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苏老夫人在家思念儿子苏云,对次子苏雨道:“你哥哥为官,一去三年,杳无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亲往兰溪任所,讨个音耗回来,以慰我悬悬之望。”苏雨领命,收拾包裹,陆路短盘[42],水路搭船,不则一月,来到兰溪。那苏雨是朴实庄家,不知委曲,一径走到县里。值知县退衙,来私宅门口敲门。守门皂隶急忙拦住,问是什么人。苏雨道:“我是知县老爷亲属,你快通报。”皂隶道:“大爷好利害,既是亲属,可通个名姓,小人好传云板[43]。”苏雨道:“我是苏爷的嫡亲兄弟,特地从涿州家乡而来。”皂隶兜脸打一啐,骂道:“见鬼,大爷自姓高,是江西人,牛头不对马嘴!”正说间,后堂又有几个闲荡的公人听得了,走来帮兴,骂道:“哪里来这光棍,打他出去就是。”苏雨再三分辩,哪个听他。正在那里七张八嘴,东扯西拽,惊动了衙内的高知县,开私宅出来,问甚缘由。
苏雨听说大爷出衙,睁眼看时,却不是哥哥,已自心慌,只得下跪禀道:“小人是北直隶涿州苏雨,有亲兄苏云,于三年前,选本县知县,到任以后杳无音信。老母在家悬望,特命小人不远千里,来到此间,何期遇了恩相。恩相既在此荣任,必知家兄前任下落。”高知县慌忙扶起,与他作揖,看坐,说道:“你令兄向来不曾到任,吏部只道病故了,又将此缺补与下官。既是府上都没消息,不是覆舟,定是遭寇了。若是中途病亡,岂无一人回籍?”
苏雨听得,哭将起来道:“老母家中悬念,只望你衣锦还乡。谁知死得不明不白,教我如何回覆老母?”高知县旁观,未免同袍之情,甚不过意,宽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烦恼。且在敝治宽住一两个月,待下官差人四处打听令兄消息,回府未迟。一应路费,都在下官身上。”便吩咐门子,于库房取书仪[44]十两,送与苏雨为程敬[45],着一名皂隶送苏二爷于城隍庙居住。苏雨虽承高公美意,心下痛苦,昼夜啼哭,住了半月,忽感一病,服药不愈,呜呼哀哉。
未得兄弟生逢,又见娘儿死别。
高知县买棺亲往殡殓,停柩于庙中,吩咐道士,小心看视。不在话下。
再说徐能,自抱那小孩儿回来,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养为己子。俗语道:只愁不养,不愁不长。那孩子长成六岁,聪明出众,取名徐继祖,上学攻书。十三岁经书精通,游庠[46]补廪[47]。十五岁上登科,起身会试,从涿州经过。走得乏了,下马歇脚。见一老婆婆,面如秋叶,发若银丝,自提一个瓷瓶向井头汲水。徐继祖上前与婆婆作揖,求一瓯清水解渴。老婆婆老眼朦胧,看见了这小官人,清秀可喜,便留他家里吃茶。
徐继祖道:“只怕老娘府上路远。”婆婆道:“十步之内,就是老身舍下。”徐继祖真个下马,跟到婆婆家里。见门庭虽像旧家,甚是冷落,后边房屋都被火焚了,瓦砾成堆,无人收拾,只剩得厅房三间,将土墙隔断,左一间老婆婆做个卧房,右一间放些破家伙,中间虽则空下,旁边供两个灵位,开写着长儿苏云,次儿苏雨。厅侧边是个耳房,一个老婢在内烧火。老婆婆请小官人于中间坐下,自己陪坐,唤老婢泼出一盏热腾腾的茶,将托盘托将出来道:“小官人吃茶。”
老婆婆看着小官人,目不转睛,不觉两泪交流。徐继祖怪而问之。老婆婆道:“老身七十八岁了,就说错了句言语,料想郎君不怪。”徐继祖道:“有话但说,何怪之有!”老婆婆道:“官人尊姓?青春几岁?”徐继祖叙出姓名,年方一十五岁,今科侥幸中举,赴京会试。
老婆婆屈指暗数了一回,扑簌簌泪珠滚一个不住。徐继祖也不觉惨然,道:“婆婆如此哀楚,必有伤心之事!”老婆婆道:“老身有两个儿子,长子苏云,叨中进士,职受兰溪县尹,十五年前,同着媳妇赴任,一去杳然。老身又遣次男苏雨亲往任所体探,连苏雨也不回来。后来闻人传说,大儿丧于江盗之手,次儿没于兰溪。老身痛苦无伸,又被邻家失火,延烧卧室。老身和这婢子两口,权住这几间屋内,坐以待死。适才偶见郎君面貌与苏云无二,又刚是十五岁,所以老身感伤不已。今日天色已晚,郎君若不嫌贫贱,在草舍权住一晚,吃老身一餐素饭。”说罢又哭。徐继祖是个慈善的人,也是天性自然感动,心内倒可怜这婆婆,也不忍别去,就肯住了。老婆婆宰鸡煮饭,管待徐继祖,叙了二三更的话,就留在中间歇息。
次早,老婆婆起身,又留吃了早饭,临去时依依不舍,在破箱子内取出一件不曾开折的罗衫出来相赠,说道:“这衫是老身亲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一件,却是一般花样。女衫把与儿妇穿去了,男衫因打摺时被灯煤落下,烧了领上一个孔,老身嫌不吉利,不曾把与亡儿穿,至今老身收着。今日老身见了郎君,就如见我苏云一般。郎君受了这件衣服,倘念老身衰暮之景,来年春闱得第,衣锦还乡,是必相烦,差人于兰溪县打听苏云、苏雨一个实信见报,老身死亦瞑目。”说罢放声痛哭。徐继祖没来由,不觉也掉下泪来。老婆婆送了徐继祖上马,哭进屋去了。徐继祖不胜伤感。
