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我刚开始一个人住的时候,房子没装防盗网,整晚上都不敢睡踏实,屋子里稍有丁点响声就会猛地惊醒过来。然后愣在床上,屏着呼吸一动不敢动。
后来突发奇想,就去超市里买了双男式拖鞋,外加一条男人短裤,鞋子丢在客厅门边,短裤就隔三差五地堂而皇之地晾晒在阳台上,以向贼人昭告,我有男人。别想来欺负我。
至于换灯泡,打扫天花板,还有,会得修水龙头,准备一只药箱,我都一一经历。
当没有男人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原来非常能干。
我也想没事的时候多看看天空和白云。
但事实上,这只能让自己显得更白痴。天空和白云永远一如既往,那么美,那么高远,不识人世悲和喜,又怎么能解人千愁。
所以,其它都很正确,就是最后这句是屁话。
我妈说的,“女人啊,最终总是得有一个男人。”
呵。多少年来她对我不管不问,可突然听说我离婚,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偶尔电话来,必问我的终身是否重新找到着落。若是回家,更不用说,她唠叨得反常。让我也觉得惊讶。
后来我看到她坐在画架前发呆。像从前一样。等我走近一点,才发现她睡着了,嘴角边还流着口水。
我突然醒悟到,她老了。她年轻时的骄傲和坦荡,在岁月渐渐逝去之后,都变得惶恐了。
她终于觉得害怕。害怕我会蹈她覆辙。
我留意了一下,这个网友叫狼,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加上的,我顺手点开聊天记录,只有聊聊几行,“你好。”“你好。”
再无别的。
我一时兴起,发条信息过去,“小经验很实用。”
他在线,很快回复过来,“不用谢。”
呵。
这种人,要不然是真性情,要不然就是故意卖弄自己的那一点诙谐感。
我反正无聊,于是继续敲,“我没想说谢谢。”
顺手查一下他的资料。性别男。年龄100岁。
他说,“我以为你很懂礼貌。”
我索性撒泼起来,“礼貌值多少钱?”
他回我,“一块也是钱。”
我问他,“为什么叫狼。”
他说,“男人的本质就是狼。对美貌女人,男人是色狼。对自己深爱的女人,是灰太狼。”
呵。有点意思。
我继续问,“那么,女人是什么?”
他回我,“女人是蛋。”
我吃了一惊,“啊?”
他进一步解释,“我忘了告诉你,其实男人还有可能是苍蝇。女人只分两种,有缝的或无缝的蛋。”
我更吃一惊。问,“你是作家?诗人?哲人?”
他简短地回我,“男人。”
我真正对他感兴趣起来。还想再说,手机呜咽着响起来——让我感谢你,赠我空欢喜……
是夏欧。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
她最爱对我说的一句话,“宝儿,爱情都不过一场空欢喜。”
从前我们虽然住在一起,我只知道有不同的男人打电话给她,她有时候会和他们其中的一个吃饭,转瞬又和另外一个喝咖啡,更晚一点,也许是陪着第三个男人去K歌。
是吧。听着都让人觉得她生活糜烂,应该归纳于荡妇一类。
世人们早已习惯于这样。女人身边的男人多了,女人必然是荡妇无疑。男人身边的女人多了,最多也不过是花心使然。而且这花心是男人与生俱来的特质。需得谅解,不必责备。
只有我知道,夏欧这个荡妇,心里只喜欢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我也没见过。只是她每一次哭,必与这个男人有关。男人好像很穷,又有点好高骛远。他们分分合合无数次。用一个词可以形容,“孽缘。”
夏欧的语气有点异常,我留意了一下,才发现她好像是哭了,像是努力掩饰着,不想让我发觉。
她问我,“你在哪?”
我说,“在家。”
她说,“我马上过来。”
她结婚后还从来没有在这种时候要求要来我家,不不不,是结婚后,来我家的次数廖廖可数。
她结婚后没有再出去工作,虽然心里对这场婚姻不尽满意,但还是很努力地要做一个贤妻良母,老男人在家的时候,她的一切都围着他转,据说,每天清晨必帮他备好出门要穿的衣服裤子领带,每件衬衣都由她亲手熨烫。男人又偏执地热爱穿着白色袜子,她每晚临睡前,必做的一项事务就是洗袜子。
我觉得她没有必要把妻子做的这么好。但是她的意思是,妻子就是她的本职工作,她得尽到责任,不过是把一份工作做好罢了。至少要对得起人家支付的酬劳。
她永远有话说。而且听上去永远很有道理。
我觉得她应该去杂志社开专栏,教导一下这世上大多数处于迷茫状态的女人们,如何书写自己的人生。要不然,就弄个什么热线电话,为痴男怨女们排忧解难。
我去超市里一口气买了一大堆东西。饼干牛奶快餐面袋装凤爪杨梅红薯条。
结账的时候,收银小姑娘特意看了我一眼,笑着搭讪,“孩子这么爱吃零食啊。”
我很自然地“哦”了一声。
哪怕外表打扮得再年轻,脸上的那股子神情总是没法完全遮掩真实的年龄。我在小区里常碰到带着小孩子的年轻妈妈,笑咪咪地教孩子,“叫阿姨。”继而问我,“你家是公主还是小子啊?多大了?”
