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剂,你在干吗?”陈悟打来电话。
“呃,我在南熙路发呆。”
“发什么呆啊,车取了吗?”
“取了。”
“你晚上来接我下吧,我们一起吃晚饭。”
“可我约了人,吃晚饭。”我微皱了下眉毛,这对我来说,很难说出口。
“哟?”陈悟在电话里大笑,“谁啊?”
“一个朋友……”我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奇怪的丁汐禾。
“我没约你啊?”陈悟的冷笑话又来了,“不过是好事,行啊,你晚上给我老实交代。她换好衣服了,先不说了。”
陈悟匆匆挂完电话,我继续坐在南熙路的长椅上发呆,为了怕迟到,我送完丁汐禾直接来到这里。
反正是无事可做。
我对南熙路一点都不熟悉,看起来,这里更像一个游乐场、动物园、城市中心,灯红酒绿。呃,我抗拒用这么俗气的词汇描述,但好像脱口而出的词汇更容易描述状况。
我穿着别扭的大衣,坐在南熙路的长凳上看着人群发呆。天气不算太冷,雪已经开始默默融化,汽车驶过十字路口,大概开得太快了,溅起一些雪水,引得路边女孩哇哇叫。
女孩子们,负责制造这个城市的情绪;男人,则负责收集这些情绪,并对此产生反应。漂亮的女孩们获得更积极的反应,不漂亮的,会被人责怪:少见多怪。
真是残酷的男人们。
我这样想,显得百无聊赖,生活没有目的,爱情也不是必需,我应该不是个良好的情绪制造者。
五点五十分,我走进了bota西班牙餐厅。虽然看起来装潢高级简单,但桌子还是挨得近了些,略显压迫,桌间距可是餐厅的脸,后厨是良心。
压迫的还包括穿着黑色西装的店员,或许是西班牙人。我躲开他的目光,这当然辜负了他的热情,他走路的姿势显得屁股更翘,带着一种职业化的热络,竟然是标准的中文:“先生贵姓?”
“呃,我姓林。”
“林先生订位了吗?”
“没有……”我停住步子。
“哦,没问题,那并不是必需的。”他在前边领我坐下,说话的状态像译制片,再把菜单递在我的手里,又倒上一杯柠檬水,“您先看菜单,有需要随时招呼我,我是Kevin。”
他转身走开了,留下餐厅一角的我。
天色已经黑下来,陆续有男女走进来,他们似乎和店里都熟识,被接下外套,走到座位上,像在自己家的客厅里。
我没有办法做到这样,我这样苦恼地想,这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奇怪,为什么,在遇到这个丁汐禾之后,我反复在思考,我是不是可以像刚才那一个男的一样,笑着又自然地帮女孩接过围巾,再给她轻松地拉开椅子,送她坐进去,这从来不在我思考的范畴之内。
丁汐禾迟到了,时间到了六点十五分,她依然没有出现。
餐厅里的灯光被调暗了,音乐似有若无,烛红摇曳。隔壁桌的男女开了一瓶红酒,果实的味道几经辗转,飘散在空气中,格外清甜。我不懂这些,但女人显然不爱那男的,我想,她并不欣喜于被照顾,眉间有为难的神色,她也不直视对方,如有必要,只是匆匆看一眼,立刻转向别处,更何况,她还时常拿出手机来翻翻。
在发现别人爱和不爱这事上,我有一定的鉴定能力,不知道算不算一种特长。让我不解的是,为什么男人视而不见这些问题,而女人的倦意简直要写在脸上了,却还要做欣然赴约的事?
丁汐禾带着一阵冷风进来,眼神迅速锁定我,远远用下巴跟我打招呼,发出明朗的一笑。这笑自然得当,看起来我们像是已经认识了很多年。Kevin叫她的名字,并把她的外套接过来,又引她到我的对面,熟稔地帮她拉开椅子,她坐在我的对面,眼睛认真看着我,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
她的妆显然更浓一些,大概是了解这餐厅幽暗的光,她拿起我面前的杯子喝水,大口地咽下。“办公室的暖气太足,渴死我了。”她冲我笑了一下,顺带解开了自己的马尾,头发倾泻而下,覆盖在她的脖子上。
脖子上有条项链,坠子的部分是一只猫。
“对不起,迟到了,但我已经表现很好了,今天只迟到了十五分钟。”她声音里没有高音,听起来喑哑,也让笑声显得有点怪。
“想吃什么,西班牙菜,巴伦西亚,毗邻地中海,稻米之乡,海鲜饭,paella,嗯,这个我们两个一起吃,再来个沙拉,再加个风干火腿,两杯红酒。”她没看菜谱,像自言自语,又伸手叫来了Kevin,一一点了。
“你常来吗?”我问。
“没办法,好多工作,你知道,做金融呢,就要常和人聊,事儿都在饭桌上谈。”她的手摸着颈上的猫说。
“可……”我想起她喷漆的样子,以及她代人复仇的自我介绍。
“哦,对,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代人复仇的吧,林川成,你真是一眼见底的天真。”她大笑了起来,又意识到声音过大,迅速收声,再吐下舌头。
“那……”我发出沉吟的声音,现在,金融女丁汐禾正冲着我诡笑,像极了我上学时候的同桌。她乐于看我在所有脑筋急转弯面前哑口无言的状况,智商优越感分外明显。
“来,谢谢你昨晚和今天的搭救。”丁汐禾端起红酒杯对着我,眼睛里全是笑。
我尴尬地拿起柠檬水:“可我要开车。”
“好吧,我不为难你,可是你为什么昨天在开过山车呢?”
