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咯咯咯笑了:“那是红果,是我大大的填房。是早年间我大大去陵川收账回来路上捡的。那地方叫八陉古道七十二拐,山岩崩塌,爹娘被砸死,她倒因小解滞后几步幸免于难。当时她才三岁,我大大带着她沿途问了一路,也没问出谁认得她。把她领回家又养了几年,就给俺娘当了贴身使唤。前年,俺娘得肺痨过世,大大本想陪些嫁妆给她找个女婿,没承想她死活不愿离开,又加上我是她领着玩大的,爷爷便做主叫她给大大做了填房。”
“她才多大啊?”佩瑶问。
“呵,她大我两岁,今年二十一。”绿萼回道。
“先生又是谁?”佩瑶又问。
绿萼说:“我俩原先是以姐妹相称的,一向贴己,我从沁阳回来后,她眼馋我会写也能画,就叫我教她识字,我便难为她喊我先生。本来是主仆,突然分了辈分,我别扭,她不甘,所以就经常半真半假地耍闹,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不分大小老少了,呵呵呵……也由于她一半像娘、一半像姐地上心照顾我,大大也就特别喜欢她……”
两人一路说着,很快就攀上了月山最高处——当阳峰。气喘吁吁间,忽听西北方传来一阵喝喊和顿足声,两人遂蹑手蹑脚地绕过大士阁,来到了课蜜泉北边一片丛林边,透林隙看去,不远处一块平缓的山坡上,有数十个青壮僧人正在习武。
两人悄悄潜于草丛中正要看个仔细,忽听背后有人说:“两位姑娘小心摔着,可前去看个清楚。”
二人倏地回过头,见是清了长老,遂不好意思地笑了。“俺们女流之辈,还是不打扰师父们的好……”佩瑶说。绿萼遂跟着说:“倒是听说过温县有太极,嵩山有少林,月山有八极,只是俺还没见过。”
“哦!”清了说,“绿萼姑娘不知,说到这八极拳,可是月山寺的一大功德哩!”
“愿听其详,长老快说。”绿萼接过话茬。
“好。”清了一口答应,然后说,“姑娘如闲暇,请往前走些个,听老衲慢慢絮叨。”
二人随着清了,从当阳峰下山。清了边走边说:“说起这八极拳,不能不提起一个人。距今七百多年,这一带受了灾荒,常有些强人流寇出没,袭扰乡民。当时,直隶保定的一个武进士出家月山寺,取号苍公,后继位空相师祖,当了月山寺第二代住持。这期间,他创立了八极拳。从此以后,一是有佛法鼎佑,二是武威震慑,一些打家劫舍的小蟊贼从此无了踪影,保了这一带平安无虞。从开寺至今已近八百年,眼前这满山的翠柏,就是空相、苍公两代住持先行,以后又代代相传,率众僧丸泥种柏留下的。”话间,三人已通过一个凹坡小径,来到了月山东岭凤鸣山。
“请问长老,啥是丸泥种柏?”绿萼插问。
“哦,你不说我倒忘了,丸泥种柏就是把柏籽用泥包裹成丸晒干,然后用弹器将其射到人畜难达之处,逢雨而萌,于是就有了这满山苍翠。”清了释道。
三人边走边说,不觉就走到了凤鸣山的最南端。佩瑶回头北看,将禅院的殿堂亭阁尽收眼底,又眺瞰南方,把山口外浩瀚的竹海和广袤的阡陌细细观览。
“这儿好美……”佩瑶正赞叹着,忽见不远处有一石碑,上刻四字:无声影碑,于是就问:“这里咋孤零零立了一个碑?无声也就罢了,咋还是影儿?”
