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富家男孩(2)

费了些力气,安森才把双腿挪到床下,站起身来。

“我没事。”他闷闷地说。

“不用着急。”

“我觉得,只要来杯白兰地,我就能下楼去了。”

“噢,不——”

“没错,我就只想要这个。现在没事了……我猜,我在楼下可能不太受欢迎吧。”

“他们知道你不舒服。”他叔叔不以为然地说,“不过不用担心,斯凯勒甚至没能来得了,还在高尔夫球场的更衣室里醉得不省人事呢。”

安森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除了宝拉。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决定要收拾一下这一晚的残局。只是,等到他冲过冷水澡下楼时,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开。宝拉一看到他便立刻站起来,准备回家。

坐在那辆豪华轿车里,他们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就像从前那样。她早就知道他喝酒,但从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在她看来,或许他们俩终究还是不适合对方,生活观念相差太大,诸如此类。安森等她说完才开口,并且非常清醒。最后,宝拉说自己得好好想一想,今晚没法做出决定。她没有生气,只觉得遗憾,也拒绝了他送她回酒店。下车前,她凑过来潦草地吻了吻他的脸颊。

第二天下午,安森和勒让德尔太太进行了一番长谈,宝拉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他们达成了一致:首先,宝拉需要一段时间来想清楚这整件事。之后,如果母女俩都觉得合适,她们会回到彭萨科拉去找安森。至于他,他诚恳而不失高贵地表达了歉意——仅此而已。勒让德尔太太拿了一手好牌,却还是无法在他面前建立起分毫优势。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也毫无谦卑退让之态,只是就人生稍稍发表了些一本正经的评论,到头来反而在道德上大占上风,成功脱身。三周之后,当他们回到南部,无论是心满意足的安森,还是重新建立起信心的宝拉,都没有意识到,最好的时机已经永远错过了。

他支配了她,吸引着她,同时也把焦虑不安灌注到她的心里。他既可靠又放纵,既感情丰沛又玩世不恭,这矛盾的情形让宝拉困惑不已,她温和的头脑完全无法理解。宝拉渐渐怀疑,在他身体里是否有两个截然相反的人格。每当看到他独处一隅,出席正式宴会,抑或是与一见之下便对他心悦诚服的人站在一起,她总感到无比骄傲——为他那强烈的迷人风度,还有那如父如兄般包容、通达的智慧。可一旦换到其他场合,那原本完美无瑕的翩翩风度便露出了另一副面孔,叫她心神不宁。那副面孔粗俗、滑稽,纵情享乐,不计其余。这吓得她有一阵子几乎不敢多想他,甚至暗地里还试着和一个旧爱往来了几次。可是没有用。四个月来,她一直笼罩在安森旺盛的活力下,以至于其他男人都显得苍白孱弱、了无生气。

七月的时候,他受命调往海外前线,两人的款款柔情和激情渴望也因此越发浓烈。宝拉考虑过举办一场战前婚礼,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如今他总是满嘴酒气。然而,离别本身就已经让她伤心得生了病。他出发后,她给他写了一封又一封长长的信,懊悔他们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日子,只是用来等待,却没有好好相爱。八月时,安森的飞机掉进了北海[4]。在水里泡了一夜后,他被一艘驱逐舰救起,却染上肺炎进了医院。还没等他被送回家,停战协议就签署了。

之后的日子里,属于他们的机会全都回来了,再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障碍需要克服,不想两人却又因为性情脾气而暗中较上了劲。这耗干了他们的眼泪,亲吻变得干瘪无味。他们不再相互倾听,心中不再响起对方亲昵的呢喃,到最后,仅剩的交流就只有写信了——远隔两地,鱼雁往来。一天下午,一位社会新闻记者在亨特家里耗了足足两个小时,就为了求证他们订婚的消息。安森否认了。然而,一份刊物随后还是将这事作为头条报道刊载了出来。报道里说,人们“常常看到他们出双入对,出没于南安普敦、温泉城和塔克西多-帕克[5]”。可是,过去的严肃长谈如今已经变质,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无止的争吵。婚事几乎告吹,安森公然大醉一场,错失了和她的婚约,而宝拉就此提出种种行为主义[6]的要求。他的绝望在他的骄傲和自知之明面前是如此无助:毫无疑问,这场婚约已经破裂。

“我最亲爱的,”如今他们在信里这样写,“我最亲爱的,最亲爱的,当我在午夜醒来,意识到一切不复存在,我只觉得死去还更好些。我没法再活下去了。也许这个夏天我们能见个面,聊一聊,重新考虑那决定。那天我们都太激动、太伤心了,没有你,我无法想象如何度过余生。你说到其他人。难道你不明白吗?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其他人,只有你……”