到了京师,连科中了二甲进士,除授中书。朝中大小官员,见他少年老成,诸事历练,甚相敬重。也有打听他未娶,情愿赔了钱,送女儿与他做亲。徐继祖为不曾禀命于父亲,坚意推辞。在京二年,为急缺风宪事,选授监察御史,差往南京刷卷[48],就便回家省亲归娶,刚好一十九岁。徐能此时已做了太爷,在家中耀武扬威,甚是得志。正合着古人两句:
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
再说郑氏夫人在慈湖尼庵,一住十九年,不曾出门。一日照镜,觉得庞儿非旧,潸然泪下,想道:“杀夫之仇未报,孩儿又不知生死,就是那时有人收留,也不知落在谁手,住居何乡。我如今容貌憔瘦,又是道姑打扮,料无人认得。况且吃了这几年安逸茶饭,定害[49]庵中,心中过意不去。如今不免出外托钵,一来也帮贴庵中,二来往仪真一路去,顺便打听孩儿消息。常言:大海浮萍,也有相逢之日。或者天可怜,有近处人家拾得,抚养在彼,母子相会,对他说出根由,教他做个报仇之人,却不了却心愿。”当下与老尼商议停妥,托了钵盂,出庵而去。
一路抄化,到于当涂县内,只见沿街搭彩,迎接刷卷御史徐爷。郑夫人到一家化斋,其家乃是里正,辞道:“我家为接官一事,甚是匆忙,改日来布施罢!”却有间壁一个人家,有女眷闲立在门前观看搭彩,看这道姑,生得十分精致,年也却不甚长,见化不得斋,便去叫唤他。郑氏闻唤,到彼问讯过了,那女眷便延进中堂,将素斋款待,问其来历。郑氏料非贼党,想道:“我若隐忍不说,到底终无结末。”遂将十九年前苦情,数一数二,告诉出来。谁知屏后那女眷的家长伏着,听了半日,心怀不平,转身出来,叫道姑:“你受恁般冤苦,见今刷卷御史到任,如何不去告状申理?”郑氏道:“小道是女流,幼未识字,写不得状词。”那家长道:“要告状,我替你写。”便去买一张三尺三的绵纸,从头至尾写道:
告状妇郑氏,年四十二岁,系直隶涿州籍贯。夫苏云,由进士选授浙江兰溪县尹。于某年相随赴任,路经仪真,因船漏过载。岂期船户积盗徐能,纠伙多人,中途劫夫财,谋夫命,又欲奸骗氏身。氏幸逃出,庵中潜躲,迄今一十九年,沉冤无雪。徐盗现在五坝街住。恳乞天台捕获正法,生死衔恩,激切上告!
郑氏收了状子,作谢而出。走到接官亭,徐御史正在宁太道周兵备船中答拜,船头上一清如水。郑氏不知利害,径跄上船。管船的急忙拦阻,郑氏便叫起屈来。徐爷在舱中听见,也是一缘一会,偏觉得音声凄惨,叫巡捕官接进状子,同周兵备观看。不看犹可,看毕时,唬得徐御史面如土色。屏去从人,私向周兵备请教:“这妇人所告,正是老父。学生欲待不准他状,又恐在别衙门告理。”周兵备呵呵大笑道:“先生大人,正是青年,不知机变,此事亦有何难?可吩咐巡捕官带那妇人明日察院中审问。到那其间,一顿板子,将那妇人敲死,可不绝了后患?”徐御史起身相谢道:“承教了。”辞别周兵备,吩咐了巡捕官说话,押那告状的妇人,明早带进衙门面审。
当下回察院中安歇,一夜不睡,想道:“我父亲积年为盗,这妇人所告,或是真情。当先劫财杀命,今日又将妇人打死,却不是冤上加冤?若是不打杀他时,又不是小可利害。”蓦然又想起三年前涿州遇见老妪,说儿子苏云被强人所算,想必就是此事了。又想道:“我父亲劫掠了一生,不知造下许多冤业,有何阴德,积下儿子科第?我记得小时上学,学生中常笑我不是亲生之子,正不知我此身从何而来。此事除非奶公姚大知其备细。”心生一计,写就一封家书,书中道:“到任忙促,不及回家,特地迎接父叔诸亲,南京衙门相会。路上乏人服侍,可先差奶公姚大来当涂采石驿,莫误,莫误!”次日开门,将家书吩咐承差,送到仪真五坝街上太爷亲拆。
巡捕官带郑氏进衙,徐继祖见了那郑氏,不由人心中惨然,略问了几句言语,就问道:“那妇人有儿子没有?如何自家出身告状?”郑氏眼中流泪,将庵中产儿,并罗衫包裹,和金钗一股,留于大柳村中始末,又备细说了一遍。徐继祖委决不下,吩咐郑氏:“你且在庵中暂住,待我察访强盗着实,再来唤你。”郑氏拜谢去了。
徐继祖起马到采石驿住下,等得奶公姚大到来。日间无话,直至黄昏深后,唤姚大至于卧榻,将好言抚慰,问道:“我是谁人所生?”姚大道:“是太爷生的。”再三盘问,只是如此。徐爷发怒道:“我是他生之子,备细都已知道。你若说得明白,念你妻子乳哺之恩,免你本身一刀。若不说之时,发你在本县,先把你活活敲死!”姚大道:“实是太爷亲生,小的不敢说谎。”徐爷道:“黄天荡打劫苏知县一事,难道你不知?”姚大又不肯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