“哦,这无声影碑,所谓无声,是随虎啸山西侧无声法师的灵塔而起的名字;所谓影,是说它是无声塔的影子,是为化解无声塔雷击之劫而立。”清了说。
“可管用?”佩瑶边问边开始绕无声影碑转圈。
“别说,还真管用,自打立了此碑,无声法师的灵塔就再没被雷击。”清了说。
“太神奇了!”绿萼几乎是喊着说。
清了看了眼绿萼说:“是的,真乃功德无量!有多少代的僧侣、先哲艰辛不怠,才成就了月山寺今日的辉煌,使其与偃师白马、登封少林、汴梁大相国齐名,被称为中原四大名刹。快八百年了,又有多少霸主争锋,世事轮回,都已灰飞烟灭。唯独这月山,恰似一轮明月,怀川永照,以其依山傍岭之势、林秀园精之美、经藏碑刻之丰,名驰天下;它也似一双眼睛,凌空俯瞰,静悄悄地观览着丹、沁二河,浩荡东去。
“你们看,这东西中三个大院,房舍数千,僧人众多……看这边,前边是文学馆,后边是武学院。再看那边,八大景、七小景,个个玄妙,处处神妙,还有山外那无涯竹海,万顷良田,这可都是怀川的宝物啊!”
佩瑶围绕着无声影碑转了一圈又一圈,心却粘在清了的话语上。听清了止住话头,遂将目光投向他。
清了的眉毛和胡须突然抖动起来,也许是因风起舞,也许是因情而动,眯成了细缝的眼睛,出神地凝望着山外,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手指着一丈开外的一条下坡小道,说:“来、来来,走这儿下,两位姑娘请。”
绿萼在前,清了于中,佩瑶在后,三人相携而下。佩瑶边走边琢磨:“真是没想到,这清了住持,怎个了得?明明他身处空门,言语间却尽含世事,除了俗世之忧,更有苍生之眷,字字句句无不透出一个‘情’字。九酬哥曾多次提起他,说他善诗词、通文史,我还以为钦佩的是他的文采。今天看来,并不完全,而是二人心脉互通,和对天下、对苍生的念眷……”
佩瑶抬头看看,绿萼已远,遂对清了说:“长老先下,我休息片刻,随后就来。”“好好好,老衲先走一步,姑娘自便。”清了说罢就离了去。
清了走了,佩瑶又驻足瞭望,把清了细数过的月山般般景致又细细地扫看了一遍,再联想骁勇的武僧、水墨观音图、玄妙题联,顿生不少感慨:“月山哟……难怪九酬哥常来这里,为美妙景致、神奇传说、儒雅僧侣、丹青碑刻,写下那么多的妙词绝句。这么个灵秀地,这些个脱凡僧,怎会不使他心驰神往、时时牵挂?可眼下,他在哪儿呢?”
突然,一阵清灵灵的喊声飞上山来:“佩瑶姐姐——快来啊——我在客堂——”
佩瑶掬起手喇叭:“来了——”
九
佩瑶和绿萼听清了如数家珍般把月山的历史、人文讲了个仔细,兴致格外盎然,用过午斋便又上了山,把什么七星塔、课蜜泉、望景台、苍公洞等,逛了个遍,也看了个够。
大雄宝殿门旁有个带护栏的四角亭,栏内外各有一口水井。两井咫尺之距,却一个苦涩,一个甜甘,惹得佩瑶好一阵惋叹:“绿萼你看,这两口井,要是一对恩爱人该多好,天荒地老,也不会分离哩!”说罢又吟道,“连环双井同檐下,三尺瀛台暗诵经。今日甘甜曾著苦,朝天两眼仰珑亭。”
绿萼听了,偷偷一笑,然后瞄了一眼佩瑶说:“姐姐也是,比啥不好,若真是对恩爱的人,哪个会舍得自个儿亭下般般好,别个亭外风雨遭?”绿萼的一席话,把佩瑶说得一下红了脸。幸好,绿萼没注意到她的细微表情,还夸她:“呵!姐姐真好才华,把那俩井写得人儿一般活生生,睁着双眼看亭子呢!”