可宝拉在东部各地旅行。有时,她会在信里提起某些宴饮欢娱,想要引他好奇。可安森太敏锐了,这完全没用。当他在她的信中看到某个男人的名字,反倒更加放心,甚至还带上了点儿轻蔑——在这类事情上,他总是自恃优越的。但安森还在期望着,期望有一天能和她结婚。

这期间,他热情洋溢地投入战后的诸多活动和五光十色的生活中:进入一家证券经纪行,参加半打以上的俱乐部,跳舞至深夜,游走在三个世界之间——他自己的世界、年轻耶鲁毕业生的世界、百老汇大街一头的酒色世界。但不管怎么说,每天总还有完完整整、雷打不动的八小时是要贡献给华尔街的。在那里,靠着家族人脉、敏锐的头脑和无穷无尽的旺盛精力,他几乎是一飞冲天。安森拥有一颗无价的好头脑,能够迅速分析并做出判断。有时候,只要睡上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能精神奕奕地出现在办公室里。当然,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就这样,早在一九二〇年,他的薪水与佣金加起来就超过了一万二千美元。

当耶鲁传统渐渐消弭时,他却成了纽约同学圈子里的大人物,而且越来越受欢迎,比他在学校时受欢迎得多。他住着豪宅,还能提携年轻人,带领他们也住上豪宅。他的生活早已高枕无虞,可大多数人却刚刚站上前途叵测的起点。他们开始聚集到他身边,寻求享乐与庇护,安森也有求必应。乐于伸出援手,帮助他们安排各种事务。

如今,宝拉的信里不再提到别的男人了,字里行间只流露出一股柔情蜜意的味道,这在从前是没有的。他从好几个人那里听说,她有了个“够分量的情人”——洛厄尔·塞尔,一个有钱有地位的波士顿人。虽说他始终坚信她还爱着他,可一想到有可能失去她,他终究难免忐忑不安。差不多有五个月了,她只在纽约出现过一次,待了一天,逗留期间也并不能让人满意。随着传言四起,他越来越渴望见到她。二月里,他休了个假,南下去了佛罗里达。

棕榈滩绵延伸展,慵懒华贵。沙滩一侧,沃思湖波光粼粼,犹如一整块蓝宝石,湖上四散地泊着些游艇。另一侧,是大西洋上绿松石色的美妙水湾。“破浪者”酒店与“凤凰木”酒店这两座庞然大物宛如双生子般屹立在金黄色的沙滩上,四周簇拥着林地舞厅、布雷德利赌场和十数家售价比纽约高三倍的女装店。在“破浪者”的花格游廊上,两百名女子踏左一步、踏右一步、转圈、滑步,正跳着大名鼎鼎的“双曳步”柔软体操,每当音乐暂歇,便听到两千只手镯在两百对手臂上摇曳晃荡,叮当作响。

入夜了。宝拉、洛厄尔·塞尔、安森和随便凑数的某个人一起在大沼泽俱乐部里打桥牌,牌面图案热辣激情。安森觉得她那和善、端庄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疲惫——她周游各地已经四五年。他认识她也有三年了。

“两张黑桃。”

“抽烟吗?……噢,不好意思,我过。”

“过。”

“三张黑桃……翻倍。”

房间里有十二张牌桌,满屋子烟雾缭绕。安森和宝拉四目相对,就连塞尔注意到他俩时也不曾分开……

“叫的什么牌?”他心不在焉地问。

华盛顿广场的玫瑰啊[7]

角落里,一个年轻人唱着歌:

我正渐渐凋零

在地下室的空气中——

烟浓得像迷雾一样,一扇门打开,在屋里卷起灵质[8]的漩涡。“小亮眼睛”飞掠过一张张桌子,在大厅里那些摆出英国架势的英国人中寻找柯南·道尔先生[9]。

你能用刀切开这浓雾

……用刀切开这浓雾

……用刀……

最后一局终了,宝拉猛然站起,开口对安森说话,声音紧张而低沉。洛厄尔·塞尔几乎都没瞟上一眼,他们已走出门,走下一段长长的台阶,眨眼之间便携手漫步在洒满月光的沙滩上了。

“亲爱的,亲爱的……”他们不顾一切地拥抱,躲进阴影里,激情满溢……片刻后,宝拉把头微微往后撤,好让他的双唇能吐出她想要听到的话——再次亲吻时,她能感觉到那些字眼就在嘴边了……她又再退开,侧耳聆听,可是,当他又一次拉她入怀,紧紧拥抱时,她意识到他什么也没说——只有深沉而忧伤的低喃,“亲爱的!亲爱的!”每每听到她就忍不住哭泣。放低身段,退让顺服,她的感情在他面前屈服,眼泪滑下她的面颊,可她的心还在哭喊着:“问我呀——噢,安森,最亲爱的,问我啊!”

