,她却变得更加美丽绝伦,“神啊……她漂亮得简直不像属于这个世界!难怪西泽尔那么喜欢她!”
“那是因为他们有个女巫的母亲,”大皇子冷笑,“小心,她可以迷住任何人呢!”
在万众的欢呼声里,阿黛尔被嬷嬷引导着,来到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前。她的同胞兄长站在那里,为她拉开了车门,送她最后一程。阿黛尔停下来看着西泽尔,手指微微颤抖,对方也在沉默——面纱上的珠帘在眼前不停摇晃,令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祝福你,”终于,他将花束送到她手里,俯身过来,“我亲爱的妹妹。”
她将脸贴过去,按西域礼节做最后的告别。耳鬓斯磨的瞬间,有泪水终于无法控制的滑落。她带着手套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穿透了丝绸掐入他的血肉,泪水从喉咙里倒灌而入,苦涩而炽热。
“等着我。”她听到西泽尔在耳边开口,压低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一定会等着你的,哥哥。”阿黛尔轻声回答,看了一眼远处默默伫立的东方公主,嘱咐,“我走了后,你要对纯公主好一些——她也是和亲嫁过来的,和我一模一样。”
西泽尔的脸色微微一变,最终却是无言颔首。
“愿神保佑你,哥哥。”她缓缓松开了手,在苏娅嬷嬷的扶持之下踏上了马车,最后一次从面纱后回顾他的脸,轻声,“我永远爱你。”
最后那句话仿佛有某种魔力,让西泽尔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种奇异的容光来。他不顾礼节地拉住了即将关闭的车门,探身进去,丝毫不顾周围的侍从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他用手纸缠绕着她黄金一样的长发——传说无名指的血脉通向心脏,那一缕金发就在他手指上环绕,成为一个小小的纯金指环。西泽尔低头,亲吻那一只金色的指环,然后抬头看她,眼神深沉:
“等着我,阿黛尔。”
“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父王不能,死亡也不能。”
他跳下马车,大步的离开,再也不回一次头,手指上缠绕着那一缕割断的金发。
马车辚辚的走过街道,周围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而来,礼炮声连绵轰鸣,礼堂敲响了十二响钟声,无数的玫瑰花瓣被洒落下来,在风中飞舞着,宛如织成了一件花的嫁纱。阿黛尔坐在马车里,绞着手指,全身颤栗,竭力不让自己在这样喜庆欢乐的日子里哭泣。
“您可以哭出声音来,公主,”嬷嬷低声,轻轻抚摩她的肩膀,“按照东陆的风俗,女子离开亲人出嫁的时候是应该哭泣的——哭吧,没有人会因此指责你。”
阿黛尔再也无法克制地将脸埋在了掌心里,失声哭泣。
苏娅嬷嬷轻轻拍着公主的后背,宛如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的低声叹息,转头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神庙——那里依稀还有一个影子,正一路狂奔上了高楼,远远地望着这一驾即将去往异国他乡的马车,仿佛在风里呼唤着某个名字。
那个孤独的剪影、在漫天飞扬的玫瑰花瓣里,仿佛刀刻一样的刺眼。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万众欢腾的喧嚣里,忽然传来低低的咒骂声。无数狂欢的人群追着华丽的车队,不停地抛洒玫瑰花瓣和七色纸——其中混杂着一个潦倒痴呆的妇人,歪戴着睡帽,踉跄地跟在马车后,一路喃喃,不时仰头看天,玻璃珠子一样的蓝色眼球滚动着。
“神啊,魔鬼的孩子来了……大胤就要大祸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