一开始我总结巴着不懂回答,觉得尴尬,次数多了就很自然地回答人家,“我的是小公主。才两岁。可皮啦。”
说得像若有其事一样。
其实谎话就是这样,说多了就连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一对着那些年轻妈妈,我就像真的有个两岁的女儿,在乡下跟着外婆生活,因为我的工作很忙,老公呢,又在外地工作,所以没法子把她带在身边。有些时候,我甚至可以绘声绘色地说出一两个孩子的趣事来,比如,她一做错事,没等大人责骂,马上跑来可怜兮兮地抱着双腿讨好地说,妈妈妈妈我爱你。
听得年轻妈妈们都会心一笑。
我拎着这么一大袋东西在小区里招摇过市,果不其然,又被熟悉的面孔问,“给孩子买的啊。”
我笑咪咪地答,“是啊。老家有人来,让带回去给孩子。”
在楼梯口碰到夏欧,她抱着双臂问我,“你几时有的孩子?”
我仔细打量着她,分明认真地化了妆,看不出是否流过泪。
我说,“你是来陪我还是需要我陪你?”
她说,“我想在你这里住两天。”
我笑了笑,“正愁没人做饭。”
一个已婚妇女,要跑去女友家里住两天,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定然是两夫妻闹矛盾。我了解她的脾气,她的婚姻由她自己挑选做主,如果要说不好,也只能由她自己来说。而许多时候,诉说只是一种发泄,并不需要别人的意见,如果有心,奉献一双聆听的耳朵就好。
一进家门,夏欧就脱掉大衣,躺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睡觉,我以为她是装的,于是想等她装够了才表示一下我的关心。可是过了一会,我上前看,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一个离家出走的落魄主妇,竟然还睡得着。我打算钦佩她。
我不行,我心里有事就睡不着。
夏欧一觉就从傍晚睡到了深夜。这其间我看了一部韩剧。老样子。韩剧里永远是一个灰不溜秋的姑娘,碰上一个骄傲自大的身家丰厚的帅王子。无论其间遭遇多少刁难和曲折,最终总能在一起。
实在是非常幼稚又非常矫情的桥断。我作为一个老女人,早已经过了做梦和幻想的年纪,偏偏却对此类电视剧情有独钟。
我甚至还会很可笑地用自己的年纪去和剧中女主角比较一下,呀,她也三十岁,我也三十岁。这种对比是会让人无形中信心大增的。既然她都还能鱼跃龙门,那么至少,我也还可以在海里扑腾一下吧。
夏欧一醒过来就批评我,“就是这些烂片害死你。老以为真有一场爱情在等着你。都跟你说了无数次了,死心死心,赶紧死心!”
我觉得有点委屈,因为总感觉,我的每一段感情经历都既被动又很匆忙,我也许爱过,但一定没有深沉地爱过,我被伤过被打击过,但没有被摧毁。
我不想跟她争执,反正我从来也说不过她。
她顾自拿支烟吸上,半晌轻声说,“我和老鬼打了一架。”
她总是这么称呼他的。老鬼。本来就是真的老,自己先自嘲上了,人家才无法取笑。
我吃了一惊,她捋上袖子,手腕上有乌青,我急忙去找万金油,责怪她,“早又不说。”
她苦笑了,“怎么说?自己千挑万选的金龟婿,别人羡慕都来不及。”
我给她擦药,她倒吸一口凉气,我问,“为什么?别告诉我为了你又忘了关房灯或者水龙头。要不然,得罪了老太太?”
她沉吟良久,才说,“别同情我。我是活该。”
我点点头,“你活该的意思是,是你先对不起他。你有什么事对不起他的?难道,你背着他偷人?给他戴绿帽子?”
我只是玩笑话。真的。
但是夏欧轻笑了一下,“我拿了一点钱给江恙。”
我没听明白,“谁?谁是江恙?”
她轻轻皱起眉头,“他过得很不好。去年和朋友投资做什么净水器,全亏了。我不能眼看着他过苦日子。我那天碰到他,他竟然在帮人洗车。”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真的受不了,宝儿,当我看到他,一个我曾经那么用心爱过的男人,那么卑微且辛苦地赚一点生活费,我真的特别特别难过。”
我突然明白了。这个江恙,原来就是那个她从前一直爱着的男人。
我盯着她看。从前的那些道理都是她说的吗?
我尖刻地说,“刚才不是才告诫我,这世上没爱情吗?”