二人玩得尽兴,耍得开心,一下午时间,倏忽已过。当佩瑶和绿萼用过晚斋,走出禅院大门时,天色已暗。虎啸山上空残留的霞霭,丝丝缕缕的,开始逐渐消隐、暗淡。刚刚攀上凤鸣山的月亮,无力而浅淡。立在禅院门前一左一右的钟鼓二楼,已经模糊成影。佩瑶驻足少顷,看看左又看看右,遂即兴而吟:“钟挂西楼鼓卧东,庚年相伴两心空。夜来明月游禅院,谁抱银盘梦霓中?”
“哎呀我的瑶姐姐,这可是佛门净地,这才傍晚就净想些偎啊抱啊的,这月山的明月恐怕要迟好一会儿才会亮呢!姐姐要抱的明月是哪个?又为哪般?”绿萼说罢便咯咯咯地笑了。
佩瑶自觉失口,遭绿萼贫嘴,本想回敬几句,下意识四下瞅瞅,并无旁人,也就宽容了她:“好妹子,别胡扯,好吗?”
绿萼见佩瑶央求,本想打住,但又按捺不住活泼的性子,于是假装答应:“好,我听姐姐的。”然后又将话头一转,神秘兮兮地说:“不过,一会儿你得悄悄告诉我,明月是谁?银盘又是谁?”随之更放肆地笑了,一溜烟儿跑了去。佩瑶发现上了绿萼的套儿,狠狠骂她:“你这个诡丫头,看我得机会咋整治你……”并撵了过去。
当她俩回到凤皇台明月禅房时,清风轩走出了一个小沙弥,上前先行揖礼道:“两位施主,长老怕恁累着,特叫小僧备了沐盆,烧了净水,待施主们用过,可招呼小僧收拾。”
绿萼问:“你叫啥小师父?”
小沙弥回:“小僧觉慧。”说罢,他一揖,后挪两步,头也不抬就要离去,佩瑶马上喊住他:“喂,小师父,这凤皇台是空相先师安寝之地,怎就容得俺女儿家在此洗沐,合适吗?”
觉慧说:“俺听说,别说洗沐,原本女施主连住都是不让住的。当年乾隆爷来月山,太后也跟着来了,也怕这样不合适。当时的净吉住持劝她说,太后母仪天下,是天下人的母亲,也就是俺僧人的母亲,佛家讲善,善里自含孝道,太后住住洗洗,不仅没有妨碍,还会给禅院带来吉祥。太后这才答应了,还夸奖净吉住持是孝僧。后来太后还特意交代,要在明月禅房前再盖一个房子,遮挡遮挡。”
佩瑶问:“以后就有了这清风轩?”
觉慧说:“是。太后还下了懿旨,说今后只要有女眷来此,都可洗沐,也算告知天下的女眷,月山寺知道感恩,僧人们都有孝心。”
绿萼夸道:“你小小年纪,倒是聪灵,竟知道这般清楚!”
觉慧忙低头合十,后退一步说:“小僧不敢,更不知道这些个,还是住持长老怕女施主拘谨,才教了我这番话。”
佩瑶听了,深深被清了的细心所感动,于是叫觉慧捎个话过去,谢谢清了住持。觉慧说:“好,施主没旁的,小僧就告辞了。”遂离去。
佩瑶觉得觉慧同样了不得,一个小孩子,却把话学得如此精细,于是朝着他背影喊道:“小师父,你多大了——”随即一句清亮的童声从黑幽幽的远处传回:“俺十三——”
明月禅房本来就不大,进门处摆了两只椭圆沐盆,特意多点了几根蜡烛。估计是怕水溅湿了,蜡烛都置在书架顶端,把室内照得很亮。热腾腾的水汽弥漫着,使迎门墙壁上那幅水墨观音变得很朦胧。
二人褪去衣袂分入沐盆,开始时缄默无语,生性活泼的绿萼耐不得长寂寞,忍不住就先开了口:“呀!平日里只见姐姐大眼儿,巧嘴儿,白白的皮肤葱手儿,没承想姐姐的身子更是叫好,白生生长条条的,嫩藕儿一般,真是个美!”