“昨天……”我不知如何作答,其实,我对昨天一无所知,这个叫作丁汐禾的女人,口口声声表达对我的感谢,今天我当了她复仇的同伙,昨天我又在什么情况下“搭救”过她?还送了她热牛奶?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一大口红酒喝下去,再叉起一片火腿,就着餐前面包用力地吞下,她看起来活力十足。
我的生命里,如果有明亮的部分,陈悟算一个,眼前,好像又出现一个,当然,谈“生命里”有点过分了。我不禁悲观地想,到今晚,这一幕将随着药片冲刷而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你知道吗?我对你这样沉默的人很好奇,我爷爷就是这样的人,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好像也不感到憋闷,你给他讲个笑话,他当时不笑,过一会儿突然笑起来,所有的反应都像回味。”
“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呢?”她边吃沙拉,边好奇地看着我。突然又把手伸到我的胸前,“扣子要掉了。”那粒本来摇摇欲坠的扣子,被她一下子拿了下来。
“你下午……”我觉得我需要说话,但不知道怎么开始,只好从下午的事情问起,毕竟,我们是第一次,哦,也许是第二次见面。
“代人复仇啊,没听说过啊,仗义行侠,共享经济,O2O,大家帮助大家……你有没有特别恨的人?网上发布,我们收代理费,线下执行。要砍人吗?川成。”她夸张地伸出手臂,做出砍杀的样子。
我缩了下脖子,不置可否。
“明天,我还接了一个重要的单子,要推一个人下站台,早上九点零五分,中山站。你要不要协助,酬金从优。”她拿起手机,假装看自己的备忘录,口气非常严肃。
“不不不。”我连声说不,虽然看起来她一副开玩笑的样子,以我短浅的社会经验,比如“人不可貌相”之类,丁汐禾,难道真的是个女杀手吗?
我没有幽默感,不善言辞,甚至有点沉闷,我突然想告诉她,我并不适合开各种奇怪的玩笑,一是不知道怎么接,二是我会信以为真。
“好啦,不吓你了,我其实是个美食家。我们交换下行业信息吧,我先讲,比如,我们眼前的这个西班牙火腿,iberico,算是他们国宝级的食物了,选用的是埃斯特雷马杜拉自治区特有的猪种,黑猪,并且完全是高温风干后再用蜡封上,几乎所有的脂肪都在高温风干的过程中变成油流了出来,低胆固醇,口感爽嫩。请问,过山车先生,游乐场有什么行业秘辛?”
她喝下一大口酒,单手托腮,依旧兴致盎然。
“其实也没什么……”我看着她,单手拿起一块面包,咬了一口,一边准备措辞,单手在杯子上滑动。
“听说你们过山车的部门,最后结束的时候都要空转一趟,以运载那些不知名的灵魂什么的回家,是这样吗?”她坏笑着直到她向十点钟方向看过去,一个男人在我们两桌之外,严肃地看着我们。他们应该认识,因为丁汐禾目光闪避了一下,继而面色一凛。
然后她又举起酒杯,要和我碰杯的样子。强装的笑容会立刻浮现,人操作肌肉的能力,最惊人的部分,大概就是立刻展现笑容。
我心里一沉,相信这场奇怪的饭局,会以奇怪的方式结束。
丁汐禾冲着我假笑,但明显有些不自然。她端着的酒杯停在半空,似乎有话要说。我只好拿起水来充数,她变得心不在焉,又有些沮丧,我几乎可以断定她和这个男人有什么联系时,她腾地站起身,把凳子大力地推开,走了过去。
我坐在那里不动,本来也不是同伙,我想,如果这是她代理的另一个复仇计划,我应该趁机溜走。大概我的人生,就是合理避开尴尬,现在的状况,很像下午的她拿着喷漆走向那辆奔驰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