“宝拉……宝拉!”

一字字好似手在拧着她的心。安森感受着她的颤抖,知道感情足够了。他无需再多言,无需把他们的命运交付给事实上暧昧含糊的话。既然他可以这样拥抱着她,又为什么要再独自煎熬一年,甚至永远?他想着他们俩,更多是想着她。过了会儿,当她突然说起要回酒店时,他犹豫了,第一反应是:“不管怎么说,就是现在。”可转念又想:“不不,再等等——她已经是我的了……”

他忘了,三年的拉扯早已让宝拉身心俱疲。这晚过后,她的激情便一去不返了。

第二天一早,他启程回纽约,满心空落落的不踏实。车上有位初入社交圈的漂亮少女,他们本就认识,两天来一直一起吃饭。开始时他略微向她提起过宝拉,还设计了个巧妙的安排,避免她们俩碰面。这女孩天生任性冲动,安森的信任哄得她心花怒放。如果是吉卜林[10]笔下的士兵,那还等不到回纽约,他就早该为她意乱情迷了。万幸,他很清醒,所以忍住了。四月下旬时,他收到一封从巴尔港[11]发来的电报,宝拉通知他,她和洛厄尔·塞尔订婚了,很快就要在波士顿结婚。一切都毫无征兆,他从不相信会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那个上午,安森灌了自己一肚子威士忌,然后去了办公室,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唯恐停下来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傍晚,他像往常一样下班,只字未提发生的事,照样热情、幽默、专心致志。但有一件事,他完全无法控制——足足三天的时间里,无论在哪里,无论和谁在一起,他都可能突然双手抱头,哭成一个孩子。

一九二二年,安森和公司的初级合伙人一起出国调查伦敦的借贷情况,这趟旅程意味着他就要被这家公司真正接纳了。

如今他二十七岁,略微有些发福,但绝不到胖子的地步,气度谈吐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成。长者、青年全都喜欢他、信赖他,妈妈们也都放心将自己的女儿交给他照看。他有种本事,只要走进一个房间,就能立刻和其中最年长、最保守的人结成联盟。“你们和我,”他似乎在说,“我们是坚实的同盟,这我们都知道。”

他天生就能探查到别人的弱点,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却又懂得宽厚包容,像神父一样,这让他格外注重外在的形象。每个礼拜日上午,他都要在一家时髦的主日学校讲课。跟整夜狂欢的他比起来,区别只在于冲了个冷水澡,换上一身常礼服。这就是典型的安森。有一次,大概是出于某种本能的感知,好几个孩子从第一排换到了最后一排。他常常提起这个故事,总能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自从父亲过世后,他成了家族真正意义上的掌舵人,并切实指引着弟妹们的命运。基于某种复杂的原因,他的权威并没有扩展到父亲的产业上,这部分由他的叔叔罗伯特掌管。罗伯特叔叔是这个家族里的彪形大汉,一个好脾气却滥饮无度的人,往来的对象都是围着惠特尼山[12]打转的那帮人。

罗伯特叔叔和他的妻子埃德娜,都曾是少年安森的亲密朋友。可是,当侄儿的卓越才能没能在赛马活动上展现出来时,前者不免失望了。他也曾推荐安森加入一个城市俱乐部,这是全美最难加入的俱乐部,只接纳其家族“对纽约的建设做出过贡献”(换句话说,就是在一八八〇年之前便已拥有大量财富)的成员。可等到投票过后,安森却放弃了推荐,转而投身耶鲁俱乐部。罗伯特叔叔就此和他小谈过一次,然而没过多久,安森就再一次拒绝了罗伯特·亨特,不肯加入他保守而且多少有些经营不善的证券行。从此,叔叔的态度就越来越冷淡。他好像一名已将所知所能倾囊相授的小学老师,淡出了安森的生活。

安森身边有那么多朋友——几乎人人都得过他的大恩惠,也几乎人人都隔三岔五就会受受他的窘,他的言辞有时会突然变得很粗鲁,加之嗜酒,随时都可能喝个烂醉。如果别人有什么不得体的言行,他一定恼怒不已,可轮到自己,他的幽默感便登场了。他做了不少古怪事,每每说起,总是哈哈大笑,引得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那年春天,我正好在纽约工作,便常常和他一起在耶鲁俱乐部吃午餐——我的大学俱乐部还没完工,暂且借用着他们的地盘。我之前听说过宝拉结婚的消息。某个下午,我问起了她。他似乎有所触动,将整个故事都告诉了我。那之后,他便常邀请我去参加他的家庭晚宴,摆出一副我俩关系非同寻常的架势,似乎敞开心扉之后,他便和我共享了那段心碎记忆的一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