佩瑶好似心有旁骛,先是嗯了一声,后又突然:“嗯?”等绿萼把话说完她才说,“你啊,洗个澡也不消停,我哪有妹妹的好……到底年轻。”佩瑶正说着,一眼瞅见绿萼左乳上像粘了片树叶儿,于是问她:“那是啥?”
“嗯?……哦,是个胎记。”
“那,名字就是照它起的?”
“听说是,有点发绿……”
“是吗?这可是稀罕……”
“啥稀罕!咋也比不得你那又圆又大的俩宝贝稀罕,比桃子还好看,比玛瑙还圆润……”绿萼正说着,突然呆住,佩瑶正巧从沐盆里裸立起来,身后书架上的烛光把她冒着水汽的胴体轮廓照得异常鲜亮,肩膀稍微下溜,身躯略显丰腴,胸腔不阔,但两乳十分饱满,甚至夸张,蛮腰两侧的凹线对称而流畅,肥硕的臀部连着两只修长的腿儿,湿漉漉地,简直似水光流瀑一般。
站起后的佩瑶本想用水泼绿萼,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立马缩入沐盆说:“别胡扯了好吗?姐姐求你了……”
绿萼终于安生下来。二人洗罢,又喊来觉慧把屋里收拾干净,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到了月山的上空。
辽阔的覃怀大地,月夜是很美的。月光下绵绵延延的太行山一抹黛色,怀抱着百里怀川。丹河和沁水如两条银丝带,从西向东缓缓飘过。
从群山中冲出的亘古即在的道道鸿沟,给怀川大地划上了条条伤痕。
幸好月光很柔弱,比阳光内敛得多,可以把遗憾变成忘却,把丑陋变成模糊,使爱它的人可以用想象把所有的瑕疵和残缺予以修复。
月山的月夜更美,月光比别处清亮许多。有时仅弦月一勾,也总是将光芒倾力释放,尽可能地把太阳能够看到的一切再现和复原,包括细节。
月山太美了,以至上苍无憾。
明月禅房的烛光很快就熄灭了。觉慧披着一片毛毡斜倚在清风轩的过道里。月光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经过禅院门前,向凤皇台走来。莹莹清辉下不难看出是清了住持。夜深人静时来凤皇台坐禅的只有他。
他像往常一样,面朝空相灵塔,盘上觉慧准备好的蒲团,双手合十闭目端坐。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也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四周除了满地的月光和树影,什么也没有。清了的身影很快就凝固了,但他的内心波澜迭起:“师祖在上,徒儿蒙昧……我究竟该如何是好?推来算去,吾辈遁入佛门流年经久,入瀚瀚经卷,耐寂寂长夜,处处事事励求皆空,可万空差一时方晓身难空,时时刻刻以彻身空,可全身近无时才知一念未空。且这一念,尽因冰天雪地里收了这个徒儿——妙聪,从此再难空。为了他,吾一直殚精竭虑,也曾言传身教,因其苦大仇深便给予疏慰,知其天资聪慧便促其自觉,但吾万想不到在他将成一介禅瑛时,反把我自己牵染了红尘,助其有违佛理,弃其又悖慈悲,不自觉地演了一出带徒反被徒惑的故事来。眼下知府衙门的捕快、眼线,成天在月山附近窥探,谁能保课蜜泉的那些秘密不成祸端?
毕竟那都是杀戮之器啊!今天若被姑娘们撞上,官府、兵家再一旦获知,何愁这八百年古刹不陷灭门之灾?吾也知徒儿他联盟抗夷暗助革命党是保社稷、佑黎民,但这山寺毕竟是大清帝临幸之地,加之以恶制恶也有违祖制,吾着实是进退两难啊……