她置若罔闻,“我就是想帮帮他。老鬼发现我动用了那么多钱,就问我,我说给我妈了。没想到他跑去调查了一下,立马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一怒之下,就冲我动了手。”
我不客气地说,“那你还真是活该。”
她扯过围巾盖在脸上,“我真的烦透了。”
我问,“你真的,给老鬼戴绿帽子了?”
她刷地又把围巾扯下来,瞪着我,“没有。”
我没好气,“你瞪着我干嘛。又不是我不相信你。”
她急得脸红,“真的没有。你们一个个都这德性,愣是不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想来老鬼最生气的最质疑的,也是这一点吧。
若说一个女人背着老公偷偷地拿钱给旧情人,还一口咬定说绝没上床,哄鬼也没人信啊。
我拍拍她的屁股,“或者是还没来得及?”
夏欧便卡了壳。
看她那神情,我就知道我说得没错。
旧情复燃原本就是最最容易的一件事。反正也爱过,也睡过,不用顾忌也不新鲜。
我叹口气,“你的聪明和智慧呢?你的同情心用在我身上也好过随便派发给旧情人吧。”
偏偏这个旧情人,还恁不争气。一个男人,长年累月地不得志,天长日久地穷,总不能都推到际遇身上吧。难道自己本身就没有问题?
和夏欧一人吃了一碗快餐面。丫的咂着嘴,“真好吃。”
我白她一眼,“你偶尔吃一餐当然觉得好吃。”
她纠正我,“是这两年吃得少而已。”
也是。
从前我们住在一块的时候,吃得最多的就是快餐面,既省时间又节省钱。整间屋子全是快餐面的那汤料味。夏欧不只一次地抱怨,“闻到这味道我就想吐!”
现在她说,好吃。
面条吃完了,她问我,“带我去哪儿散心?”
我再白她一眼,“你的老感情呢?都是因为他才惹出了事端,干嘛不干脆叫他带你去散心?”
她作势要掐我,“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认真起来,“说真的,你打算怎么办?离婚?”
轮到她给白眼我了,“我疯了啊,要离婚。”
我说,“那你都理亏在前了,现在还吃了豹子胆离家出走,不想离婚是想干嘛?”
她泄了气,“老鬼非让我把钱拿回来才肯原谅我!他的意思是,除非这样,他就勉强相信我没有背叛他!”
我说,“那你就去问呗。”
她惆怅得很,“江恙的电话打不通。”她显得有点担心起来,“他在网上看中了一个项目,好像是什么加盟店,前两天上杭州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我一阵好气。
难怪说再聪明的女人,陷入情场也得变聋子变哑子变傻子!说不定那臭男人拿了她这个白痴女人的钱花天酒地去了,她还傻呆呆地牵肠挂肚着。
我恨恨地说,“老鬼怎地不干脆把你打死算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夏欧轻叹一声,“我也觉得自己有病。”她扯了我一把,“走,我们喝酒去。找个男人来买单。”
我没好气地答,“我没男人可找!”
正说着,手机响起来,是陈良。
我不想接电话。我虽然不是什么好马,但真的没想过要吃什么回头草。被他伤害的地方,已经有人给予了抚慰,那一点爱他的心,也被后来的感情经历给冲散殆尽。
夏欧眼睛一亮,“男人吧,是吧?快接电话。反正闲着。”她捅捅我,示意我接电话。
我只好接了电话,陈良说,“宝儿,有空吗?”
我答,“有。”
我这么干脆,他倒意外地笑起来,“不是吧。”他停顿一下,“那么,我过来接你?带你去吃巴西烤肉?”
夏欧冲我弯弯手掌,我于是答,“好。”
二十分钟后,陈良在楼下摁响了嗽叭声。
夏欧十分兴奋,“周宝儿的前夫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我回答她,“有胳膊有腿。性能力一般。”
夏欧骇笑起来,“宝儿,有时候你的幽默感还是蛮惊人的。”
陈良倚着车身,吸了支烟,在夜色里看他,颇有点钻石王老五的味道,当然,是离过两次婚的王老五。这种王老五才是真的不多见。
夏欧在我身边轻咳一声,小声说,“还不错啊。不如考虑考虑,重建家园好了。”
陈良已经迎了上来,我简短地给他介绍,“我朋友,夏欧。”
陈良很礼貌地向夏欧伸出手,又很礼貌地为我们俩拉开车门。
坐到了车里,夏欧再次凑到我耳边说,“如今这年代,肯吃回头草的马也是好马。”
我假装没听见,往前倾了倾身子,“有点什么音乐听?”
他伸手拉开储物盒,说,“都是你从前最爱听的,也不知道你如今口味变了没。”
我胡乱扫了一眼,果然都是我从前喜欢听的那些老歌星的老歌。看来,这准备工作还做得蛮充分啊。
我轻哼一声,“我现在口味重。不像从前了。”
夏欧插进嘴来,“你今晚还嫌快餐面太咸。口味明明就很淡。”
这人。这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